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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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所能见到并且能吃到的水果里,我最喜爱的当属葡萄。摘下一粒,只消两根手指轻轻向嘴里一挤,用舌尖抿出肉里的籽,清凉滑润的一团果肉,便顺着喉咙滑进肚腹。砸砸嘴,口中满是甜甜的清香。所以,打从葡萄上市,我就开始吃;去市场买菜,总要顺便带两串,几乎到了不可一日无葡萄的境地。
老妻见我吃葡萄的样子,戏谑道:你这个没牙佬,也就只能吃葡萄了!
她只知我牙口不好,吃不了太硬的东西,却不知葡萄与我和我们一家,还有着一番特殊的情缘——
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刚开春,一日父亲下班,带回一棵葡萄苗。父亲说:把它栽在前面院子里吧!
我们家住的是平房,前面有个小小的院子。往年,都是母亲带着我们种点玉米、豆角、萝卜、白菜什么的。如今,却要栽一棵葡萄了。想一想那紫嘟嘟挂满白霜的葡萄粒,口中就禁不住要流出涎水来。
可是,这棵葡萄苗实在是太小了。它长不盈尺,小手指般粗细,纤纤弱弱的。先不说它何时能够长大,能不能栽得活都令人怀疑。父亲说这葡萄的名字叫玫瑰香,三年后就可结果。好在我们家院子里是砂壤土,正适合栽葡萄。十几天后,眼见得它就活了。细细的枝条上冒出了绒嘟嘟的叶芽,叶芽一天天在长大,每天都能让你感到惊喜。只是苦了我和小我三岁的大妹,每天傍晚都要抬水浇灌葡萄。自来水井离我们家要走很远一段路,而且随着苗儿的长大,浇灌的水量每天都在增加。我和妹妹的肩膀,每天都被压得一片红肿。虽然也曾忌惮于苦累和痛楚,但能得到父母的嘉许,和看到几个小妹妹期盼的眼神,心中反倒滋生出一种自豪感。
枝条越长越长,渐渐地,还分出几根杈来。父亲说,要给它搭个架了。于是,我们找来一些木棒、竹竿,七手八脚地就搭起一个看着简单却很实用的葡萄架。我们把枝条牵引到架上,用布条系住。夏天到来时,葡萄架下,真的就有了一小片绿荫。我们躲在这小小的绿荫里,看书、写作业。我有时也望着透过枝叶的梦幻般的光线,幻想一些奇异的事情。
冬天到来之前,叶子已经落光。我们在葡萄藤根部挖一道长长的沟槽,四周用捡来的砖头砌成矮墙,把葡萄枝条从架上拿下来,顺在沟槽里。沟槽上面,用木棍搪起来,盖上厚厚的草袋子,然后用土埋上。葡萄藤在这个暖暖的窖里,就可以安然地过冬了。
第二年春天,把它从打开的窖里拉出来,按着明白人的指点,修剪后再上架。夏天到来时,你会惊异地发现:它长大了!枝条越岔越多,叶子越长越密,浓荫几乎盖住了半个院子。晚饭后,一家人都愿意坐在葡萄架下,或聊天,或听着刚倒在葡萄根部的水,被它吱吱咕咕地吸进去的声音。小小的院子里,弥漫着幸福和期望。
第三个春天到来时,我们请来帮助剪枝的师傅说:你们家的葡萄侍弄的精心,今年就能结果了。这让我们喜出望外,除了更勤快地给它浇水、捉虫,还天天盯着它,想看到葡萄是怎样结出来的。可是,谁也没想到,不经意间拨开一片肥厚的叶子,竟露出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条又短又细的绿梗,上面密密麻麻地结了些米粒样的东西。我想:这就是葡萄吗?
