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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丈母娘的疼痛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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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光富

                                                           丈母娘的疼痛      
       今天是冬月初五,一年二十四节中的大雪。大雪没有雪,风干干的,就跟刀子割下来似的,别说脸,心都疼了,感觉像是在流血。这个夜晚,我们居住的县城格外安静,远处建设工地的喧闹已经暂时停歇,时间也像在时针分针面前停下来了一样,或许就知道我的丈母娘要住进我们家里来,特别要提供给她一个能够睡好一觉的夜晚,说不定她已经因为疼痛很久没有睡好觉了。看她被病魔折磨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在我们家里就能睡个好觉,是不是在说天方夜谭?
      丈母娘是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之下才答应要到城里来的,能够顺利过来,说起来还得要感谢她的疼痛,要不是这疼痛,她怎会走进我们家里?哪天不是看见在村子里的那个家忙碌着,祖母健在那阵,常常指责丈母娘做事情慢,可刚才指责了,却又接着夸奖她,就是一直都在做,做得也好。以前疼痛轻微的时候就动员过丈母娘好多次,等到临出门了,不是猪娃还没有喂养,就是鸡还没有进圈这样的鸡毛蒜皮事儿为借口没能成行。这次又说要过来,也是已经很久了,大概那阵还是秋天吧。我老婆想到冬天就要到来,丈母娘生病原因夜尿频繁,生怕起夜跑厕所弄感冒,甚至早把便盆都准备好放进她即将住进的那间屋子了,还把席梦思换成了硬板床(她有腰椎方面的病)。终于还是等到她自己已经感觉到病非常严重了,甚至还隐隐约约在电话里和我老婆交待一些后事方面的事情了,我们又一再告诉她楼下就有一位老军医有信心给她治疗,她终于想到趁这几天有点空闲赶快进城来。本来说好开车去接她的,她却硬是拖着病身坐了汽车过来。一路颠簸,累得她不行。陪着她走,我们走在后面,才不见没几天,就感到她的背影明显下沉得更厉害了,头朝前,身子弯弯的,我老婆悄悄对我说,老妈哎,就像那阵居住在村子里上龙湾的老祖母那样,头都快贴着地面了,往地面贴一副膏药似的。而那阵子的老祖母已经是90高龄,可丈母娘毕竟要明年才到70岁呢。
        看完医院拍的片子,医生决定给我丈母娘采取分疗程治疗。说是十天一个疗程,至少需要五个疗程才能见好。一听这话,丈母娘就在一边低声嘀咕,怎么能那么久,三下五除二不就行了?我还得忙着回去呢,事多着。这时,她突然又起了疑心,悄悄拉着她的女儿在一旁说,收费还那么高,看这医院也说不上正规,我还是不再医治了吧,反正也没治了。已经严重到这份上了,哪管得了这么多?哪怕只要能减轻丈母娘一点痛苦都行。
        丈母娘家和我们家同样居住在一个叫卷子城的村子,早先并不是一个村子,后来撤并在一起了。这是离我们居住的县城并不远的一个村子,但却是一个十分偏僻的村子。早些年我们要是一月半月没有回去,她总是在忙完了屋里屋外的事情之后,悄悄在夜幕中爬上房子背后那座很高的山,在山风中长久地朝着灯火闪亮的地方张望;这些年,电话方便了,她想我们的时候可以随时拨打手机,可是她却从来不会以想我们为理由挂通电话,只要是她的电话打过来,多半是我们又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了,让我们赶快回去拿鲜嫩水淋的瓜果菜蔬,她在电话里头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说这些东西摘好了赶快拿回去,图个新鲜,嫣了不好吃。
