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之路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午后，我坐在家中后园看书。时值仲春，天高云涌，园内碧樟和乔松状似醉生梦死，兀自把着一壶东南风喝个痛快。觥筹之间，枝头鼓荡着的千匹蓊郁之马便依次探出头来，只见那樟叶的嫩绿和松针的暗绿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仿佛绿也是有声音的。与此同时，园中一隅，蒲葵正缓缓抖散青褐扇叶。春风似剪刀，裁开它坚硬而粗密的掌叶，毫不留情。但它似乎乐于迎风分裂，漫漫洒开之态，如同巨虫仰面时的手足腾跃。无疑，葵叶随风轻颤的样子比虫子更盈盈动人些。好像这粗硕植物体内藏着一个柔媚舞者，她呼吸着树的灵气，要借叶茎还魂，来完成一场春的礼赞。
后园里除了种树还兼养猪和十几只鸡鸭。在我看书时，刚喂完猪的妈妈拿起猪圈旁的竹帚开始清扫树下的鸡屎。我从书中偶尔抬头，正好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妈妈正低头一点点地将垃圾扫入畚箕。大风吹，树影和鸡啼溅了她一身。她动作安宁，神情平常，连头也不抬。人世悠悠，岁月这般静好，这一刻，我的心突然微微一动。凡尘劳作好比修行，一动一静，一起一落，皆为礼仪美德。妈妈手中的一把竹帚亦如观音净瓶中的甘露枝一般尊贵、朴素。行走在家园，她是仁义将军，人间兵戈伤不了她分毫，因为她的素心淡眉皆有家宅神灵护佑。持家度日是平常事，又是最不平常事。很多时候，一个心境平安的主妇即是生活中美好信念的最有力的明证。
当第一只鸟鸣叫着飞上天时，我再也吃不进书中一个字。双耳洞开，自然音乐不请自入，我终于禁不住引诱，起身离开椅子踏上园中的石阶。园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堵矮矮的石墙，因墙外是山林，于是爸爸凿了一个小铁门，常年挂锁禁止出入，锁已锈蚀。这难不倒身手敏捷的我，趁妈妈不注意，我踩着最近的树桠攀上墙，轻轻一跃，便到了门外。猫腰，低头，我快步跑向山顶。落叶满径，我踩出二月琳琅音符，天荒旋律追赶我的脚跟。半途荆棘横生一手拦住我，非要我猜出它多刺的谜底。去他的平平仄仄平，我闭上双眼狂足而去，喊出一串跌宕的字眼。
像是早知我要来，山野已铺好蓬草坐席等待在亮处。离离春风上前检阅我四肢，嗅出诗书笔画，嗤笑我酸腐。好吧，尽管丢开那钝重辞赋，我要干干净净地与天父地母叙旧。岭头风愈烈，它举高我的呐喊，领万物前来相认。草木围视我，嗓音青绿，我有千言万语来应和，最后却只能报以欢畅大笑。我熟悉山河情话，它们认我为亲，毫无芥蒂。感激至此，欢喜至此，无以言表，唯将一颗孤独的魂魄扬洒天地去表白。
阳光普照，我就着云朵的手咬下一口蓝天斋食。本只想讨一碗桃花羹，却不想山川慷慨，亲自布施了这烂漫春光于我。慢慢走下山，一亩亩稼田示意我看稻禾风霜，它们跋涉一季严冬，终是重见春天。继而走过石桥，桥下山谷中野草疯长，一望无垠。谷中有碧溪，汩汩不息。我停在桥中央，侧耳细听水响，听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水中招摇。人世迢迢，不必陆地句读，淌过去即圆满了。我的影子跃入荒草中寻根，它朝那一团团着火的金黄殷殷低诉：你我原是旧相识，同在此处剃度，我曾收藏你的青丝作信物。时过境迁，到如今，你已有不灭之身，一岁一枯荣，再无星月可参透你盈虚卦象。而我，游荡红尘千年，亦僧亦鬼，无所依傍。及至飘零跌倒在你门下，才知回家滋味。人生天地间，永结无情游。你我相照相关，分外亲近。言谈汇流，两架身骨覿面无言，血肉共注成沧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生分。影儿伸长，踮起脚吻住野草的脸，天地庄重地看，我在桥上无声落泪。
过了桥，走上大路，抬头即见平原人家。路旁杉树清癯，它知我心意，不是向市，而是往更隐秘处问讯。走上田埂，干草温柔伏地，它的眼睛在土壤内开花。跨过去，我远远看见了那块坟地，奶奶的坟地。