这果然就是葡萄。虽然只结了几十串,但已足够满足我们几个幼小的心灵了。我们幻想着:今年中秋节,一家人可以坐在葡萄架下,吃着自己种的葡萄赏月了。
然而,事与愿违,未及葡萄成熟,“文革”风暴袭来。父亲被厂里的“造反派”专政了,不让回家,没完没了地批斗,写永远也过不了关的交待材料。工厂和家属住宅就隔着一道墙,“造反派”们特意朝墙外安了几个高音喇叭,广播着批斗会的实况。我们躲在葡萄架下的浓荫里,心惊肉跳地听着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最令我们揪心的,是皮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和被打者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我们听不出那嚎叫声是具体哪一个人发出的,因为那声音基本已失去了人的声音。我们只能从批斗会开始时,他们点到的名字中,听到父亲的名字。那一个时期,葡萄架成了我们家的避难所。但它挡不住批斗会上的声音,穿过枝叶和阴影,来啃噬我们的心。
不知不觉间,葡萄完全成熟了。紫玛瑙般的果粒上,蒙着层浅浅的白霜;院子里荡漾着一股诱人的香气。没有人想去摘葡萄吃,它和父亲的命运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直到有一天,母亲把我们召集到葡萄架下,开始采摘葡萄。她把一些零散的不好看的,分给小妹们吃;挑出两串最大最好的,用葡萄叶包起来,说给父亲留着。剩下的装在一只篮子里,也就十几斤的样子。母亲对我和大妹说:你们俩拿到火车站附近,把它卖了吧,换回点钱好买粮!
自从父亲被专政以来,已经几个月不发工资了。母亲没有工作,家里断了经济来源。几个月来,全靠母亲东挪西借,变卖家里能换钱的东西,买来粮食填饱我们的肚子。家里真的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但要我去卖葡萄,我真的从心眼里发憷。那年月,这是违法行为,弄不好会被当做“投机倒把”分子处理的。可是不去卖,拿什么去买粮呢?思来想去,还是人命大于天啊!我壮着胆子,和妹妹挎起篮子走了。
在火车站旁的一条小巷里,我和妹妹望着站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却不敢上前,怕被抓走。可是躲在这小巷里,那里会有人来买呢。踌躇间,有个提着行李包的人,从巷口走过。我试探着喊了声:卖葡萄!他竟然转身走了过来。我掀开盖着葡萄的叶子,让他看。他说:真是好葡萄!这么好的葡萄为什么要卖呢?妹妹说:妈妈说卖了葡萄,才有钱去买粮。他问:你爸爸呢?妹妹说:被专政了。我扯了几把没扯住,妹妹把实话都说出去了。那人的面色有些阴沉,问多少钱一斤?妹妹望着我,我也犹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人又问:这有多少斤?我都买了。我还是摇摇头:不知道,也没有秤,你看着给吧!我们回家能买几斤粮食就行。那人叹口气,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四元钱,想了想又掏出几角零钱,说:把篮子也卖给我吧!我说:行!行!但是我不肯要那么多钱,让他拿回去两元。那人说:拿着吧,拿回去好买粮!
他走了,一手提着行李包,一手提着葡萄篮子。我和妹妹望着他走进火车站,直到看不见身影,这才想起,竟没说声谢谢。
那几元钱,搁到现在不算什么,可在当时却是笔不小的数目。妈妈买回了当月的粮,我们才没有挨饿。说救了全家人的命,也不为过。可我们却不知恩人是谁?他是我们当地人还是外地人?我们都不知道。至今,几十年过去了,茫茫人海,何处去寻?即便遇到了,谁还能认得出?也不知那恩人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这件事?
还想说说那棵葡萄——
第二年,母亲带着我们兄妹,被遣送回老家。走之前,我们都舍不得那棵葡萄。在这座城市里,除了仍被专政的父亲,与我们最亲近的,就是这棵葡萄了。我们决定把它挖出来,带走。尽管这样做,要冒着被“造反派”发现和葡萄秧子活不了的风险。我们最后决定,还是冒一冒风险。遗憾的是,我们这个险冒得都没有好结果。
“造反派”发现,是必然的。因为我们家的房子,就分给了一个“造反派”。我们走后,他来了,第一眼就发现葡萄被挖走了。他气得跳起来哇哇大叫,咬牙切齿地大骂。当然,父亲又受了一场折磨。
被我们带回老家的葡萄,最终还是死了。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运输途中时间拖得太久,风干了水分。我们把它栽在老家的院子里时,它已干得一掰就断了。我们像葬一个亲人一样,把它埋在院子里。让它永远活在我们心里,而且结着丰硕的果实。
至于我如今的喜欢吃葡萄,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报恩?还是心灵的救赎?说不清,真的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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