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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迷人的骨头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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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人的骨头

  
草白

  1、骨头
  那些课堂上的时间似乎是凉的。我们摸着骨头,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假的比真的要白,要光洁,可能是塑料做的。真的占了大多数,看上去纹理不是那么均匀,色彩不是那么光洁的就是。我不知道这一段段股骨、桡骨、尺骨,那盘子似的髋骨,从哪些身体上拆卸下来,与别的骨头纠缠着,混淆着,无法想象它们怎样活动过,怎样爱过。当然,这些好骨头,那时候真让我烦恼,我一点也记不住它们的名字。我讨厌它们冷冰冰的存在,讨厌它们有那么多生僻的名字。不可否认,它们确实是好骨头,还是那么坚实,坚固,坚硬。我怀疑这些骨头的主人死于体健的中年,来不及患上骨质疏松症,来不及让它变软,变酥,就褪了毛发,烂了皮肤,被送到这里来,还是另有可能?这中间,该有多少故事,骨头们集体缄默,实验者也不便打听。
  曾与它们同存的肌肉、毛发、装饰物,甚至附于其上的思想,风格,都消失不见了。只有这些骨头,这些硬的骨头,虫子吞噬不了它,风沙腐蚀不了它,时间也不能把它怎么样,它完好无损,坐在我们中间,任人唾沫横飞,指指点点。
  我们在它身上画圈圈,作标签,不停地默记它们共同的名字,可这是徒然的。事实上,我们仍可能一无所知。
  调皮的男同学甚至拿它做武器,在浮尘纷扬的实验室里,追追打打。那是非常滑稽的一幕,骨头们成为一场游戏的道具,通过活人之手,它们似乎重新获得坚定而不可更改的意志力。
  在它还能自主运动时,我们看不见它,也忽视它的存在,因为还有更好的东西附着其上,那些皮肤,毛发,迷人的外包装,才是让我们着迷的。可是,现在,时间快进到这里,一个荒寒、孤僻,瘦骨嶙峋的世界……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美丽的头骨。他们说骷髅是凶悍、丑陋的,可我觉得不。你看它们多么简洁,线条流畅,神态安详,那是真正的骨头,是一个灵魂破碎之后的安静。再没有多余的依附,没有附着在骨头上的肉,没有任何的细节、装饰,一切附加的丑陋与美丽早就与它无关了。
  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再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作为一具骨头,它没有更多的话要说。那剔除一切修饰之后的存在,才是事物最终的骨头。
  2、解剖
  那幢楼位于校园最东面,阴冷、潮湿,我刚到学校时,曾和一个女孩路过那里,那是黄昏。她对着那扇窗户指指点点,说那里面有许多尸体,泡在药水里。那药水的名字叫福尔马林。这个名字让我微微颤抖,又有不可言说的神秘感。我们在隐秘的场合总是围绕着那个房间嘀嘀咕咕,想靠近它,又不敢。
  后来,我终于走进那幢楼,推开那扇吱咯作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我是随着一大群人进去的,我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一具熟牛肉色的尸体,一具没有衣服,没有皮肤,只有肌肉的尸体,这是一个男性曾拥有过的身体。显然,即使作为尸体,它的性别特征还是非常明显的。这是每个女生都有意忽视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才记忆深刻。
  我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可他是有脑袋的,一个有脑袋的尸体,怎么可能没有眼睛呢?可我就是没有看见眼睛。现在回想起来,可能这是我有意回避的结果。况且一具尸体在浸泡了那么久之后,眼睛早就闭上了,消失了。那是一具皱巴的,严重缩水的身体,肌肉被撕扯成便于教学的碎肉条,如果俯下身,便有一股刺激性的气味直扑过来,那是药水的气味,让眼睛流下泪水。我在刺眼与刺鼻的气味中,怔怔地站在那里,听着老师们对着它如数家珍,脑子里一片空白。
  以后,那个房间成了我经常去的地方。站在一排矮凳上,透过人群的后脑勺去看那具尸身,看那个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人不停地从里面掏出什么东西来,说,同学们,这是肱二头肌,这是斜切肌,这是咬肌,你们身上都有的,摸摸看。已经有人很聪明地与身上拥有的作对比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进入学习状态,才明白那个躺着的东西不是身体,而是标本。一个华丽的标本,昂贵的教学用具,它是真的,不是模型,更不是图片。
  后来,他们还从那一个个铁灰色的容器里取出白乎乎的豆腐渣一样的东西,远远而看,又似一条条蛔虫盘聚而成。真不敢想象,我们身体优美的舞姿,精确的计算,艺术的才能,竟是因为这些组织绵密而发达的分工,它们小心翼翼地运作着,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悬崖撒手,毁于一旦。可它们是那么丑。这些我们身体中真正的精华,竟是丑陋的,不被人所见是对的。
  在那个楼里,我还看到数周、数月大的未成形的婴儿浸泡在消毒液里,因为各种原因,它们的生命被残酷地终止了。有些已眉眼初具,袖珍的脸和身体,闭着眼,一直泡着,长不大,也睁不开眼。作为一个组织,一个切片,一个标本而存在。没有意识,也没有回忆。
  显然,这幢楼有些年代了,它的地板竟然是木头结构的,踩得重一点就咯吱作响。很多人一起走的话,响得更厉害了。如果一起跑着走,那简直就像场小地震。很多房间都不派什么用场,只堆放着废弃的标本,有破损的骨头,充气人体,损坏的教学道具。那些东西曾经是身体的一部分,如今是这个房间的一部分。它们暂时还没有被清理。可能,校方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曾经含有体温的东西。它们曾和其它组织一起配合着完成微笑的动作、咀嚼的动作,爱的动作。
  它们是不是在等待一场大火的来临,以灰烬的形式宣告彻底的消失。特别是,当夜深人静时,他们会不会以自燃的形式来组织一次大逃亡?
