病

                                                                       病


     母亲三年前的夏天在我家住。搬进新居了，想让母亲去享福，趁着我在家，想好好伺候母亲一段时间，母亲也乐意去，父亲执拗着不去，说与媳妇孙子住一起如厕不方便。其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老家，怕自己种的菜啊、花草啊等荒了。经过一番好好商议，最终，还是母亲一人去了。住了几天，母亲很满意，夜里睡得也好。一天深夜，我在玩电脑，忽然听到屋子里有”嘤嘤“的哭声，转眼看看妻子正在酣睡，我起身又去儿子房间看看，儿子也在酣睡，我来到母亲的房间，推开门打开灯，只见母亲坐在床头上抹眼泪呢。我忙跑到母亲身边，问娘为什么哭？娘看看我说：“你是谁啊?你是傻稳吗？（傻稳是我母亲喊父亲的名字）”我对着母亲笑笑回答：我是您的儿子。母亲又说：“傻稳呢？怎么不来看我啊？我住在哪里了？”我忙安慰母亲躺下说话，母亲点点头，我一边扶她躺下，一边说，“娘，这是咱家，爹在咱老家呢，你要想他，明天我去接他来，你是不是做梦了？”娘说：我看见傻稳在坟上哭呢，我问他哭啥呢，他说想你奶奶了。他哭，我也难受，就哭起来了，你去睡吧，我没事。”母亲说完，摆摆手，示意我回去睡觉。
　　 第二天，我回了老家，想让爹也去，爹推脱，我问爹：“娘是不是半夜经常哭啊？”爹说不常哭，有时候哭，能把我哭醒，问她怎么了，她老说你奶奶拉她的手呢？我于是就把夜里的事告诉了爹，爹让我夜里多观察她，他总感觉娘的精神有点问题，也许人老了，爱说胡话吧，我点点头。
　　 到了夜里，母亲忽然又哭了起来，我赶忙去她屋里，母亲边哭边说，“你走，你不能带走傻稳。”我忙大声说：“娘，你怎么了？怎么又哭了，你撵谁呢？”母亲不理我，继续哭，任我怎么安慰，母亲也止不住哭。哭声把儿子、妻子惊醒了，都去劝母亲，可怎么也阻止不了她哭，不一会，邻居们也起来了，开始以为我们夫妻在生气，进屋看到是母亲在哭，有的说：“伯母是不是撞见啥了？”有的说：“也许是年龄大了，爱胡想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在说着，我们二楼有个在医院工作的说句：“你们都不要往迷信上猜，我看她的状况，也许是老年痴呆症，不如明天去检查一下。”我便问他去哪里好，他说真正的想彻底检查出病因，不如去河南省人民医院，那里专家多。我谢散大家，让他们都回去睡觉，这一夜，我与妻子轮流看着娘，直到天明。
　　 我给大哥打了电话，大哥知道了此事，当即决定开车去郑州，去河南省人民医院。五百里的行程，八十六岁的母亲在一夜未合眼的情况下，在车里竟然没一丝困意。似孩子一样，指着车窗外问这问那。我是又心疼，又难受。书上说人老了，就像儿童一样，难道是真的吗？母亲证实了书上的话。到了医院，我让大哥与侄子看护母亲，我去挂号，挂完号，一直在神经科等了五个小时，才等到叫号。进了诊断室，一个中年男医生正等着呢，我便给医生打个招呼，扶母亲坐在椅子上，母亲不说话，眼睛直视医生，医生看看母亲，问了情况，然后又询问娘，问母亲是哪里的，谁知母亲竟然回答是天上的。大哥与我都没动声色，医生也没动声色，继续问她来这里做什么的，母亲回答说她是王母娘娘的干闺女，来人间收伏妖魔鬼怪的。母亲的回答，让我大脑感觉一阵子空白，泪止不住地流，大哥也轻轻抽噎起来。医生挥挥手，示意我们不要哭，情绪不要激动。诊断完毕，侄子扶母亲先出了诊断室，医生告诉大哥说母亲患的是老年痴呆症，也是老年病，只能抑制，不能除根。大哥问医生怎么办，能治好吗？大哥的声音几乎是哀求，医生看看大哥急切的样子，缓缓地说:“我们科主任的母亲也是此病，现在专业找保姆伺候，保姆被她骂走了几个了。”大哥听了此话，明白了此病的棘手，没继续说什么。我们去药房拿了药，医生又开了回到我们老家能买到的药方子，我们就回了家。
　　 母亲很少有病，偶尔会胃酸。胃酸的病是过去留下的，过去精粮少，日子全靠红薯、高粱、玉米等度过。父亲在村里教学，很少管家里的事，家里大小事，都是母亲一人操作，哥哥、姐姐在上学，放学回来替母亲分担些家务活。母亲很疼爱孩子，玉米，大豆类的让孩子吃，自己吃些红薯类的，久之，便得了胃病，经常吐酸水。娘得病，很少吃药，劝也不行，她说，”是药三分毒，吃药不如自己熬好。“感冒类的小病，她自己熬点姜茶就能治好。那个时候，我们全靠母亲这棵树的荫凉，得以存活下来。父亲经常提醒我们：“不是你娘，就没有我们这一家，要我们好好善待母亲。”父亲的脾气很暴躁，在外没人敢去惹他，但在母亲面前他温顺得像绵羊一样，从不敢不听母亲的。因为母亲处理什么事都很妥当，父亲很服气母亲的胸怀。由于母亲的严厉，我们孩子们，没人敢去顶娘的嘴。过去的日子很艰苦的，母亲过惯了艰苦的日子，一直到现在，她都很节俭，唯恐世道变化了，再去受苦。我们孩子们吃剩下的食品，想扔掉，母亲只要看到了，就会骂我们怎么去管教孩子的，那一粒米，一棵粮得来容易吗？骂完，自己接过孩子的食品吃了，一直把我培养得也去吃孩子剩饭与食物。有时候，也恨母亲太过于节俭，馒头发霉了也不舍得扔，在锅里热热继续吃，我说，“娘，那不能吃的，如果吃拉肚子了不划算。”娘用白眼看看我说，“你老太爷活着的时候，一个鸭蛋能吃三天。这些粮食，吃了不亏，扔了亏。等你过苦日子就知道了。”娘的一番话，我无语。但，在那个时候，还真没有这病那病的，这癌那癌的。现在呢，日子好了，却出现了很多叫不来名字的怪病，今天这个癌症没了，明天那个癌症开刀了。