       我母亲去世早,父亲那阵几次想找个伴,一来他可以暖暖被窝,二来我们回去有个可以喊叫的,但是没有成功,等到后来有机会了,可他又拒绝了,尽管劝他也没有用,口口声声说是自己身体差活不了几年,怕给我们留下包袱,拿他没有半点办法的。那之后,我和老婆就只有丈母娘一个妈了。谈恋爱之初,我就一直居住在丈母娘家里。那阵我在村子里的小学做教师,去学校要走很远一段山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我怕打扰总是睡得很晚的丈母娘,起床就总是轻手轻脚的,可是,她总是比我起得还早,梳洗还没完毕,热腾腾的喷香饭菜已经上来了,哪怕是冬天,也从来如此。吃得心里暖和和的,眼眶子湿润润的。孩子出生,养大了老婆姐弟四个的丈母娘又重操旧业,整天尿一把屎一把的,我老婆还不知侍弄孩子咋回事,儿子就已经读小学了。可是丈母娘,至今就连名字我都不大清楚,只知道她的姓,而且我平时正儿八经地称呼她一声妈的时候都少之又少,心里老觉得别扭。恐怕还是在十八年前结婚的时候叫过,想起来,我真混。今晚,端着一盆洗脚水放到她脚下,一声妈喊出口,我们的眼圈就都红了。丈母娘那样子,就像看着一个在外流浪已久的孩子,彻头彻尾地细细端详我一遍。
      现在,为了治病丈母娘终于住进我们家里来了。按医生所说五个疗程其实就是五十天,不会是很久,但她肯定不会等那么久,说不定就只能在我们家里度过十天或是二十天。我暗地里向老婆坦陈,以老妈身体状况看,属于她的日子显然不会很多,说不定就是她到我们家里来的最后一次了,我们是多么渴盼她把剩下的日子全部留在我们家啊。我说,你晚上就给她暖暖脚吧。老婆含泪点点头。
                                                                         一
      丈母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老婆占大。两个姨妹一个弟弟都先后成了家。前些年,老丈人多少还有点积蓄,那是他每日像在针尖削锈一样从自己的工资中节约下来的。丈母娘没有工资,打算是把这笔钱留给她养老的,但她也不愿意坐吃山空。老丈人退休那阵,曾经考虑过几套方案,一是拿去投资,靠收取利润留给丈母娘,可是他没有找到项目也没有精力;二是交给我们去创业。那阵子,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也同样麻烦,不靠谱,弄不好就断了丈母娘的粮。后来,在别人的鼓励之下,正好祖母去世也收了点礼金,同样不多,老两口商量了许久,干脆把两笔钱加在一起,拿去当首付,在泸州那边买了套几十平米的住房。这样,他们进城入住的基本条件就具备了。
       等到把住房买下了,老丈人也退休了,我们想,就算我们无力供养他们,泸州那边生活也不高,靠着老丈人那点退休工资省吃俭用,他们还是能自己养活的,何况也不会过得太差,就极力动员他们过去居住。老丈人在我们那个乡镇工作多年,因为离家近,工作期间,就一直居住在卷子城的这座由他和丈母娘一手缔造的房子里。这是一座差不多耗掉了老两口一生心血的两层砖混楼房,前后历经了几十年的修修补补,从外边看起来就满是补丁,就跟一件衣服似的,但是已经被他们穿习惯了,离不开呢。老丈人嘴里说居住在哪里不是太看重,哪里还不是过日子,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挪过去就还好些。老丈人原先在政府里头是做思想工作的那种干部,听他说话还真有点意思。可是真要让他们这里去到相距百多公里的泸州城里居住,老丈人心里真的又愿意?在这一次过年召开的家庭动员会上,他这样说,我都说过一百遍了,到那边居住好是好,我喜欢喝酒,泸州是酒城,空气中弥漫着酒的的醇香,还头枕长江沱江两江水,多好啊,可说到底就是人生地不熟的,连个朋友都没有,可这村子里就不一样了,常常猪儿狗儿都是一大群,热闹开心,你们也知道,小时怕放牛,老年怕孤独啊。
