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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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吱吱呼叫的冷风如同一把锋利的电锯,把泥沼都结成冰的这儿锯得咔咔直响。从此,我将永远注视着这儿,永远附着在这湛蓝蓝的湖面,去听去闻去看天公颜面善变的这儿,这儿有一个诗意好听的名字:可可西里沱沱河地区。这会儿天在镜子湖面的映照下亦蓝得憔悴无力。我有时紧紧地附着在湖面之上,有时漫漫地游荡在蓝天之下。我虽然触不到这几日已在脸颊上晒出的高原红,但我能听到砰砰直跳的心如夜来眨眼的星星一样,正紧紧地盯着这片土地不放。我想起来了,自死神携着他离开这冰冷大地的那日起,空留我带着这弯浅浅的笑随处飘荡。
当然,平常根本无人的这儿偶尔也会有一两个蹦跳的生命出现在我眼前,他们怎么能看得到我呀?我已是一团注视着雪山蓝天和泥沼湖面的清气,强劲的疾风是支撑我的骨脊,如果少了它,我可根本无法顺利行走半步。别看魁梧的雪山似一位沧桑的智者,冰凉如他尸体的湖面更是让我气血冲头——我的血、我的头、你们又在哪儿?要不是这潭可恶的湖水,我们一定会和那只蹦跳的黄羊一样,或者即使是在冷风中备受煎熬的一根枯草我也愿意。我看到在我的下面,他们寻找他时急匆匆的样子,那个走在最左边的一位显然已有好几日没刮胡须,突然冒出的胡须尖和刚挣破土的青苗一样,长势惊人,这似乎和他那身庄重的绿衣服有点不搭。我很难过,我想象得出他们为了寻找他而吃过了不少的苦。我于是大喊,他在那边,再往左走1300米就可看到躺着的他了,他们却理也未理,照常有秩序的低头寻觅着。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被他们丢弃的轮胎和油桶!他们离他不远了!他们终于看到躺着的他了!其中胡子拉碴的那个还为他掉下了一滴泪。我不明白他们既然在找他,找到之后按理说应该高兴才对,可他为什么要流泪。没过多久,他们又找到先前和我们在一起的小刘和小次。冬月的冷风试图把这儿吹到喊痛为止,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雪花碎喳,我又一次感到了冷。
上一次感到冷还是我们没有分开,我和仆人一样紧紧地随着那个躺着的他,一起还有另外两个地质队员,也就是小刘和小次。我们此次的任务是某个公益性的地质填图项目。可车行到这个湖附近,一直灵性的刹车和过期药物一样毫无征兆地失效了,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是这儿的路太过难走,还是面对如此紧急情况,向来老练的小次也不知如何应对。小次是青海当地人,音译过来是次仁什么,我们私下里都称他为小次。那部功能奇好的越野车最终还是发疯一样的冲进了那片蓝瓦瓦的湖水里,我跟着他逃出了车子,他就是现在被那些救援队员抬走的我的主人。其实我俩向来和睦,也基本上没有严格的主仆之分,有时我听他的,有时他听我的。在我们跳出车子的刹那,冷至骨髓的湖水瞬间钻满了他的每一个毛孔,他打着寒颤,抖动的牙关若一把响亮的铁器,我知道他一定是冷了。我想通过互搓双手的方式帮他取暖,可找了半天,我才发现他的手早已在水中不听使唤地拼命扑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吃力地漂游着。他口中吐出的一个个水泡如散落的一连串珍珠,华丽却冷艳。我不小心碰到了其中的一颗,这颗珍珠于是“啪”地破了,响亮而深沉。随着这幽深的破碎声,我听到他急速的心脏跳动声合着他拍打水面的汩汩潺潺声,杂乱又清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冷得,也像是挣扎所致,先前平静的湖面终于被掀开了一条条椭圆形的纹线,冷风刮过,这圈圈波纹和逃荒的难民一样,落寞且悲惨。这时,我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一种难言的惊恐和慌乱,这是我印象中的第一次。他湿漉漉的头发已结成一条条直棱棱的冰棒,看起来是皎洁的白裹着一层幽邃的黑。他还在努力地向着湖岸划去。