没有人知道，这才是我这只扁舟最后的岸。每有不痛快或寂寞，我总会孤身来到这里。它收容我的所有：流泪的眼，寂静的耳，受伤的指以及冤枉心神。如果说菩提下当真有灯火长明的燃灯者的棺椁，此处便是供我下榻的荫地。痛苦是活生生的誓言，唯有在这里，它才有了尊严，且不觉羞耻。只管俯身掬一捧坟头的清水洗脸，不必追究它的源头是冥府三涂河还是如来莲心。
今日这一程，不为疗伤，是来唱女儿歌的。提裙上岸，我专程赴宴。坟冢寂静，它借万物发声，授我以善业。有圆石可栖，坟旁香樟树影美好。午后光线洁净，张大树叶的亮，并扶正干燥的枝条。飞鸟姿态婆娑，结伴成群落在坟头。日头憧憧，阴影坐在亮光门下，何等深情。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轻轻地哼出一首歌，忽然忘记了词句。歌中有良醅，我凿开它，大口饮下。酒水吐出，变成音符四处散落。
风不止，张口要说话一般呼呼刮过我身后的大树。树伸出娇嫩的手足回答风声。我也回答着风的问话，以每一寸皮肤里的沉默来附和它。什么都不想说，甚至什么也不想。仰起脸，恨不得让阳光刺瞎我的双眼。头顶上是一片绿叶的海，我目睹树的涌动和翻腾，那绿中有千万只眼睛在与我对视。叶脉悄悄伸直，树枝垂下试图绊住风仓促的脚步，一只鸟站在我看不见的高处，一声一声地啼血。
鸟儿呀，你这自由而顽劣的生灵，你要指示我什么道理？我走了这样远的路，来祭拜天地，不为凭吊那已逝者的荣耀，却是以生者的名义来哭一哭生的孤绝之美。世上人来人往，我迟迟不愿交付自己的姓名，只因他们没有一颗与我同哀的心。而你，你却是往天上哭的。你说，不如，不如归去。是在警示我切莫在山水中迷失太远，还是在引渡我，万水千山后一颗心终会有一颗心的去处，正如它自有它的来处……我在心内对着那只看不见的鸟自言自语，然后忽地失声而笑。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笑，就像鸟儿那“不如归去”的叫声在历经千年后，世人终于再不能听出当初的意味。能说的大抵都是有福的，我已聒噪太久，何必再苦苦逼问一只鸟。
任什么缘由，都抛散了吧。我轻轻抬手蒙住眼睛，这一刻我只愿做回一个稚赤的婴儿，在春光里，在静美而奢侈的山河中独自走完今日这一程。今后，再向人间，便无所畏惧，因我知我是行在喜悦路上的啊！
后园里除了种树还兼养猪和十几只鸡鸭。在我看书时，刚喂完猪的妈妈拿起猪圈旁的竹帚开始清扫树下的鸡屎。我从书中偶尔抬头，正好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妈妈正低头一点点地将垃圾扫入畚箕。大风吹，树影和鸡啼溅了她一身。她动作安宁，神情平常，连头也不抬。人世悠悠，岁月这般静好，这一刻，我的心突然微微一动。凡尘劳作好比修行，一动一静，一起一落，皆为礼仪美德。妈妈手中的一把竹帚亦如观音净瓶中的甘露枝一般尊贵、朴素。行走在家园，她是仁义将军，人间兵戈伤不了她分毫，因为她的素心淡眉皆有家宅神灵护佑。持家度日是平常事，又是最不平常事。很多时候，一个心境平安的主妇即是生活中美好信念的最有力的明证。
当第一只鸟鸣叫着飞上天时，我再也吃不进书中一个字。双耳洞开，自然音乐不请自入，我终于禁不住引诱，起身离开椅子踏上园中的石阶。园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堵矮矮的石墙，因墙外是山林，于是爸爸凿了一个小铁门，常年挂锁禁止出入，锁已锈蚀。这难不倒身手敏捷的我，趁妈妈不注意，我踩着最近的树桠攀上墙，轻轻一跃，便到了门外。猫腰，低头，我快步跑向山顶。落叶满径，我踩出二月琳琅音符，天荒旋律追赶我的脚跟。半途荆棘横生一手拦住我，非要我猜出它多刺的谜底。去他的平平仄仄平，我闭上双眼狂足而去，喊出一串跌宕的字眼。
像是早知我要来，山野已铺好蓬草坐席等待在亮处。离离春风上前检阅我四肢，嗅出诗书笔画，嗤笑我酸腐。好吧，尽管丢开那钝重辞赋，我要干干净净地与天父地母叙旧。岭头风愈烈，它举高我的呐喊，领万物前来相认。草木围视我，嗓音青绿，我有千言万语来应和，最后却只能报以欢畅大笑。我熟悉山河情话，它们认我为亲，毫无芥蒂。感激至此，欢喜至此，无以言表，唯将一颗孤独的魂魄扬洒天地去表白。