      丈母娘大字不识几个,脑子也简单,想来思想工作应该好做。在老丈人那里不软不硬地被碰了一下钉子,我们就又反过来做她的工作,她思想通了再去做老丈人的工作不也一样?我老婆把妈粗糙的手拿在手里,看见一条条黑黢黢的裂口就像虫子似的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摊开来,就跟一块干涸的土地样的,满是沟沟壑壑,活像一张立体的地图。我以前只在一些摄影家的经典作品里看到过,却没有想到丈母娘的这双手拍摄下来就是经典。我老婆说,妈,你看你这双手吧,说着,正好一颗眼泪掉在那手上。丈母娘知道女儿这片心,也跟着掉眼泪,这时候,弟媳也及时跟上来了。一瞬间,全都成了泪人儿。弟媳一家居住在泸州那边,要说他们的儿子丈母娘的孙子可是她自己心头的肉,弟媳见她和她的大姐还不能抓住丈母娘的心思,就又改口说,我们两口子忙碌,孩子需要照顾,可以说这算是对丈母娘使出了杀手锏,每个字都像金属在敲打着丈母娘的脑袋,我在旁看得真切,心想,弟媳这一招够狠,可是,丈母娘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陷入了很深的思考。丈母娘也并不是糊涂人,是很有原则性的,记得那阵我和老婆谈恋爱时有这么个小细节,别人在背地里对她们说我的坏话,做过几十年老村干部的老祖母都差点动心了,说服我老婆另选夫婿,可她却对女儿说人家住在我们家里,就是一泡屎,你也得吃了。那天的一场激烈争论下来,丈母娘作了让步,说,我不是不想去城里居住,那里比起农村,简直是天堂,夜晚也亮堂,但我们这里的一切,怎么能放得下?特别是你们老爹,他就跟这土里的一块根一样,拔不出来啊。这样吧,你们老爹要去,我们明天就关门上锁,没说的。丈母娘的听从,其实是很有原则的听从,而不是一只鹦鹉的听从,她显然不会随便听从儿女们的,但他对我们的老丈人却简直是顺从,就像一只猴子习惯一根绳子一样。说起来,丈母娘并不是小媳妇,事实上也是小媳妇,毕竟还不到十五岁就住进老丈人那时的家里来了,那阵老丈人在部队,在云南那边修筑公路,丈母娘家姐妹多,从大到小在十个以上。那年月,没别的想法,找个婆家就是找口活命的饭吃,有人上门提亲,自然高兴,这样她就来到了老丈人家。几年后,老丈人转业回乡。他凭借勤奋曾经在工作上辉煌过,事业上让人羡慕过,但是从未有对糟糠之妻毛发之损。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老两口不但样子很有夫妻相了,还早就已经长成一条心了。我们把丈母娘她们无可奈何,她们就还是居住在村子里头。
        在村子里居住的地理位置好,正好在村口,进出的人也多。老丈人退休以后,丈母娘她们就在村子里弄了个小商店,就摆弄一点笔墨纸砚、儿童玩具和吃的,读书从这里经过的孩子,认识的、不认识的,见到丈母娘都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婆婆,喊得她开心,丈母娘就嚷,过来,过来,好吃的给你。这样,货架上的好些东西都变成了奖品。长蛇似的孩子队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婆婆给的东西。婆婆有她自己的孙子——我们的孩子,都在城市的学校上学,离她们远,不可能在她们身边,只有偶尔的假期才可以回去一趟。婆婆就把村子里这些可爱的孩子当成了自家的孙子。居住的房子背面是一条溪沟,涨水的时候,这婆婆喜欢瞎操心,经常还站在溪沟那里接送孩子呢。这时,她只要把自己的佝偻身子倒下去,在溪沟面上,其实就是一副石拱桥。
       小商店开办一段时间之后,她们脑子突然开窍,居然再次看到了商机,在商店里增设一项经营内容,销售婚丧礼品。这个是老丈人的拿手活儿,就像厨师切菜一样简单。他工作那阵是弄宣传的,空余也能点文字,又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恰好用得上,写出来被别人看到,惹得大伙都称赞,他劲头更足了,也干得更红火了。别看老丈人弄得风生水起,可谁都知道,没有丈母娘帮衬着,肯定不行。丈母娘是老丈人的拐杖呢,摆在那里看上去好像没有用处,可没有她,却简直是寸步难行。前段时间我老婆陪着丈母娘去泸州那边检查病去了,几天不在家,每天打电话询问吃了没有,他都说吃过了,可回过头,丈母娘还是放不下心,对着我老婆摇摇头,再继续向电话那头追问,冰柜里头切好的肉炒回锅肉了?那头还是答应得明明白白。结果丈母娘弄完回去,才知道她走出门几天,老丈人就吃的几天的方便面呢。还不说这,本来老丈人的关节炎就严重,丈母娘没有在的日子,除了吃方便面,他还喝酒。这样一来,疼得他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叫,丈母娘在一边骂死老头子活该。嘴里这样骂,其实暗地里却心疼死了,给他拿药比兔子遇惊吓了跑得还快。
