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千字文）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气味
深之海
有一段时间，我总喜欢站在通往省城的柏油路边,不停地向远处眺望。我身着一件海军圆领衫，留着小平头,手里拄着一根竹耙。那些解放牌大卡车跑来时喘着粗气，大喇叭刺啦啦的尖叫两声，然后气冲冲地急驰而过，紧接着路基被迫发出一阵惊人心魄的颤栗。一阵风儿煽来，路上轻浮的灰尘窜起五米多高。灰尘从我身上漫过，然后悄悄雾散进路边的杨树林里去了。别的小孩都望风而逃，只有我紧闭着双眼，倔强地呆立在那里------我爱闻汽车过后汽油燃烧的芳香。对,是芳香！你不要皱眉头，那是汽车过后残留的体香！
在乡下呆久了，我慢慢厌烦起乡村的气味来了。一阵急雨过后，空气绡薄得只剩下土腥气了。可在那秋雨连绵的泼烦日子里，乡村的气味越来越浓。那气味里混杂着各种畜生的屎尿味，壮年男女的汗腥味，小娃的奶腥味，田野里枯叶草茎的腐味，炊烟的霉味，还有阴沟里死鸡死鸭的臭味……, 这种复合气味被秋雨冲刷地到处都是，让人感到窒息。一个人靠鼻子是辨不出复杂气味来源的，只有狗狗们才分得清。可汽车的香味不同，你只要站在马路边，无论阴晴，你每次都能捕捉到这种气味。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异香，我少年时经常心驰神往！于是家里每回在公路上晒酒糟，我都自告奋勇前往，用竹耙将冒着酒气的酒糟摊开，然后木雕似的站着路边的树荫下，立等着大卡车的光临。那酒糟是从酒厂每斤两分钱买来的，晒干后好用做瘦猪们的口粮。有时猪吃醉了，急燥地在猪圈里转圈圈，好像那个地方容不下它似的，让人看了想笑。我曾多次幻想自已变成一辆汽车，这样就可以拉着黑褐色的煤游历遥远未知的远方，可以目送铁青色的山，也能了望碧蓝无垠的大海。可每次汽油的芳香从鼻腔里消失了，我一下又跌回了人间，心里不免有些懊恼或不甘。有时想得苦闷了，顺手操起一根木棍来，没好气的打着那些蠢猪们吱哇乱叫。
能与汽油味相媲美的，只有过年时炸药的气味了。我第一次闻粉红色的炸药，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重重的鼻息掀翻了面前的小纸片，我感觉鼻子忽然豁亮了很多，鼻孔猛得一下长长了，脑子跟着兴奋起来了,于是我天天盼望着过年。过年时，我喜欢将冲天炮捏在手指间，用香头点燃了捻子，看着捻药哧哧哧地冒火星，感觉手里的鞭炮有股不羁向上的冲劲时，我才松手，嗖的一声升空了，冲天炮粉身碎骨，然后我直脖仰面找寻着炸药的香气，真是人间仙气呀！过年好，好吃好穿好玩的事情很多，长辈也从不板着脸训人，空气里永远残存着一息人间的快乐。
后来不知怎么着，我快乐不起来了。小宁的爸爸在庆阳油田上班，我发现小宁的年岁钱比我多，他的衣服比我洋气。他有小人书、新书包、舔鼻球鞋，而我只有一身土气的灰布衣服，还有一口袋没有爆炸的纸鞭炮，甚至还伴有令人难堪的窘迫。我也发现周围的人干啥事都是看人下碟子，春节的时候，权高位重者，客人盈门，礼盒堆满了桌子，家里透着喜气，而父亲却讪讪卑微的在街巷口向人家陪着小心。我也注意到**他爹弓着腰颤微微地提着中药从我面前走过，身后荡漾着喷人的药气。我也看见**婶单手提着裤子，火气十足的当街大骂着她那个爱赌钱的男人……, 因为这些, 我才开始重新打量这个世界，好像做人多少要有些气性。
我回家得意于自已的一点可怜的见识，不料父亲阴沉着脸不屑地说：“考不上大学，你也只能回家天天打牛屁股！”我一下被震住了，这是红与黑的选择，不能红则会变黑。打牛屁股那就意味着我的未来只能在田野里死水汗流地疲于奔命了，于是我又一次陷入忧伤惶恐之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喜欢上了玩火柴，一根火柴划着了，火苗闪烁几下，熄了，火柴头冒着浓浓的硫磺香气。卖火柴的小女孩子划火柴是为了取暖，而我似乎正在学习去远方逃难！
火车冒着雨向前奔跑着，我仍然沉浸在自已少年时有关气味的想念之中。时过境迁，粉红的炸药和冒香气的火柴早已急匆匆地逃离了人们的视线。
外面的天空突然阴暗下来了，火车稳稳地停靠在一片灯光辉煌的站台前。这时突然有一位身穿铁路制服的男人一把推开3号车箱过道的铁门。他抬手用一只电喇叭堵住自已的嘴，冷淡机械地喊道：“广州到了！”
出了站口,我立马闻到一股浓烈的汽车气味，于是我开始蹲在垃圾桶跟前，呕吐不已。
现在满世界只剩下这一种气味了，我已不太敢多想了！
（全文167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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