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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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一篇本地作者 “白 丁”先生的文章,请坛子里的老师们指导点评。
纸上见“茶香”两字,便觉眼目绿霭浮生,鼻翼依稀春山清气发越。浏览报章,乍见一个“茶”字,如一道亮光闪现,目光就立即扑上去,生恐错过一段风物雅胜。曾仰慕《茶经》,每于书店巡检,终于在一小书店见一排书脊中有“茶”字下著一“纟”旁字,急取以归,翻检良久,方觉内文与常识所知之《茶经》文言文体例不符,返回首页拭目细睹,陆鸿渐不在此家,手上书名曰《茶缘》。
平时所饮茶,去雅胜殊远。一年之中,三之二时间所用之茶乃是于办公室,就塑料袋大包茶叶陈于公文柜中,同侪辈谁谁桌上的小茶叶筒告罄,便从公文柜中撮几把补充,各人自备茶杯——不锈钢保温杯,双层玻璃保温杯,还有早几年开会所备之有盖白瓷杯。今之公务员同志疾劳如仇,嫌洗杯子痛苦,故凡接待公用皆以PP一次性杯子取代。闲置的白瓷杯被丢弃在一个旧纸箱里扔在储物室角落。一二个同事,我,便拣一个出来洗洗供诸案几。同侪辈每日上班,开门随手掀下饮水机的加热键,坐等保温指示灯亮,抓起杯子,捻一撮茶叶进去,注水,一气呵成。一杯茶一台电脑,跷足以送日,春秋而既忘。
办公室的茶好坏不定时,恶到不堪入喉的茶是没有过的,负责采购的主任也能应时而供,来几包新茶。只不过多数时候品相大众化些,粗糙些。来办公室办事的各色人众,偶尔惊受“一杯热茶,一把椅子,一张笑脸”的文明接待,无分少艾衰翁,一声“谢谢”后大都接下,凑近唇边,径自轻吹慢嘬,少见有人客气说“我不吃茶”的。可知这厢僻陋小邑,茶真是普及而寻常之极的了。
(曾记否,山村老木屋的火塘前,老汉们曾经守护宝藏似的守着火塘中的小陶罐。娃娃们、姑娘们听熟了老头们的恐吓:“娃娃家——姑娘家吃哪样子茶,不怕长胡子!”)
办公室的茶来自工厂钢铁机器的流水线,大筐大筐的粗苔鲜叶铺在厂房里的竹席或水泥地上,在穿堂风或吊扇的鼓吹中萎软,大篓大篓塞进滚筒杀青机,倒进圆盘揉捻机,推进烘干机,吐出翠绿灰绿的成品,用大麻袋或蛇皮袋装出,论斤散卖。办公室的茶,是一杯习惯性的解渴之物,道具性的漏时之物,与模板化的公文确实堪相厮守,把许多进入办公室领域为生的人的鲜活品性浇成庸常。
曾经颇以识“土茶”自许,向若干师长文友吹嘘唯有此等新茶方称阡邑苔茶之正宗——时维春早,雨水之际即能见第一茬早春新茶上市,稍迟也不出惊蛰。当此际也,山水初温,风物润发,向阳之山麓茶树便开始舒眼展眉。老茶农对第一茬春茶,必待一叶初展欲展,取一叶一芽炒焙,因茶青量少,炒制也便从容精致,每次往往不过半斤、斤许,披满银毫的新茶如鱼钩缱绻于简陋的塑料袋里,纤芽细茸,我见犹怜。
便有师友受我蛊惑,于春茶上市之际托我买茶,前两年我很为奋勇,帮隐石等师兄学长买了些形色尚称娇媚的新茶寄与。开始也很得友人赞扬,但是在独自品尝的过程中信心悄悄收敛,并渐觉索然:品相娇好的新茶过水一泡,有些味道真是催人悔恨。归结起来,我品尝出过猪潲水的味道,灶房抹布的味道,洗洁精的味道——并想出了种种味道其所由来:忙碌一天的翁媪喂过牲畜,刷完一家人的碗碟,用平时洗刷锅具的习惯洗刷了铁锅,把一炒二揉过的半成品茶叶铺在锅里,借灶膛热烬的余温慢烘一夜,也许用平时的笼盖盖了,精灵一样纯洁的新茶,如何逃离得了那各样的味道。在春分过尽、清明时节茶青下树高峰阶段,也是春耕当头的时光。白发谁家翁媪——茶乡多数农家都有几亩零星茶园,留守的老人一头拼命耕田犁地栽瓜种豆,育秧收麦,以使春无闲田,秋有口粮;疯长的茶叶也无法舍弃,而茶叶却是最须一心一意侍弄才能出品相成色的土产,这样的“散户”付尽千般辛苦,所出的茶也终难免粗陋。而以茶为业,拥有几十亩上百亩的大户,所恃就是凭借机器批量生产所谓“名优茶”——商品茶。