  后来,这座楼拆了,整个学校也被夷为平地。我不知道这些标本是怎么转移的,那一具具浸着药水的人体标本,被谁抬上了车子。如果一个人生前就知道,他的肉身是不允许腐烂的,永远不能腐烂,那会不会觉得活着的日子充斥着无尽的惊悚感,死了也不能结束的惊悚感,那简直是太可怖了。
  3、手术
  在医院实习的日子,我住在那个筒子楼里,车厢似的结构,光线昏暗,下雨的时候,从卧室到卫生间的路上都会飘到雨星,如果夏日里暴雨,那雨打在遮阳棚上,丁丁冬冬的响声,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实习的下午,我很少去上班,内科病房里,病人和医生都昏昏欲睡,药已经吃过了,疼痛也已止住了,最佳疗效还未到来,一切都需要等待。既然性命无虞,那就睡吧。如果睡睡能把身体睡好了,那倒解决问题了。
  一个中年男人捧着一口带血的痰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那穿白衣的放下手中带铁皮的病历本,眄了那人一眼,轻轻地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呀。我回想那人床头的病历卡上写着:肺CA。癌症呀。我不知道他知不知。见穿白衣的毫无反应,他再次发问,怎么出血了呀?我怎么会出血的?
  都癌症了,能不出血么。可那穿白衣的耸了耸肩,还是那句话,本来就是这样的呀。
  做医生不能有好奇心,不能哗众取宠,不能这个,不能那个,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呀……我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每一口血背后都有故事。可是,在医院里,这样的故事无人探究。
  一个午夜,我在梦里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随即宿舍的门砰砰砰地响了很久,原来门卫喊我去手术室拉钩。他提着一盏灯,个子很高,嗓门很大,在黑暗的通道里站着,有点可怕。
  那阵子,我在外科实习。那晚,我睡眼惺忪地来到手术室所在的大楼下,看见一摊凝固的血。看到血的刹那,我就开始眩晕。然后是洗手。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戴着口罩,它遮住了我的鼻子,嘴巴,只露出眼睛,那惊颤的眼,我气息微弱,战战兢兢。举着手,在水龙头下不停地刷着指尖,指缝,任何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被刷子狠狠地进入。我一丝不苟地刷着,洗着,冲着,我感到些微的疼痛,但很快就被别的感觉覆盖了。水的流量恰到好处,静的手术室外,墙上有时钟在滴答,那水声、秒针的绞动声让人发慌,我想上厕所,继而逃之夭夭。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的任务是拉钩,让那个伤口完全地曝露于灯光下,让戴着手套的手进去,让器械和针线进去,把坏掉的、多余的东西取出来,比如石头呀,囊肿呀,或许还有珍珠,如果长错了地方,最好的东西也没用。只有血,汩汩涌出的血,我的眼前一片血肉模糊。手术时间很长,器械丁丁冬冬响得欢,医生护士打情骂俏,白布那头的病人毫无声息,完全被麻药定住了。我拉得手也酸了,腿也疼了,身体某个地方在发痒,又不能抓挠,我终于昏倒了。我被扶出手术室,躺在外面的椅子上。脑袋嗡嗡作响,幻想又跑出来了。
  清晨,手术结束,他们出来了,摘下帽子,口罩,在更衣室里唱歌。我听见有人在说,咦,这个人怎么躺在这里?我知道是他。那个医生长得像我多年前的朋友,一张娃娃脸。在这里,我看见十年后的他,成为医生后的他,还是一张娃娃脸。他终于也认出我来了,但我的身体却不能给予回应,它们动不了了。在那一刻,我流泪了。我想起许多前的清晨,那个人站在我的窗台下,那一日是离别,他把一束野花扔进我的房间里。这之后,我再也找不到他,他在人群中蒸发了。
  4、心病
  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自从有了听诊器后,我似乎掌握了人体活动的秘密。我听见自己体内有一种跳动,像水泵一样,日夜不停。我不知道什么东西给了它力量。我很怕有一天它忽然不动了。对这个事情的想象让我心慌。