不远了!真的不远了!我都能看清岸边上那辆越野车滑落时留下的深深车辙。我说,你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一会儿。他没有回应,我知道他是用默认的方式向我表态:一定会坚持的。突然“咔嚓”一声,这静谧的湖畔像是遇到了一场千年才遇的地震,我还在惊奇这和霹雳一样的怪声到底来自那里,我就看见他刚才还冻得发红的脸蛋已变得黑紫黑紫的,原来是他头上的一条冰棒在遇到软泥一样的泥沼面后,被活生生的给折断了,这个新鲜破损面上还流出一滴滴比眼前雪山还白净的水珠子,我却从中闻到血腥的味道。他终于到达了湖岸,可是他已累得气息微弱——不对,如果是劳累,应该吁吁气喘才对,那么他一定是被这奇冷的环境冻得,我想。而且,他发颤的牙齿还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冷、冷、我冷……电锯却并未因此而停止,一刻不停地轰鸣让我麻木的双耳开始滋滋作响起来,我甚至被吵得想吐。借着这冷风,我开始着急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这几可忽略的呐喊近同于在闹市的一声喟叹。我开始绝望,但我无论怎样也不能眼看着他从我眼前消失或不再动弹,我使劲地摇着他,一边摇一边又喊:你得坚持,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冷。这种冷仿佛足以让燃着的烈火转瞬即可幻化成一堆燃尽的枯灰,对着这堆叫人几乎要哭出来的枯灰,我跺着脚搓着手哈着气,望着远方据说有神仙居住的雪山,我开始做最后的祈祷。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什么奇迹出现啊!
不知是我的祈祷管了用,还是我那微弱的呼喊打搅了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的清修,在我们不远处,我看到一位银须白发的老者正向我们款款走来,他坚硬的步子又像是一条船,因此远看又仿佛是他坐着一艘稳实的船向我们这边徐徐航来。我兴奋地招手,我激动地拍打着还躺在地上喊冷的他:我们有救了,我们终于有救了……这位老者走到我面前,我这才看清他的容貌:那满是沟壑的面庞和黄土高原的梁塬一样,凌乱但稳重;粗粗的皮肤中嵌着一双极其模糊的细缝眼,我看了他几次,总觉得他好像在笑我们;一对红润的嘴唇让我不相信他来自这儿,也许,他和我们一样,也来自清秀多水的南方。他抚了抚他滚烫的额头,露出一排排齐整又硕大的贝壳牙齿,问:“他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冻得,你能救救他吗?”我未问明他身份,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向他请求道。
“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救人。”他的两条眼依旧缝一样。他说得极慢,虽然他力求吐字清晰,但我仍从他口中听出独特的语言味道来,这可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种方言,也不是那标准的普通话。他来自哪儿?我开始有点惊了。
“那你是?”我这才想起刚才还未问过他身份,于是这样小声地问。
“我是神!”他依旧慢慢吞吞,不变的还有缝一样的眼。他两鬓长长的髯须在冷风地肆虐中好像也瑟瑟发抖起来,他捋了捋,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我,接着说:“我是一个不怎么受人欢迎的神。但是你看清楚了吧,我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凶神恶煞。我没有獠长的牙齿,也不知道人们所说的张开血盆大口是不是这样?”说着他故意龇了龇嘴,动作虽然有点僵硬,但我看见他口中的长舌和肥猫一样正静静地卧着,他张口的刹那,两个脸蛋上拥起了一堆圆圆的肉粒。我突然觉得,他的这个动作极像他爷爷吃完饭后对着日头剔牙的样子。
