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个冬天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赵宇
那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从天空飘下的时候，时令已进入了腊月。鹅毛般的大雪，一夜之间将辽阔大地变成了白茫茫的一大片，茫然望不到边界。树枝上悄然挂起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棱，凛冽的风从外面刮进屋里来，发出了刀子切割玻璃的声音。
屋外，有几只鸡和狗在禾场上走过去，踩出一个个奇怪的符号后，赶紧转身踅回到屋里去。忙累了一年的农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火炉忙，或是打纸牌，或是漫无边际地扯些家常事。在农人们的眼中，已经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也是该坐在火炉边尽情地享受温暖团聚的时候了，这是一年中他们最悠闲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父亲却不能像那些农人们贪婪地享受休闲的时光，他必须出门，干完对他而言是最艰难而又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通常父亲都是很早出门，要绕过一匝一匝的山岭，走到城里或是条件好一些的区域去，而且早晨出发能够避开熟人的寒暄。年关已经迫近了，现在不抓紧时间，到了年初怎么好向人家开口呢。
那时候，我和二姐都在读大学，经历了一个农家出了两个大学生的荣耀后，直接面对的现实问题就是需要支付昂贵的学费。父亲是一个普通的教师，工资低的可怜，母亲是一个农家妇女，操持那几亩田地，根本无法应付高昂的学费。那几年，我们的学费基本上都是向亲戚朋友们东挪西借的，父亲只能无奈地向现实低头，将昔日清高的性情放下，唉声地向人家说好话。
每当父亲佝偻瘦弱的背影从屋里走出去的时候，我和二姐只能眼光巴巴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心里很痛楚，觉得给父亲添了很多麻烦。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我们就跑到屋前的路口上去眺望，巴望父亲早点回来。而当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会很乖巧，赶紧给父亲倒上一杯热茶，把父亲请到火炉的最中央坐下。只要父亲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我们也会变得很开心起来，觉得压在心头的一个大包袱终于甩掉了。倘若父亲不经意地发出一声叹息，我们的心情便会变得更加沉重起来，心里面仿佛垒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
那一年，父亲已经连续赶几个早出去了，临中午饭的时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回来。从父亲疲惫的神情中，我们知道的答案是父亲没有借到学费。亲戚朋友年年借，已经成为了对他们的一种骚扰，真是有些害怕这个时候父亲登门造访了。
这一天，父亲又出了门，准备向学校校长开口。父亲先是东打听西打听，终于逮到了校长在家的日子。父亲将家里最大的黑母鸡拎着，任母鸡一路挣扎赶到了校长的家里。校长还以为父亲是来过年给他拜年的，心里嘀咕着父亲总算是开窍了。校长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半天了也不问父亲为何而来，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电视。父亲有话没话地套着近乎，陪校长看电视。快到中午时候了，父亲只能开门见山了，说，到如今了，我两个孩子下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想向校长借钱缓几个月。
谁知校长是一个将钱看得比命还重的人，而且他很嫉妒我家的两个孩子很会读书，他的两个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勉强读了个初中，就出去闯荡江湖了。他很反感父亲向他开口借钱，没好气地对父亲说，我没钱，学校也没钱，你另找别人去借吧。父亲尴尬极了，脸像被雪擦过了一样，红彤彤的，做贼似地从校长家里逃走了。
父亲一连在家闷坐了几天，与母亲开始商量着想办法。最后，父亲决定将家里的那头肥猪卖掉，变换出一些现钱来。母亲恨不得把所有的猪食一下子都倒进猪的肚子里去，收猪佬来的时候，那头猪已经鼓胀的迈不开步子了，好不容易一迈步，一屁股猪屎拉了一大堆。
父亲用很少的钱买了几斤肉回来，别人家的猪肉都是展览似的挂了一墙壁，我们家只有窄窄的几条在铁丝线上飘荡。但我和二姐都不羡慕人家的猪肉多，我们咬紧了牙关，甚至觉得猪肉是世界上最不好吃的食物，而且我们一张嘴都好像能够感觉到嘴里已经塞满了母亲做好的各类肉制品。
但是，卖掉了猪的钱还是不能填补我和二姐巨大的学费窟窿。二姐长我两岁，已经很懂事了，她对父亲说，今年干脆就让我休学吧，让弟弟先读完大学再说。
父亲的眼光却是异常的坚定，他说，那坚决不行。你们只管读好书就可以了，借钱那是我的事情。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变得自责起来，语气低沉而感伤。这时候，我和二姐的眼泪克制不住地从眼眶中奔流出来，屋外飞舞的雪花也变得模模糊糊了。
父亲只能再次走出家门，向着毫无头绪的地方走去，他已经不知道再向何处去哀求了。
那一天，父亲回来的时候很早，虽然看上去比往日还疲惫，但是父亲的眼神却闪现出很兴奋的光芒。他对母亲说，别人答应借钱给我们了，不急了。母亲也很高兴，像已经到了新年样，炒了一份比平常多出一倍的辣椒炒肉给我们吃。我们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我和二姐高兴地跑到屋后堆起了一个大大的雪人，给雪人还涂上了口红，好像那雪人也在微笑似的。
父亲在家歇息了几天，又出去了，然后又歇息了几天，然后又出去了。往复了几次后，父亲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变得更加消瘦了。一天，母亲对父亲惊呼道，你的内衣上怎么渗了这么多的血，一看父亲的胳膊上鲜明地显露出一排排针眼出来。原来，父亲是去卖血换钱了。母亲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哽咽着。父亲的声音虽然很小却无意识地被我们听见了，他说，我没什么事，不要让孩子们听见了，只要孩子们好好读书，我们吃点苦算什么呢。
屋外，雪花尽情地飞舞着，新年的气味从每一个屋子里飘荡出来。这个冬天很冷，但回忆起来，却是让我感觉最温暖的一个冬天。每当雪花飘舞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冬天来，想想便觉得心里很温暖了，就会更加珍惜生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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