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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清平乐•五章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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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平乐•五章


    文/东方安澜

              净菜

  天冷,买菜后摘菜洗菜是个麻烦事。买菜时间长了,慢慢悟出些门槛。怕洗菜手冷,就捡易摘易洗的菜买。韭黄最容易,一般水里过一遍就完事。青菜是当家菜,切掉根,菜叶剥下来大水里洗一下,既容易也还算方便。药芹菠菜最烦难,用指甲掐去根部须里的脏泥,洗的时候要把叶根下面洗净,由外到内扳开来,没有一份用心,恐怕洗不到位。

  十二月里不顾手冷必须洗菜的,一类当家人一类厨娘一类菜贩。当家人自己洗菜,那是自家吃的,和厨娘为了一份生计一样,有点迫不得已;如果是卖的,眼见之处都是马马虎虎了。把卖的菜洗成十二分用心,之前我没碰见过。

  去年入寒,一晚下班迟了,菜场门关了,菜场外的空场上倒有打游击的菜贩。放眼睃巡,一个老太站立一角,老太瘦癯的架子骨花白的头发,在众卖菜的中间,老太并不吆喝,显得傲然孑立。是那种霜亦精神雪亦温的神采。我徒然一怯,莫名有些自卑。底下蓝色的塑料筐里整齐地码放着菠菜和生菜,扳开菜根,里面清清爽爽,菜面上波动着一股惹眼的生鲜气,在寒天薄日里给人予惊喜的心动。老太和菜使我有说不出的亲近。

  可贵的是,老太卓尔不群但和光同尘。近身之处又添一层处世的清贞。我走过去,在问价对答间散发出恰到好处的情意。我感染到一种边缘和异质的力量,一种与俗世抗衡的尊严和美德。这种既亲近又陌生的东西,好像一直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等待我。人是人的尺度,在老太身上,我照见了自己的猥琐。这猥琐像老烟枪身上摆脱不了的烟味,尘世里滚打久了,不知不觉积得又深又厚。


                    无礼


  年初二东家老头蹲在石阶上发牢骚,把揉团的烟壳甩出老远。一问才知道,老头看护孙子料理家里一日三餐,好好坏坏一年,儿子媳妇到年,跟他拍拍屁股。我在弄堂口遇见夫妻仨出门。老头这是在指着他们后背,愤愤地嘟哝。什么寄儿子姨侄子怎么怎么来拜年,啥啥啥孝敬,独独亲儿子铁公鸡一毛不拔。

  礼轻礼重,在老人堆里是为争面子,礼不到说明养有亏欠或敬有差失。其次是老人心里筑起了疙瘩。老头说老板给了他红包五万块,意思是儿子的无礼不在钱,在乎气量之间也。老头抬着头似乎在向天老爷诉说,但我在旁边,声声入耳。

  吴从先《小窗自纪》说的极好,“宇宙虽宽,世途渺于鸟道;征逐日甚,人情浮比渔蛮”。人生天地宽,但人只能捧一只碗吃饭,天下熙来攘往,血亲唯有几人。世间的欲望多了,像吊在嘴边的咸肉,悬在够得着与够不着之间,也像勒在脖子上的绳索,欲望多就紧一紧,欲望少就松一松,这样的活法,命里该多一份辛苦和挣扎。年纪轻,往后的日子长,总想父子之间的亲情也像这日头,日升日落悠远的很,即使有欠缺,也有的是时间弥补;年老了,自己数的清自己的日头了,连平时豁达的人,也会东一想西一猜,变得保守甚至较真,看出去的太阳和年轻人不一样,生理原因也会决定思维意识。

  父子血亲,容易疏忽。忙忙碌碌,忙累了心,忙远了亲。情有迁异,缘由尽时。网上说,“那些你以为一直永远会在一起的人,有一天也会分开的,下辈子不见得会再见面了”。人世的事,触摸一份情意,寸阴有时胜过百年。


                  唱票


  许多年前,百元面钞刚出世,乡下人起了绰号叫“青菜皮”,相对应,五十元称“白菜皮”。那年温堂桥下有人卖鸡蛋,本来买东西,递钱收钱找零,完后走人,像风吹白纸,惊不起任何颜色。有人下班买鸡蛋,一百元买鸡蛋,卖客却当“白菜皮”找零,双方争吵起来,看客群集,最后的结果,是买客愤怒地把一塑料袋鸡蛋全部摔碎在铁栏杆上。以后数年,随着商业环境的活跃,逐渐地,付款时,收银员都有了唱票的习惯。把票面金额报出来,使双方之间再一次确认,这个现象,好像彼此多了一层防备。