“既然你是神,就一定有办法救他。我才不管你受不受欢迎了,只要你能救活他,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顿了顿,接着说:“他是我的主人,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年纪这么轻,还有好多事没完成了,他真的不能死,可是……”
他打断我的话,说:“可是我就是死神。”
“可是……可是……不管……不管你是活神还是死神,你……能……能救活他就是好神,否则……否则……你就不是好神。”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明明听到他说他是死神,可是既然到这种地步,我也情愿跟眼前的这位死神赌一场博,反正这比就此罢手要强很多。既然连结果还不知道,听到他说他是死神之后我为什么会越来越害怕了?也许,经我这么一说,他会救起他的。他既然位列仙班,那一定就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别说是救起还有生命体征的他,我想。
“你是知道的,我的职责并不在救人。”说这话时他文雅的像一个君子。头顶上寰着的发髻突突的,一动也不动的和猫头鹰一样窥视着我。
“你能不能别老是说‘你是知道的’这一句?你们神界的事我怎么知道。”既然要赌博,那我就狠狠地赌吧,输者输得心碎,赢者赢得痛快。我向他咆哮道。他低下头,看了看已经快支撑不住的他。我多么希望我的这句怒吼能对救活他有一点帮助。因为他的眼一直是一条缝,我始终无法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点什么。他看了一会儿他后又慢慢的抬起头,听得见他脖子上松弛的皮肤被拉紧的崩崩挣扎声,也看得清他松弛皮肤下面掩饰着的突起喉结向上滑移了好一段距离,显然,他也为难。接着,他下巴底的胡须开始上下翻腾起来,和银色的瀑布跌落一样,他发话了:“你是知道的……”他很快又停了下来,明显是察觉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这不,刚才还正常的脸一下子被贴上了两坨绯红云彩一样的东西,他又像是刚喝过酒,鼻翼在一张一合之间正吐纳着醺人的酒气。“不好意思,我不应该说‘你是知道的’。这种情况我见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职责不是救人,虽然我也有一颗和众神一样慈悲的心。你要是不明白,我可以打个比方,比如说你的责任是永远忠实于你的主人,也就是他。假如有人,或者有神让你做伤害你主人的事,你会做吗?而且,你能做出来吗?再者,假如你忍心做了,你难道就没有负罪感吗?你何不替我想一想。”
“我不想听你这些狗屁道理,我只希望你能救救她,救救她……”我用近乎发情夜猫鸣叫的哭腔向他乞求道。见我哭成这样,他先围着他走了一圈,然后屈下那干巴巴的身材,贴着她的耳朵好像是悄悄地说了句什么,他于是打嗝似的吐出一串串满是泡沫的湖水出来,我知道这一定是因为他太过难受了。他站起来又盯着我看了一眼,说:“我只能帮到这儿了,否则……”
“别他妈否则了,我不想听,告诉你,我不想听,我真的不想听!你这个人,不对,你这个神,也不对,你这个妄被称作神的东西为什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从你面前被活生生地吞噬掉了?我想不明白,告诉你,我真的想不明白,你肯定想不到他今天能走到这一步是多么的不容易,因为你不是他,你当然也想不到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假如他殁了,那他的父母怎么办?可怜以上了年纪的他们只他一个儿子,你能忍心看着他们哭破嗓子吗?你能吗?我告诉你,你能,你们神都能,你们顶着神的光环,却做着魔鬼才能做出的勾当,你们妄被叫神!你们是蒙着神面皮的魔鬼,不,你们连魔鬼也不如,你们……”我终于按捺不住情绪,向他发泄道。我哭瘫在地。看着泪水涟涟的我,他依旧那样,我姑且认为他见惯了死亡,那种绅士的温雅正是麻木的伪装。我接着说:“见到你来了,刚开始我还很高兴,本以为他会有救的,可当你说你是死神时,我虽然仍抱一丝侥幸心理,但那时害怕已经占据了上峰,我就忍不住想,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你来这儿干什么?