                                                                        二
         这次到城里来治的病,我知道是丈母娘几十年劳累积累下来的,绝不是她所期望的一个民间药方或是某一单味中药就能治好的,除了钱,更重要的是需要时间,怎么都不可能像往常一样来了就又赶着回去,那样肯定没法治疗。因此在到来之前,我就让我老婆和她说好,赶紧把家里安排一下,最好是把老丈人一起带进城来休息几天,先把病治好,身子要紧。电话一打过去,她就说眼看着要上来了,偏偏这几天村子里就又有人离世了,忙得很呢,村子里的礼品店就我们一家呢。老婆给我回话,我说这是理由吗,这些年,村子里头三天两头都在死人,说不定前一个还没有安葬,人们还沉浸在对前一个的悲痛中,后一个又离去了,这样下去,要拖到哪天啊。终于,还是等到又忙了一阵子,现在才腾出点时间来了。
          既然丈母娘她们已经进城来了,我就急着问,老爹也过来了?答案是可想而知的。丈母娘说,一家老小还有好几口呢,我们都走了,谁来照顾那些?早对她们说过,都是七十岁左右的人了,猪娃、鸡鸭就不用再喂养了。她们口头上已经答应知道了、知道了,还怕我们耍不来哈,可回过头去,她们又对别人说,农村的农民哪有不喂养牲口的道理,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嘛,好像不让喂养,还是让她们受极大的委屈。让她们不喂养好多年,可是哪年不是照样喂养一群一伙?我家里的灶台上,还放着一大堆新鲜的土鸡蛋呢,它们还散发着鸡屎的味道和青草的香味,这还不是和丈母娘一道进入这道门的,哪次我们回去,丈母娘不是早就准备了一筐子一篓子等着?它们在村子里并不那么惹眼,到了城市却是最为珍贵的,在我眼里,它们淡淡光芒胜过珍珠发出的光芒。不但喂养牲畜,事实上,她们还在背着我们种地呢。村子深山中的村子,那些地,爬坡上坎的,很难走。上次回去,带了一帮子城里头的朋友,她们嚷着要吃新鲜蔬菜,我说,那就去我们家自己的菜地摘回来吧,结果她们走过去险些摔倒,可是,丈母娘她们竟然不但要去种,并且还要在早晨黄昏挑着农家肥去,动物一样地在地上爬行着,给它们一棵一棵地施,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我在回去的时候,曾经在村子里走过,这些年,好多人都外出了,村子里的树木明显变得茂盛了,种庄稼的人越来越少,以前很多种庄稼的地方都变成了林子,整个村子,恐怕只有丈母娘她们却还在对庄稼那么执著。
          丈母娘进城,并没有带来老丈人,难道她已经不为老丈人的日常生活动心思吗,问明白了,她说怎么会不呢,我不是很快就要回去吗,老头子怎么离得开我?我带着情绪反问她,病不治了?她说,还不是很快就好了?几十年里哪次病了,都是大不了打针吃点药,跑跑跳跳的,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我就又回去弄庄稼了。不过她也知道,这次和以往略有不同,再怎么一天两天也不可能就治好了。其实她已经在来之前作了安排,让老丈人在隔壁那家人那里吃上几天饭,家里那些牲畜也由她们替她暂时照管。但即使这样,丈母娘还是有不放心的,既然几十年那里都是自己的家,就跟一棵树种在那里一样,早就扎了很深的根了,怎能连根拔起?还得每天晚上有个人睡在那里啊。丈母娘来到我家,除了带着土鸡蛋,还带着不少的新鲜蔬菜,足足一大口袋。这些东西,煮起吃甜甜的,我们喜爱,她的孙子们同样喜爱。丈母娘以前在村子里,自己来不了,也常常请进城的乡邻带一些给培训中心的孩子们,在培训中心也能吃到不施农药、化肥的蔬菜,学生家长也挺羡慕的呢。
