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响彻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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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好像在一瞬间找到了被后羿射落的八兄弟,热浪一阵高过一阵地涌上红丘陵腹地上的村庄。
这时,路上行人依稀,狗伏在屋檐下的青石上,舌头伸得老长。鸡或蹲或立在树荫下,神情慵懒似乎睡眠不足。父亲躺在长长的凉椅上午休,难得的片刻轻闲。母亲做在门口缝补一家人的衣服,记忆里她的手从来就没闲过,即使在那对面屋顶上的青黑瓦片都晒得要冒青烟的时刻。我不安分呆在家里,无聊得烦躁不已。忽然,家门口的椿树上飞上一只只蝉。蝉声石子一样打破安静,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这是一种单调而有些尖锐的声音,父亲厌恶地侧了侧身子。我开始想,知了,我乡下这样称呼蝉的。它为何不睡午觉,是不是像我一样,在闷热的夏天,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寂寞。它是不是想呼唤伙伴一起去玩耍。我一心想逃出父母的视线,呼朋引伴跳进池塘冰凉的怀里,奈何父母看管得很严,昨天屁股被打得都还没消肿。
我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不顾头顶火辣辣的阳光,目光鹰一样扫视枝枝丫丫。我想知道蝉在那一片叶子上高歌,奈何他们栖身的地方太高,眼睛被阳光刺痛出了眼泪也一无所获。恨不得爬上去看个究竟,但树干上那些盘绕的毛毛虫打消了我的念头。我捡起一块瓦片,使劲地朝树上扔去。瓦片穿过密匝的叶子,但丝毫没减弱树上的蝉鸣,相反,还挑衅般地叫得更欢。我气呼呼地又朝树踢了几脚,依然撼不动树上汹涌的蝉鸣,凉鞋却被我踢飞了。
儿时的我非常厌恶蝉的聒噪,和父亲一样认为它扰人清梦。直到看到法布尔在《蝉》中说:“四年的地下苦工,换来一个月阳光下的歌唱。”我顿时感到羞愧难当,不再讨厌它那看似单调的歌声。它掘土四年,才能够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可与飞鸟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什么样的声音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得来不易的刹那欢愉呢?
随着阅历的增长,谛听长长远远层层叠叠起起落落的蝉鸣,不再觉得单调划一,声声咀嚼出很多的人生况味。一听,江南的阡陌上,有白素贞一样的痴情女子打着竹制的雨伞,身影优雅地掠过。二听,清明时节雨纷纷,谁家坟茔立新幡?泥泞的道路尽头,满山的杜鹃红艳艳,无言地祭奠泣血而歌的蜀帝。三听,莲步款款顾盼生辉的女子双手合什,佛前祈求五百年的缘分如期而来。四听,寒鸦啼痕度残云,北望中原,王师遥遥无期。羁旅上的文天祥依旧高歌大风,留取丹心照汗青。五听,孤独落寞的李清照伫立庭院,远处舟自横,没有知音一起误入莲花深处,只能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人比黄花瘦。六听,秦铮凄切泪满襟,尽无言,空自泣。红酥手黄虅酒依稀如昨,桃花流水春自去。陆游的身影出没在王朝庭院,无尽的思念抒写一出青梅竹马的悲剧。七听,愁雨寒烟乱敲窗,点点滴滴,孤枕到天明,苏子一川蓑衣任平生,爱人的倩影不曾走远。八听,巴山夜雨年复一年,西窗的灯火明明灭灭,李商隐拥妻共剪蜡烛缠绵不已,关山遥隔却亦惘然。九听,潮起朝落,聚散离合,岁月的变迁,改变的是容颜,不变的是勇立潮头旗不湿的信念。十听,秦淮的河水脂粉浸淫,灯火深深舟浆声声,柳如是脚踏青云下楼层,罗袜生尘,归来愁生。
这个时候,我总固执地认为蝉是夸父的化身,耐得住饥渴,将声音中的光和热完全释放,把炎热驱散,把生命深处的信念唱出。蝉也是杜鹃的孪生姐妹,用血丝染红东升的旭日,把夜幕唱得如自己黝黑的躯体一样的厚重。听它们演奏着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起彼伏的清幽曲子、炎热似乎减少了,夏天才无愧于夏天,乡村岁月才无愧为乡村岁月。
当父亲用白花花的大米给我换来一张城市的入场券,蝉鸣随之被我丢失在遥远的村庄里。生活在现代生活的噪音里,我听不惯车鸣人声,心绪难以平静。于是,选择文字之旅,在卷帙浩繁的文字里寻找有蝉的家园,聊以慰藉尚未被城市完全吞噬的心灵。朱熹在《南安道中》写道:“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南朝诗人萧子范在《后堂听蝉》:“流音绕丛藿,余响彻高轩”;唐代诗人刘禹锡在《酬令孤相公新蝉见寄》一诗中写道:“清吟晓露叶,愁噪夕阳枝。忽尔弦断绝,俄闻管参差”;而唐代另一位诗人卢同在《新蝉》一诗中对此描写得更为形象生动:“泉溜潜幽咽,琴鸣乍往还。长风剪不断,还在树枝间。”同样的蝉鸣,在不同的人听来往往会有不同的感受,生发出各种不同的感慨来。“今朝蝉忽鸣,迁客若为情?便觉一年老,能令万感生”(唐.司空曙《新蝉》)。这蝉声曾使长年漂泊在外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乡愁顿起:“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早蝉》);这蝉声也曾使刘禹锡心生凄凉:“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答白刑部闻新蝉》);这蝉鸣还曾使有志无成、空有一腔报国热情却无处施展的唐代诗人雍裕之潸然泪下:“一声清溽暑,几处促流身。志士心偏苦,初闻独泫然”(《早蝉》)。由于蝉居高枝,饮露为生,鸣声清亮,音韵悠扬,是清洁、高雅的昆虫,古人因之多有托寓。隋朝旧臣虞世南在题为《蝉》的诗中写道:“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因上疏论事触忤武后,身陷囹圄,也写过一首《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穿越古诗丛生的时代,今人也写了不少关于咏蝉的好诗,其中我最为推崇台湾诗人洛夫的诗: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点燃。诗歌的意境让我久久回味,心灵徜徉其间,不肯返回现实。此刻,盛夏来临,我猜想现在乡下的蝉定在声嘶力竭地叫着,而我在城市的水泥楼群里是听不到的。没有蝉声的夏天是失落的,没有蝉声的生命是不完整的。我躺在城市楼台的一隅,暗自对孤寂已久的灵魂说,明天,就回家看看乡下的蝉,我生命里不知疲惫歌唱的歌手,我生命里相濡以沫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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