独芽茶近年来暴得身价,处处与“龙井”、“竹叶青”诸等“名品”攀附,效颦画眉,矜其形,昂其值,小有可观,邑人沾沾自喜,目曰“高端”,竞相炮制。唯念春帷方揭,草树初胎,茶芽始出半针,稚黄未褪之际即沦落市尘,抚此一杯,当诵“往生咒”三遭可矣。
年年追访早春茶农家常铁锅土灶松木柴火炒制的新茶仍然是我念念不忘的绮想,暗许为风雅胜赏。吾邑诗人朱君良德深解我心,某岁季春,卜以吉期,驾以二轮,载驰兮长岗,引我访茶于中坝坪山。贵州坪山坪贯村产茶负300年之盛名,我们径直到老村干部、种茶大户老徐家,在隐隐的茶香中,进得屋来,堂屋间一台电热炒茶锅,一位年轻炒茶师傅正在忙碌,戴着纱布口罩和棒球帽,眉毛发鬓,帽子肩头披满茶叶的茸毫,茶香醉人。年近七十,高讳徐成龙的老徐很仙健,热情地招呼我们,很快捧来两杯新茶,汤色碧润,叶底鲜绿,轻嗅,香气却有些闷,抿一口,鲜味拖着微微的草青气,催人头重。
“有点生,杀青不到位。”我未掩皱眉。老徐解释说是按照XX公司订单的工艺流程和标准做的产品,这些茶也由XX公司收购包装销售,那台电热炒茶机也是今年才安装的,为的是产品符合公司合同的加工标准。
“以前都是用柴火炒茶,火候特别重要,柴也要讲究,不能用有异味的杂木柴草,最好是干透的松木,要猛火杀青,一步杀到位,才不产生草青气。靠的是手感和经验,手掌手背在茶叶上感受热气上腾的轻重,细听茶叶叶片叶梗在锅底受热炸响的快慢,适时抓、抖、搭、捺、拍、甩、挥……三炒三揉三洗锅是必须做到的,杀青后不洗锅,下一锅茶就可能吸附了上一锅茶留下草青气和焦气;二炒三炒不洗锅会影响茶叶香型的提出和纯净。洗锅刷要单用,不能用平时用的洗锅刷……”老徐淡然地摆谈着他30多年的炒茶经验,“电热锅就是好把握标准,质量稳定,柴火炒茶太吃力了,费工,质量波动大。自己喝茶还是用柴火炒的好点。”
老徐拿出几包刚刚加工出来的新茶,一色的新香柔碧润绿,芽尖白毫隐现,更多的茸毫在轻拢慢捻的焙揉中结球如米。捧一把轻嗅,恍然如旷野春阳的芬芳。如果不是每包茶都有注明采摘日期、凋萎时间和炒焙日期,单从品相、香气,一般也分不出有何差异的,果然是“标准化”的结晶。“这些都是明前茶,单价300元一斤,包装后价格还要贵些。”看着刚才喝过的那杯茶,这般“标准化”的新贵,我们曾经趴在办公桌上使劲拍电脑投票投出的“贵州三大名茶”之一,而我竟然找不到口感,不由十分惭愧。
中坝的小集镇正逢场期,四村八寨的人们熙熙攘攘而来。这样的乡间小集市最能体察一地的风土物产寡胜。惊喜的是老街的尾巴居然有一段茶叶市,20多米的小街两旁参差摆了大包小袋的农家自制的茶叶,茶香在暖煦的春阳里荡漾。一路看过去,偶尔驻足细赏,问价,品相极好的也不过20元30元一斤,遇见一二个跟茶农讨价还价的熟脸,原来县城地摊市场上的茶叶“云雾深山是妾家,郎若闲时来吃茶……”先前我可未曾多想。
挑选了一二斤新茶,费币不过往常县城近似之近半。我偏好茸毫丰富之细芽,朱君挑了一包,颜色稍深,叶脉叶梗隐现若许火焙焦黄如炒米的鼓泡,有些焦香。“火有点重了,”我还略以为憾。携归,各泡两杯试新,我挑那包茶初香差强人意,细味乃属平常;朱君所选的茶,泡出来后焦香中隐约带着蜜香,汤色明亮而稍黄,茶汤的味道仿佛骄阳曝干的松针馥香,略觉惊异:那火候真是惊险,仿佛多一秒都可能点着了,居然不糊!
细味朱君分给我的小包茶叶,焦香里确实带着蜜香,又有松针的带着阳光的馥香,浓郁又淡远;一泡后的叶底黄绿肥润,仿佛是金银花的气息。二泡下去,尽是春山蓬勃的清香,汤色清亮,透过灯光宛若夕阳返映的晚霞,又依稀疑是柚子花开了,湿润而又甘甜……。三泡,五泡……一杯茶香发越,我的心里回忆起少年时的枞树林的香味,麦子熟了的气息,金银花的芳香被风吹过山坳,柚子的花香清凉而又甜润,金色的稻田在山腹上一层层叠下去、叠下去,鲜花新区前世的最后一茬稻谷收割后空旷的田园被凉凉的秋日落晖举行了一个金色的葬礼……我的心底升起一股潮润。
一转念,直恨当时没有哄朱君跟我掉个包。这一杯好茶,不知朱君辜负了也未,辜负了也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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