         晚上,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我们前些日子给丈母娘买的老人机却突然响了,就知道是老丈人打过来的。接通电话,丈母娘就问,吃了没?电话里的声音很大,那边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用担心?接着那边又问,几时回来?这边就沉默了,丈母娘悄悄把脸扭向一边,用手抹了一把。过了一会儿,丈母娘拿着电话,走向自己住的房间去了,还轻轻掩上了门,和我们的老丈人她的老伴在电话里说话去了。
         丈母娘没有把老丈人带进城来,却带来了我老婆的二妹,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意外,原本就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情。很多年了,哪次出门会少下二妹?除了要留着人在家里照看着,出门不可能同时带着几个人也是一个方面的原因,也就是说,丈母娘不会同时带着老丈人和二妹出门,包括到我们家里来,这是她自己认定的原则。这些年里,二妹活像丈母娘的一根尾巴,紧贴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丈母娘在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算起来,二妹出嫁了多年,孩子也已经十几岁了,怎么还会整天跟着丈母娘?事实上,在二妹犯病之后,丈母娘就一直把她留在家身边照管。走哪个亲戚家里去一时半会,同样也会带着她。
         村子里有个范姓女孩嫁出去之后,癫痫病发作厉害,常常突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有一次出去到门前的溪沟那里洗衣服,就栽倒在水里,家人发现,年纪轻轻已经没命了,像一朵刚开的花被风折了飘在水面。丈母娘知道这事后,被吓着了,连续三晚上睡不着,头发也白了不少,远远看去,雪飘在上面一样,厚厚的一层。后来,她就下定决心要把二妹从婆家接回来居住,那是因为丈母娘心里一直被这块病纠缠着。二妹在生了孩子之后,不知怎么也生了癫痫病,每次发病的时候真是要命,整个牙齿咬得紧紧,直到嘴唇咬破出血,还吐白沫,突然栽倒,不要说溪沟里,就是说不定哪天倒在粪坑同样都有可能。有一次明明和小侄女在那玩得好好的,突然就栽倒了,吓得小侄女放声大哭;那次二妹和丈母娘到县城里来,在我老婆的培训中心那里,提起裤子准备去上厕所,突然癫痫就发作了,人往一边倒去,裤子也在那一瞬间掉下来了,得了怪病,有啥法子?尽管二妹的情况要多特殊就有多特殊,可毕竟是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一开始,老丈人多少有些反对二妹回来居住这件事,丈母娘就跟他做说服工作:要说啊,我们家虽然是有四个儿女,可哪家儿女愿意给落在牛蹄窝里淹死呢,老二家的那个又要挣钱吃饭,哪有时间照料?她这种病,说不定哪天也会像……话语没完,眼眶子已经润湿。老丈人心子软,就跟一块海绵似的,在那里沉默着,就这样,二妹就又由丈母娘亲自接回到家里来了,二妹仿佛成了丈母娘的影子,成天不离左右,村子的人背地里都在说,要不是她老娘,说不定老二的骨头早就被狗啃了。二妹也知道这些年苦着了老娘,因为病的折腾变得木纳的她,哪里弄点好吃的,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带回家,第一个就是递给丈母娘;在村子里的家中,只要病没有发作,就是让她把老娘背着,她也心甘情愿。
                                                  三