  于是,每个黄昏,当我坐在床上,拿出那个东西,安静地听着什么,体内的那个声音就被放大了,每一声跳动都耐人寻味。我对着课本,仔细探寻任何一种声音可能存在的问题,我越来越觉得我的身体里可能住着一个兽,它试图破坏这种运动的秩序。是的,很多时候,我察觉到了它的野心。
  对身体的了解越深入,我越觉得自己活不过明天。它们太复杂太精致了,任何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而那个关键的心脏,又有那么多扇门,那些血液每时每刻都在进进出出,你醒时它在流动,你睡着了,做梦了,它还在那里流动,它什么时候要是不想再这么流下去了,它要是厌倦了,疲累了,想歇歇了,那就麻烦了。我们可不答应。
  有好几次,我听到了异样,那流动中的杂音,一闪而逝,我试图捕捉,它们却消失了。除了心脏,还有血液流过的肝脏、蚕豆似的肾以及脾,它们都呆在黑暗而沉闷的胸腹腔内,我们的身体倚靠它们进行新陈代谢,可是我们不仅不能知道它们长什么样,甚至它们的状态如何也是懵懂的。我可以了解一个人,可却不了解他的身体。在B超室,我们能看见的只是一些模糊的阴影,充斥着暧昧的电子气息。
  身体是人世最大的秘密,这是一种可以归之于命运的事物,我们无法提前知道,也无法更好地了解。最敏感的器械也不能帮助我们,因为它时刻都在变化,它有自己的主张,在不被我们所见的视野里活动。它还是我们在人世不安全的最大障碍,我们无法铲除这个障碍,只有接受。只能接受。
  年少的时候,我们很怕自己活不过那个重要的日子,现在,一个个重要的日子都要过去了,我们还活得好好的,看来,我们的身体不会那么快就完蛋。此刻,我们能做的是时刻聆听它的声音,它一定会发出某种声音,那声音,只有在安静时才能听到。
  5、误杀
  杀死一只小白鼠是容易的。任何救命的技术,都建立在杀人性命的基础上。只有知道如何致人死地,我们才知怎样救活一个人。这是一个悖论。于是,那些小白鼠就成了必须死去的实验者,无论它们是否愿意。这是小白鼠的命运,无关强弱。
  那些吃过毒药,又吃了解药的小白鼠,通体白色,有尖利的牙齿,叫声惊惶,被关在一个铁丝笼子里。我们要在它们身上注射一种叫吗啡的药。我们要看着它在药物的作用下昏迷。然后再用一种叫纳洛酮的药把它救活。我们所要证明的只是一般的药理,这是书上记载的,老师怕我们不信。我们当然信。我们的实验课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
  通常都有对照组。一只注射药水,另一只注射生理盐水。百试不爽。那只注射了药水的,像书里所描写的那样,药物很快就发挥了作用,没有任何悬念地四肢抽搐,躺倒了。另一只呢,当然什么事情也没。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这没事的一只看着那中毒的一只,忽然紧挨了过去,俯身其上,似有哀情流露,随即,它也躺下了。这当然不是生理盐水的作用,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它躺下,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很快把那只中毒的也救活了。解药像电流一样通过它的身体。也有救不活的时候,是解药失效,还是中毒太深,不得而知。总之,一场实验下来,总会有几只小白鼠死去,侥幸没死的,也多了刚烈气,实验者的手不止一次地被咬破,鲜血直淌。那些服了毒的小东西,就像古代的侠客,一遇见仇人,从不放过反咬的机会。它们怎么能不恨呢,看到空气都想反咬一口。这些充满仇恨的小东西,服了毒物,又吃了解药,毒药与解药在身体内数次相遇,厮杀着,纠缠着,反扑着,永无至尽。
  据说,仇恨能让一具肉体变得有毒,我不知道小白鼠死于外来的毒物,还是死于自身。总之,它死于一个玩笑,一场与救命无关的巫术。谁说这样的死亡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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