　　 母亲从医院接回来，我没让娘回老家，继续在城里住了下来，我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母亲检查的结果，父亲听了，良久没说一句话，电话的那头，我能感觉父亲的心。最后，父亲说，“你这段时间不要挂念我，好好伺候你娘吧。”我安慰父亲，“不要难受，母亲不是什么大病，吃几天药就好了。”父亲说，“三奶奶也是得了这病，最后疯死在床上，她是因为没人管，儿女不孝顺，三奶奶疯的时候自己的屎拉满床都是，满屋子臭得没法进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弄把老鼠药吃了。”我听了父亲的话，心里顿时感到很纠结，莫名其妙的纠结，拿着话筒木呆了。
　　 开始服药几天，母亲睡得倒很安稳，夜里很少起来。我弄张小床，睡在母亲的床边，妻子与我每晚陪母亲聊天到深夜，有时候，故意找她聊天，怕她胡想，她想多了就不睡了。后来，不知道是药怎么了，还是母亲的病情又加重了，夜里又是起来骂，一直骂，谁都骂，吵得邻居也跟着起来安慰。我便与大哥商量看怎么办？大哥说，“让她回老家吧，咱们轮流去伺候，在这里人家都上班，不能吵了别人休息。”于是，我们就把母亲接回了老家。回到老家，乡邻们都来看望我娘，与她说话，她说话还很中听，不再骂人，也不再哭。大家都说，没啥事，很快就会好的。
　　 一天，我邻居家一个婶子，忽然跳河了，当被救出来后，人已经死了，大家都问什么原因？他儿子哭着说出了真情，原来她去医院检查得知自己患了肺癌，已经晚期了。家里的钱都供养孩子上学了，根本没钱去医治，合作医疗也是先自己垫钱再治疗的。再说此病没有十几万别想拿下来，看到家里的情形，于是，她选择了轻生，投河前的晚上，还安排丈夫很多事。但她丈夫怎么想也没想到她会去投河。灵棚前，他哭，哭自己没看好她，哭自己没能耐，自己挣的钱，连老婆的病都不能治。
　　 邻居家葬人，我们怕母亲知道了会受刺激，就把母亲送到了姐姐家。住了几天，娘就嚷嚷着要回家，说姐姐家神太多，每天吵闹得烦人，不如自己家清净。无奈，只好又接娘回到了家。谁知没几天，她竟然知道了邻居家的事，夜里怎么也不睡了，一直骂，骂神仙不公道，这么好的女人怎么能把她拉走，又骂我邻居是个害人精，自己找了小老婆，把原配给害了。结果弄得我们向邻居赔情道歉，对于母亲的病，大家都能理解，人老了就会出怪病，任她怎么骂都会原谅，不会与病人一般见识。我看到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于是就给在北京的朋友打了电话，说了母亲的病情。朋友在北京一家医院当大夫，他找了精神科的同事，同事告诉他，只能抑制，不能根治，人年龄大了，又不能做手术。于是，朋友给我寄来了药物。谁知道，药吃下去，母亲开始掉头发，一缕缕的掉，姐说，这药不能吃了，母亲就这样了，我们好好伺候到老吧。
　　 父亲因母亲的病，受到了打击，很健谈的父亲，自从母亲病后，不再说话了，整日自己闷在屋里听收音机，谁也不愿搭理。我们去开导他，他说，没事，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过完2012年春节，父亲病了，老咳嗽，我们送他去医院，他不愿去，他说去了母亲怎么办？最后，几个人劝了一个下午，他才答应去医院，谁知这一去，父亲便去世在医院里，临去世前，拉着我们的手，安排我们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不能让她活着受罪，不能让她与三奶奶一样有死的想法。最好的药物与医术，也没拉住父亲的手。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色红润，我摸着父亲的手，还是软软的，温温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父亲走了，身为教师的父亲，一生也没为我们置下丰厚的产业，却留下了做人的道理。在合上棺材的时刻，母亲从套间拄着拐杖出来，她似乎知道父亲去世了，用拐杖使劲地击打棺材板，边打边哭，“傻稳啊，你去享福了，怎么不带上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