         这是冬月,丈母娘之所以在再三推托之后选择这个时间进城来治病,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还是这段确实算是空档,也就算大伙都已经忙过了。要说前段时间着实是有忙的,忙起来了,就像没有白天黑夜一样,也顾不上别的。现在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就算是种庄稼也要等到明年了,山坡悬崖的茅草也都枯萎,整个田野里都是空荡荡的,就像眼前的深夜一样,哪怕是雀鸟都很难见到。那些牛啊、马的都躲在牛圈马槽里吃那些早已准备在那里的干草或是秸秆;鸡鸭也不出院子去找虫子,从自家粮仓里舀一点粮食放在槽里,在再旁边放一些水,它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一天了。这时,村子里的少年老汉喜欢都挤在哪家的桌子旁玩纸牌,说不定前一分钟还在为拿到了一副好牌嘻嘻哈哈,后一分钟就停止了呼吸。通常要是没有红白喜事就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而除了这样的突如其来的死人没有办法预料,其余的早在很久就确定好日子了。只要那些日子没有到来,其他时候就是等着死人这样的事,没有死人就没有别的事情。我的丈母娘,又不会像我的母亲那样会玩纸牌,她就只能在家里老实地一边烤火一边扎一些丧葬的时候用的纸人纸马之类,还有当然要煮二妹和老丈人他们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要是村子里哪家有人突然死去了,丈母娘她们可就忙得很了。据说进城来的前几天,五社一姓廖的人家真晦气,突然老母和媳妇都死了,村子里,除了这家人的家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息,沉浸在悲痛中,其余的人都在忙忙碌碌,因为哪家要是有人死了或者是结婚之类的事情,大家都要去相帮,这是惯例,丈母娘她们也同样不例外地忙碌着,或者说,她们事实上比其他人更忙,大伙聚在一起及时把死人埋进土里去,入土为安嘛。丈母娘她们除了白天要赶去别人的家里相帮,晚上还要在家里赶着准备别人需要的一些丧葬礼品,这时,二妹也突然变得像个没病没痛的人,在努力干着一个正常人的事情,变魔术似的一下子就把一个纸鸟儿剪好了;丈母娘也忘记自己原来还是个腰椎有严重病情的人,并且还要随时监护着老二;隔壁邻居也赶来帮忙了,大家一下子就忙到深夜,这中间有时还说一点笑轻松一下;而且早上还比任何人都起的早,村子里最先亮起的就是丈母娘家里的那些盏电灯,它就像个早起赶路的人一样陪着丈母娘,这时,说不定站在院子里,还能听见几声寒夜里头顶的无名鸟看见灯光时发出的叫声呢。
        难怪丈母娘一听说一个疗程就要十天,而且一下子就要五个疗程,她就在一边嘀咕。虽然丈母娘眼前暂时没有事情,就算村子里也可能暂时不会有死人之类的事情发生,但再过些天,就是我老婆的姑爹六十岁生日了,同样也是老丈人的七十岁生日,两个亲人的生日前后不超过一两天,在这样的时刻,按照以往的惯例,姑爹和姑姑都会回到村子的家里来。而这是个重要的时刻,丈母娘虽然不会像其他那些村民那样请几十桌客,但是她会主持宰杀一只她亲手喂养的猪娃,然后把我们全部召集回去,给两位老人过一个简朴隆重的生日。
       姑姑和姑爹出去工作了几十年,每年甚至每个月都会回到村子的家里去,而每次回去,包括我们回去,都说好自己动手弄吃的,可是,每次人还没有到,或许就在头天晚上熬夜已经把豆花、米酒这类我们最喜欢吃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我们心里愧疚,怎么能这样折腾已经够累的老人呢,有时干脆采取突然袭击,可她照样早就弄得好好的,同样不用我们动手,我们很是感到奇怪,莫非我们哪个时候会回去,我们不说就已经掌控在丈母娘手里了?原来,我们心里想的全落在丈母娘心里去了,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姑姑说,嫂子简直就是我们肚子里蛔虫。听到姑姑这样的称赞,丈母娘早在一边忙碌去了。
        就在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说,我们今年想买头没有喂饲料的肥猪在家里宰杀,然后把城里朋友带回去吃全锅汤呢。话语没有说完,我心里就后悔了,这还不是给丈母娘她们增加负担吗?哪知丈母娘却抓住这个话头,立即就说,好事啊,好事。说着,就要我定下日子,好像她已经等了许久的样子。