原来原来啊,既然那样,你为何还装出一副只有神才有的慈悲相?不妨跟你坦白的说,以前我不怕你,想我迟早会有一天遇到你,可当我现在遇到你时,你能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是人见人会躲的凶神,你是恶神,你知道吗?你是坏蛋,你是普天下所有魔鬼的集成。我想到平旷的原野和你决一死战,我想用最恶毒的方式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我诅咒你,我……”一定是因为激动,我全身战栗的不能继续说下去。看着他永远那幅不管不顾的呆像,我真想此刻就冲上去和他决一死战。而躺在冰凉泥沼面的他——我可爱主人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了。我知道,离他被他带走的时辰想来不会很远,想到这儿,我反倒平静了很多。从他接到任务直到躺在这儿的一幕幕像面前的湖水一样,将永远被冰封在这黑黝黝的湖底。
他们接到任务是在八月上旬,和他同在一组的还有小刘和小次,他们都恰值盛年,血气方刚,自信满满。他是湖南人,小刘是内蒙人,只有小次是当地人。刚开始单位害怕他们受不了这儿少氧多雪的冷天气,是他带头向领导保证,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他们都能克服,而且一定会高质量地完成任务。当时他还说只要他这个南方人不惧怕这恶劣的天气,那小刘应该没什么,小次就更不用说了。他刚研究生毕业,毕业时他也深知刚开始工作时肯定要经历很多的磨难。其实,他早已做好了吃苦的心理准备,况且,他还很看重在这儿出野外时一天两三百的野外补助。他当然想挣更多的钱,这样好让一直在农村生活的爸爸妈妈早点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特别是到他现在的工作所在地——北京。从小到大,爸爸说他最大的心愿是等他老了之后让他推着他到天安门前转悠转悠。在出发的前一天,他给在南方工作的女朋友发了一条短信,短信上写着:终于有机会去青藏高原了,我现在都做好了晒出高原红的准备,到时候我怕没晒红,倒晒得跟张飞李逵一样黑时你不要我?!他女朋友只回了简单的几个字:黑了壮实,一要注意安全。从北京出发是在一个灯火通明的晚上,他拉着那只米黄色的行李箱,一个人低头走在看不见尽头的长安街上。他真愿人生就像这次散步一样,永远看不见尽头,一路上却有美景相伴。不知为何,他对米黄色情有独钟,哦,他肩上背着的那只在风雨洗刷中褪去华丽色泽的地质包也是米黄色的。背上地质包,提着地质锤,拿起放大镜,他一下子和上紧发条一样来了力量。在第二天到西宁时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妈妈全是关切和询问,那满是牵挂的温暖磁声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向妈妈保证:一定会注意安全,一定会注意身体的。然后坐汽车到格尔木,他这时已觉察得自己的身子微微有某种异样了,他想大概这就是前辈们所说的高原反应。他牢记着临走前领导的嘱托,到青藏高原若有什么反应千万不可多运动,务必及时就医。因为反应不是很强烈,他也没放在心上。第三天凌晨五点半就到传说中的可可西里沱沱河地地区了,一路上多亏了小次给他们做向导,不然真不知他们要载多少跟头。沱沱河那会儿还静穆在清晨的肃严中,黑漆漆的夜里唯有雪山的轮廓隐隐可见。我看到他喘气时的吃力和因为心理落差太大而出现的迷惘。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青藏高原?有人说我会看到我一生永远难以忘怀的,可——我不知道。我也听说雪山是离神最接近的地方,如果真有神,你能听出我此刻的心声吗?他想。一旁的小次肯定看出了他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过两天会慢慢适应的。像你们这些一直生长在江南水乡的人伤不起啊——!”他喘出的粗气柱顺着冷冰冰的夜晚和爬山虎一样向上缓缓地吃力地挪移着。他穿上早已准备好的长筒雨鞋,对身旁还弯腰整理衣装的小刘笑着说,估计乌龟到这种地方也比咱走得快。