阳光普照，我就着云朵的手咬下一口蓝天斋食。本只想讨一碗桃花羹，却不想山川慷慨，亲自布施了这烂漫春光于我。慢慢走下山，一亩亩稼田示意我看稻禾风霜，它们跋涉一季严冬，终是重见春天。继而走过石桥，桥下山谷中野草疯长，一望无垠。谷中有碧溪，汩汩不息。我停在桥中央，侧耳细听水响，听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水中招摇。人世迢迢，不必陆地句读，淌过去即圆满了。我的影子跃入荒草中寻根，它朝那一团团着火的金黄殷殷低诉：你我原是旧相识，同在此处剃度，我曾收藏你的青丝作信物。时过境迁，到如今，你已有不灭之身，一岁一枯荣，再无星月可参透你盈虚卦象。而我，游荡红尘千年，亦僧亦鬼，无所依傍。及至飘零跌倒在你门下，才知回家滋味。人生天地间，永结无情游。你我相照相关，分外亲近。言谈汇流，两架身骨覿面无言，血肉共注成沧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生分。影儿伸长，踮起脚吻住野草的脸，天地庄重地看，我在桥上无声落泪。
过了桥，走上大路，抬头即见平原人家。路旁杉树清癯，它知我心意，不是向市，而是往更隐秘处问讯。走上田埂，干草温柔伏地，它的眼睛在土壤内开花。跨过去，我远远看见了那块坟地，奶奶的坟地。
没有人知道，这才是我这只扁舟最后的岸。每有不痛快或寂寞，我总会孤身来到这里。它收容我的所有：流泪的眼，寂静的耳，受伤的指以及冤枉心神。如果说菩提下当真有灯火长明的燃灯者的棺椁，此处便是供我下榻的荫地。痛苦是活生生的誓言，唯有在这里，它才有了尊严，且不觉羞耻。只管俯身掬一捧坟头的清水洗脸，不必追究它的源头是冥府三涂河还是如来莲心。
今日这一程，不为疗伤，是来唱女儿歌的。提裙上岸，我专程赴宴。坟冢寂静，它借万物发声，授我以善业。有圆石可栖，坟旁香樟树影美好。午后光线洁净，张大树叶的亮，并扶正干燥的枝条。飞鸟姿态婆娑，结伴成群落在坟头。日头憧憧，阴影坐在亮光门下，何等深情。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轻轻地哼出一首歌，忽然忘记了词句。歌中有良醅，我凿开它，大口饮下。酒水吐出，变成音符四处散落。
风不止，张口要说话一般呼呼刮过我身后的大树。树伸出娇嫩的手足回答风声。我也回答着风的问话，以每一寸皮肤里的沉默来附和它。什么都不想说，甚至什么也不想。仰起脸，恨不得让阳光刺瞎我的双眼。头顶上是一片绿叶的海，我目睹树的涌动和翻腾，那绿中有千万只眼睛在与我对视。叶脉悄悄伸直，树枝垂下试图绊住风仓促的脚步，一只鸟站在我看不见的高处，一声一声地啼血。
鸟儿呀，你这自由而顽劣的生灵，你要指示我什么道理？我走了这样远的路，来祭拜天地，不为凭吊那已逝者的荣耀，却是以生者的名义来哭一哭生的孤绝之美。世上人来人往，我迟迟不愿交付自己的姓名，只因他们没有一颗与我同哀的心。而你，你却是往天上哭的。你说，不如，不如归去。是在警示我切莫在山水中迷失太远，还是在引渡我，万水千山后一颗心终会有一颗心的去处，正如它自有它的来处……我在心内对着那只看不见的鸟自言自语，然后忽地失声而笑。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笑，就像鸟儿那“不如归去”的叫声在历经千年后，世人终于再不能听出当初的意味。能说的大抵都是有福的，我已聒噪太久，何必再苦苦逼问一只鸟。
任什么缘由，都抛散了吧。我轻轻抬手蒙住眼睛，这一刻我只愿做回一个稚赤的婴儿，在春光里，在静美而奢侈的山河中独自走完今日这一程。今后，再向人间，便无所畏惧，因我知我是行在喜悦路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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