                                                                 四
          一旦进入腊月,丈母娘就又要忙碌了,说不定她在医生说出五个疗程的时候,就已经搬起指头算过时间账了,现在离腊月不到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是不到三十天了,而且这中间还不能排除她要中间回去探望一下我老丈人。她是一直放心不下我老丈人的生活,她对我们说,老家伙就是太贪那口酒,我看迟早会被那口酒收命的。同样的担心其实我们也有。村子里已经有不少人栽倒在这口酒里,就拿隔壁那个朱二娃说吧,说起来还是我的初中同学,才四十多一点,天天扭着那帮子喝劣质酒,前不久才死于酒精肝呢,真惨啊。我们拿着这个去说服老丈人,老东西却顽固得很,说他是他,我是我。啥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还有一日三餐,再可口恐怕老丈人也不习惯别人弄的,还是丈母娘几十年最知道他的口味,丈母娘怎能放心得下这个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头子?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是回到泥土里了,同样还在牵挂着他吃啥穿啥呢。还有就是村里另一位老人也快要不行了,早晚说不定就要死去,虽说这赶不上丈母娘对我的老丈人那份亘古不变的感情,但这样的时候,她还是会考虑回去一下的,她说,哪家没有这档子事情?相帮别人其实也是相帮自己,我能理解丈母娘的意思,我们都出来了这么多年,他们或许不会认我们的,可还得要认丈母娘她们,哪天要是家里有个三长两短的,还不得依靠相邻。
         祖父祖母他们这些老前辈死去了居住在自家的林地上,除了他们自己偶尔聊聊天,往往别人都不去理会他们,也是够寂寞的,可丈母娘她们还活着。再怎么忙,我们有时还得回去看看,吃一回她们弄的饭菜,顺便也带一点她们种的土特产回来。房子侧边那棵甜柿,每年都被丈母娘守着,成熟了一个也舍不得摘来吃,只要我们回去,便一股脑儿摘下来用塑料袋装着,再放到车上运回城里来慢慢享受。再说,就算她们一无所有,我们同样也会回去探望的,一个月半个月总就有那么一次吧。可是祖父祖母他们就不一样了,我们确实很难得去看望他们,顶多在每年新年的时候,带着孩子提一串鞭炮去串串门。还是丈母娘很理解我们,对我们说她离祖父祖母他们很近的,就算走过去的路再长满茅草,还长着荆棘,她也会每个月就像我们回去探望她们一样走过去探望这些长辈们,坟头的草是长辈们的头发,有时候丈母娘还会为她们梳理顺溜一下呢。
             每年腊月的时候,丈母娘要特别为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们守土呢。现在的日子好过了,又宰猪又宰羊的,丈母娘总要在这样的时候去长久地坐在他们的坟头,说一些话,听听长辈们借助山风唠唠叨叨。丈母娘也有她自己的处世哲学,在她看来,除了父母在,不远游,父母不在了,还得守着,活着常常探望是孝道,离世了守土还不一样?祖父祖母、外公外婆都居住到家背面那片林地里了,几十年就这样守着。其实房屋只是一个人暂时的借住,而离开人世所到的地方那才是永远的居所,人也只有离开了人世,才是真正实现了永久的定居,我的丈母娘或许在为长辈们守土的时候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才这么急着要赶回去。
                                                                                    2013年12月7日深夜于叙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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