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水泥路进村了

                                       一条水泥路进村了
                                            龙章辉


　　　
    前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母亲忧郁地告诉我，故乡要修水泥公路了，我们家的老屋可能要面临拆迁——这是一座有着百余年历史的老屋，曾经是地主的庄园，这地方因此而被称为“庄子上”；1949年全国解放后，人民政府将它分给了我们家。老屋里居住过我家三代人，我和两个妹妹都是在这里出生，从芽芽小苗到青葱少年……石墙围院、古朴幽深的老屋，多少故事曾经在这里演绎啊！母亲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我是一个怀旧的人，老屋的沧桑况味、故乡的青山绿水以及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空气，都适合怀旧与遐想。
　　为一探究竟，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回到了故乡。
　　果然在修水泥公路了！准确地说，是某条高速公路的连接线途经故乡。
　　所幸的是，我家的老屋尚未纳入拆迁规划，我心里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地。
　　站在老屋门口，我看见对面的山坡上，树木都砍了，黄土挖得一片狼藉，好几台挖掘机在山上施工，运土的车辆穿来梭往、一派繁忙，原本宁静的山村骤然闹腾起来。再过两三年，这里将日夜奔淌着不息的车流。
　　我去了村长家。村长是我的小学同学，今年新当选的。
　　村长很能干，上任几个月就办了好几件事：一是省柴灶的改造，二是蔬菜基地的灌溉，三是村级财务的整顿，件件落到了实处。而今又要搞饮用水，解决村民的吃水问题。旁边的村民们都说村长是个工作狂，有能力有魄力。呵呵，这话我爱听，为啥？替老同学高兴。
　　背着人的时候，村长跟我说起了他的烦心事，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如今到上边办事，要吃喝，村里没钱，烦！二、办了事费力不讨好，一些村民总认为村干部借办事捞好处，怪话连篇，烦！
　　但说到高速公路连接线，村长和村民们都很兴奋！为啥？有赔偿款，天上掉下来似的。张三家赔了十几万；李四家不但得了钱，政府还给他拨了一块上好的地皮，可以修一栋大砖屋呢！村民们还说，这里将来要搞大开发，办工厂，建学校，还要建别墅群，城里人都要来这里住！听说有的城里人已经悄悄地在这里置地了。将来被拆迁、获得补偿的机会多得很。
　　听村民们的意思，被拆迁似乎成了改变生活现状的福音！而且在闲谈中我还了解到，在种种信息的激荡下，人们争先恐后地在房前屋后、荒弃的空地和能占领的山坡上种满了柑桔树苗，以备将来征地时可以多获得补偿。
　　请原谅我的淳朴的乡亲，他们世居山野、疏以听闻，对当下层出不穷的拆迁闹剧毫无了解，对种种建设和拆迁造成的大量田园美感的迅速消失更是毫无察觉。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大时代的强势背景下，拆迁，已经变成了一个让人夜半惊梦、百感交集的词汇。
　　看到大伙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笑问你们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不会是真的吧？我讲句话你们可能不爱听，你们想想，高速公路呼啸而过，会给村里留下什么？超大分贝的噪声、二氧化碳和车祸！
　　话一出口，我立马就后悔了！怎能出此危言？怎能将“车祸”这两个凶险的字眼与故乡联系在一起？我的故乡怎么会发生车祸呢？一个位于越城岭余脉、人口区区数百的小山村，除了一条机耕道似的黄土路可以通往山外，只有数不清的田埂和山道纵横交错，数量繁多却井然有序，人、牛、羊、蛇、兔等等都有自己的路，可以自由进出。不像山外，那么多人、那么多车挤在一条道上。即便真有什么意外，也无非是两头水牛狭路相逢，鼓胀着灯泡似的眼睛在儿童的哄闹声中激斗一番而已。每每从电视上看到哪里哪里又发生车祸了，故乡就会一脸惊恐、又一脸庆亲。车祸，毕竟离故乡还很遥远。我真后悔自己的信口开河。
　　事实上，我的话一落音，人们即陷入了沉思。我见状不再言语，反正拆迁的浪潮尚未波及老屋，我跟村长简单客套了几句后，就匆匆离开了。
　　阿弥陀佛！两年时间过去了，故乡并未传来不吉之音，我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倒是有一个在县城务工的发小出了工伤事故，故乡曾来人找我咨询过赔偿政策。发小与我一块玩大，我仍然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黑黑的皮肤，不爱说话，但别人说话他会听得很认真，边听边咧开嘴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我们一块去山冲里放牛、去小河里游泳、去采野果、挖泥鳅、在青石板上下牛角棋、五子飞。发小其实就在离我工作的单位不远的一家企业工作，好像是干烤窑之类的。几年前，他曾来寻我聊天。言谈之中我了解到，他对这份工作挺满意，老板也很看重他。发小出事是因为上班期间突发疾病：那天下雨，他在车间里转了一圈，见没什么事，想起布鞋沾了泥，便去洗鞋，洗着洗着，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起来了。我的村长同学陪着发小的老婆来找我。感喟之余，我从网上下载了最新的工伤保险政策给她。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回过几次故乡。高速连接线一天天地修好了，通行的车辆也渐渐多起来。人们照常过自己的日子，似乎已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了。相逢闲谈中，没有人会记起我的不祥之言。这样最好不过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就是那个庸人！
　　一天晚饭后，我照例外出散步。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如今物质丰富、营养过剩，养生与健康便成了第一大要务。这些年，我看到县城的每一个角落都穿梭着“呼呼”奔走的人们、拥挤着大分贝音量下跳广场舞的男女。无论走到哪，都会与人摩肩檫踵。我曾经悲哀地想：照此下去，人总有一日会无路可走，只好再回到树上去了。每每遇此心境，我就会想起故乡，想起那一方明丽的山水和宁静空旷的田野……
　　途经县城中心街时，看到一大群人在街旁围观，我也凑了过去——这几年县里引进某著名房地产集团，在热火朝天地搞城镇综合开发，深刻的巨变正激荡着县城，眼下莫非又发生什么新鲜事了？
　　挤过去一看，原来是某商店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悬赏公告》：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某县高速公路连接线某某乡某某村地段发生一起致一人死亡的交通逃逸事故，受害人为女性，系某某乡某某村村民……”
　　高速公路连接线、车祸、致一人死亡、逃逸……一连串沉重的词语像一块块无情的石头，劈头盖脑地迎面砸过来！我霎时惊呆了！《公告》上的某某村，就是我的故乡！
　　《悬赏公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已经不是水牛打架的游戏了！故乡已经不再安宁！当年的不祥之言不幸应验，我真想掌自己几个大嘴巴！
　　我突然想起于坚的《大地记》里的话：
　　“要毁灭掉这一切,也非常简单,一条水泥路就够了！”
　　一条水泥路进村了，从小心翼翼到大胆挺进再到肆无忌惮……一条水泥路固执地闯进了人类的故乡！
　　在大开的山门和迅猛而来的大时代面前，故乡一群一群地不由自主地从黑黑的瓦檐下走了出来，迟迟疑疑地走过了藤蔓缠绕的篱笆墙、走过了蛙声如雨的池塘、走过了露水明亮草色茸茸的田埂，来到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马路上，别扭、观望、彷徨和不适应，让故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代价将不仅仅是一个个体生命的消失。
　　但是，故乡已经在路上了！这是我在《悬赏公告》上读到的另外一个信息，它还告诉我：一条水泥路正载着我的故乡在高速奔驰，一条水泥路将载着我的故乡奔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故乡越走越远了，谁来替我保存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