适应了几天他们在一起就开始跑路线测剖面了。我多次私下里跟他说不要伤心,不要痛苦,等这个项目完成之后一切会好的。一次趁他吃完晚饭看星星,我又偷偷地跟他说,你看,你不是没见过牦牛吗?这次见了!你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禁区吗?这次也终于知晓了!你不是很想见见大雪吗?这次别说是大雪,连冰山都见了……对你来说,这也是一种难得的阅历,你应该珍惜并感激才对。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听进了我的话没有。可是我也清楚,他有时实在难受得很。比如有一天在跑路线的过程中,因为遇到了试图伤他们的狼群和风雪,他又惊又怕的感冒了。那天晚上,他几乎彻夜未眠,而且更要命的是他头痛的厉害,在辗转反侧中他给女朋友发了条短信:原来沱沱河只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这儿荒凉破败,这儿少有生命的绿色。特别是夜幕降临之后,失了控制的头颅像要炸裂一样,和我一样症状的还有两个同事,我听说他们也是整宿整宿的无眠。但我会好的,你放心吧!就是因为这条短信,害得第二天大清早他女朋友同他聊了快一个小时,要不是到野外没了信号,他们一定会聊更长时间的。虽然这几天整个项目组都经历了很多小病小灾,可是相对来说,工作进展的还是比较顺利。并且,虽然那天在感冒的情况下他依旧强忍着酸痛出了野外,归队后上吐下泻,头重脚轻,但他依旧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说这是不是一场战争,只要我誓死保卫,我想我一定会守住阵地的?小刘听他这么说,于是闲扯道:“那你的意思是你就是冥顽抵抗的敌人喽?”他勉强地笑了笑,接过小刘的话头,一本正经地反问他,难道守城池的一定是敌人?即使是敌人,那我也是最后一个才倒下的敌人。那夜,他依旧失眠,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那样折磨自己,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见他咬着嘴唇,将双手捏成一个半开半闭的拳,用力的拍打着自己的头,在这静谧的夜里,这连续地有节奏地突兀地哼哼敲打声似一串串响亮的鞭炮,吵醒了睡在他附近的小刘和小次,或者说这响亮的敲打声只不过是让他们更加清醒的一种信号而已。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从过去聊到以后,又从将来聊到以前,他们聊各自家乡的丰盛特产,小刘还说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带他们到草原上骑白马看蓝天,小次开玩笑地说,蓝天我们出野外时不是天天能看到吗?放眼咱们国家的任何地方,哪儿还有这种极致的让人有种想跪冲动的蓝天?至于白马那还能白过雪山?!我看还是算了吧,他也附和着点头,我知道他确实是看够了冷透了痛怕了。
第二天因为要在室内整理资料,他们比平常起得晚了一点,在野外工作,他们只能用这种单调循环的方式为同样单调循环的生活注入一种强心剂。等我晌午发现他时,他已摇摇晃晃的把电脑拿到了自己的床头,他的额头上还沁出一层细细的虚汗,很明显,他还没有从先前的感冒头痛中缓解过来。处理完野外数据,他长吁一口气,这口气来自丹田乃至以下的大腿小腿和脚趾,甚至脚下饱满的大地,却不知从他口中飘出之后要流向哪里。吐出这口气之后,他猛然间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这层细细的汗珠复又渗了进去。他像拜谒一样庄严地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打出这么几个字:一切顺利,妈妈放心吧!他接着转发了这条短信,只是在转发之前,他把妈妈改成了你。我虽然拥有凡人不曾见过的神奇力量,却奈何看不见这两条短信如何经过万水千山七苦八难之后才顺利的到她们手里,想必她们收到后一定会舒心地一笑吧,为他的平安,也为他让人期望的灿烂的未来。
一切本可向好处发展的!一切竟然会毫无征兆!一定是天意弄人!