  仔细想想,我们日常现象的背后都是人心在起作用。唱票,是买卖双方维权意识的增强,带出一种洒过水的情境,阴润清朗,明明很好,我却不自在,怎么也不是滋味。想想似乎是少了人情味,增加了市侩的色彩,拉开了人心的距离。有那么一时半会,我竟然对买东西产生了敌意。这么些年,人心的迁异,力量作用在不易察觉的日常细微处,叠加起来,就会使人心狼藉。就像一场运动或革命之后的大地,风云激荡过后必然是人心狼藉。

  但凡冲突之后只能委曲隐忍,譬如我在那买蛋的客人转身时,看到了一张涨红了脸的冤枉面孔。我猜想那人会郁闷很久,能心平气和地恢复恐怕大不易,因为我们生活的紧张和压力产生不出心平气和的精神环境。我们自我标榜是文明古国,但有谁知道文明的样式是什么。我想文明中一定能产生心平气和解决冲突的办法,因为历史不经常演绎风动四方的豪迈,更多的是在日常细微处见真情,还更因为人心是万物的尺度。


                    老板娘


  老板娘有十分姿色,岁月剥蚀了她七分,现在还剩六分,多出来的三分属于金不换,美的精灵卸妆之后还能追踪到对她当年的想象。从腮、脸、眼睛、神情上,正好能领略到古书上说的“羲和之景,美人迟暮”的意思。

  老板娘卖冷冻海鲜,我去市场里买菜,时常照面,她总要招呼一声。我不善于日常交往,从不主动搭讪,被她招呼得多了,很不好意思,但年纪大了,脸皮渐厚,会沉住气了,倒也不必绕道躲避。为了还她人情,有时凑过去买个带鱼买个海蜇买个虾仁。一来二去,钱物虽然两讫,人情利息反而利上加利。

  “洛阳花好,偏我来迟”,我不追求老板娘,倒是没有这个遗憾。单单为那渐隐的芳华,我还不削于写她。老板娘的好,在于不势利。大凡小买卖的,十有八九势利,生意上门笑脸相迎,生意无望冷脸相向,人心里有光,势利是堵墙,把人心隔得发毛。又大凡小买卖者,不是黄婆卖瓜口腹蜜剑,就是秤头上藏蹊跷,让人防不胜防;又擅长计较一时之得失,把买卖做得无情无义,于人于事,四处都是楚歌。

  老板娘的好在于令我自在,没有做成生意的肉麻,也没有做不成生意的冷淡,一如既往的热情。偶尔在路边遇见,只是点点头,也能感觉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情意,恰如其分,自然妥帖,让人舒服,外加春风沉醉的喜悦。老板娘的老成和世故,于我有某种启发,生意是谋生的手段,心灵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老板娘自信而随和,把生意做的从容不迫,把自己从金币的叮当声里解放出来,顺便也把自己从流年岁月的算计下解放了出来。


                  别情


  我比较恋旧,这儿一住已有两三年。念旧的收获,在于发现好味道。去夏常常光顾路口一个小食铺。去吃馄饨。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我素来不喜欢馄饨,有次偶尔路过拐进去,吃了菜干芯馄饨,不想从此胃口大开。我胃口有些古怪,世人都喜欢汤馄饨,说吃着滑爽,我独喜干馄饨。夏天是凉馄饨,冬天是拌馄饨。浇点鲜汤和店家秘制的辣油,口味真是一等一的好。

  小食铺里上灶的,有女儿和老头。女儿上灶,客人再多,她总是胸有成竹,纹丝不乱,进进出出有船过水无痕的纤巧,从不见搞错,似乎了解每一位客人的胃口。老头是替补队员,女儿不在或晚起时,他就手忙脚乱。在忙乱中,你在边上不自觉地替他抓狂。我唯一能替老头分忧的,就是不声不响地溜走。

  俗话说百口难调,女儿有大本事,调理得百口百味,理顺你每一款的味蕾。我胃口比较细,女儿下的馄饨,一只是一只,从没煮烂过。加一勺肉油,刚刚拌得滑溜即可。担心我嘴巴干,还要冲碗蛋衣紫菜汤。这碗馄饨,热心热肺顺意舒畅,百吃不厌。

  因为老面孔,我每天早上往那儿一坐,她端上来的就是你想要的。招呼,应答,端碗,笑语晏晏大方利索,那个气场,能压住你因为等待的焦躁,还能生出等待的心安。这个时候看女人,不单是性别的指称,还能找到精神的对应,她以女性特有的那种辉光,来照射和体察客人的内心,这样就有了明心见性的美感。陈丹青说,“艺术是心领神会”。世有好味,人有别情。人制造食物,人消化食物,互动中体察到心领神会的情意,在艺术情怀的感染中生出醉月乘风的陶醉。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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