也就是接下来的一天,发疯的越野车跃进了看起来似乎还很平静的湖面,里面坐着的他硬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本能地打开车门跳出了车。刺骨的寒风又极似一根坚硬的钢钎,从他渗进水里的那刻起,也不忘频繁地捶打着他。小刘和小次则随着车子,被一同吞进了可怕的幽幽湖底。
死神见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能是怕打扰到我,所以对我小声地嘀咕道:“你怎么了?你看,他快不行了。”我这才意识到一直狂吐湖水的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变得安静异常,似乎和睡着一样,又明显地和睡着不一样,若仔细看时,那两个原本永不停歇的鼻孔已不均匀地一吸一扩了。透过鼻孔,我看到里面密密的鼻毛如同他家乡的绿绿草木,只是,满孔的冷风也将本会摇晃的这些草木无法撼动。难道这就是人们所恐惧的死?我想。
死神大概看出了我的猜想,倚在我身边,握了握我搭在膝盖上的右手说:“靠意志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也难为他了!现在即使玉皇大帝下凡也无法挽救他了,他就不行了。”我把头重新转到他躺着的那个方向,只见他黑紫黑紫的面颊已变得苍白不堪,仿佛要和雪山融为一体似的。突然,他用尽剩余仅有的一点力气对我和死神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全身颤抖不已。一阵狂风吹过,我听到死神拉得很长的回音在圣洁的雪山和哈达一样的天路上久久不散:我们走了!走了……
写在《微笑》后面的话:
一年很快又过去了。一年前,当我提笔写下《微笑》时,对“他”的同情,对死亡的片面理解以及对不可知命运的无力在写完后吁气的那一刻汇合地浑浊不堪了。犹记得那是深秋的一个清晨,校园里溢香的樟树开始慵懒地摆出一副乏力瞌睡的样子,连平常本来吵得烦躁的鸟儿似乎已有好些日子不见了;看不见的风总在呼呼地吹,吹到身上,冷得让人哆嗦;枯色的梧桐叶赶集似的啪啪掉落了……就是那个再也平常不过的清晨,起床后心跳得厉害的我决定动笔写下关于“他”的故事。我当然听说前一夜在校园大操场上学生自发组织的对他的纪念活动,可是我未去,对着心形的蜡烛光圈我怕我会伤心,会流泪,我更怕我会发现生命就如同这根根蜡烛一样有风吹即会灭的惊天秘密。这个故事和可怕的死亡有关,这个故事的主角正是“他”——他第一年从我们学校研究生毕业后就随队出野外了,可是出去之后他便永远地留在野外了。这个所谓的故事也许称不上故事,它没有起伏的情节,没有转合铺衬,也没有教人深思的亮点,反倒因为写这篇文时我是颤抖的、含着泪水的,所以那种令人窒息的紧闭感可能会让作为读者的你无法舒服地吐气。原谅我的自私,因为“我”要带“他”发言,“我”是他的魂,“他”是我的身呀!既然这样,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呢?写好后倒是认真地投过一次稿,算起来那还是我人生第一次投稿。我忘不了那个女编辑,看完后她第一时间打来了电话,她说:“……(主要是一些肯定我这篇文章的话,虽然事后我想这些话中是真的的可能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但当时听着这些话时确实还是很高兴的,然后她转入了正题)虽说我是这儿的编辑,可是我也不敢贸然采用你的稿子——你是知道的,我们《××文艺》是省级刊物,在全国都有很大的影响力,所以我们对刊物的质量要求非常非常高。我要给你说的是,不管怎样,如果你真热爱写作的话,记着,你一定要坚持写下去,即使没人理会也要一直写下去。要不我向×市的《××文学》推荐推荐,他们说不定会采用你的稿子?”犹豫了一会儿,我说还是算了吧。事后我想,可能潜意识里我是怕稿子被第二次退回吧。那时的写作,功利而虚伪,浮躁而奢靡,本来极尽平庸的我却老想着让这支钝笔吐出一大堆华丽的词章出来,别人客套的恭维也会让我惊喜好久。我说怎么我就没发现了?等惊喜过后,我还是习惯性地缩到了自己所熟悉的自卑深渊,暗暗的永远看不到天。
于是长久地将这篇文搁置了起来。这期间只有很少的人看过,令晗、文妹、小记得以及之海大哥,看过后简单地讨论也只关乎写作,无关这背后的故事。写作之前那个让更多人知道“他”故事的勃勃想法又开始默默地攒动起来。
重新拿出来也可能只是因为之海大哥的几句话。想到那晚,一个人慢悠悠地在那条熟悉的小道上乱晃时,看着影约约的漫天星星,泪光闪闪的我对着他们说:我一定要用我特殊的方式纪念你。于是第二天早上就有了《微笑》。
一年后,我恰从高原归来。对高原的理解也不似以前那么简单,这更驱使我重新翻开《微笑》,重新温故一个关于高原和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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