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影子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要不是靠得近,我无法辨认出这个从面前走过的人。
初春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明亮间渗出不易察觉的阴冷。这些年,我不忍轻易忽视在乡间遇到的每一张面孔,似乎一直想从他们的表情里捕捉我曾经的影子。在相同的领地里,我们吃过同样的植物,饮过同一条河流的水,我甚至不否认,我的身体有着跟他们相同的气味。
他站在我的右侧,脸朝着汽车驶来的方向。浅灰色的夹克里裹着他隆起的肚皮。有那么一刻,我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跟他说话。迟疑,更多来自开腔后令人无所适从的沉默。这么多年过去,我习惯保持缄默,结果,我忘记了如何跟乡人聊天,如何找到愉悦的字眼然后夸夸其谈。在他把脸转过来的一瞬间,我嘴巴里跳出一个字。
“毛”。这曾经是个多么温暖可爱的词,可现在它只是我慌乱中冲口而出的某个交际符号,并且我添加了几许刻意亲近的语气。要是按照我在城市里习得的礼仪程式,我或许更应该喊他叔叔。他二十多岁时,领着娃娃们去山间放牛,我们没大没小,直呼“毛”,他不反对,笑嘻嘻地讲起他上中学时遇到的好玩事情。有时,他求我们替他看着牛,自己跑到山边姑娘家讨水喝,一去半天不回头,我们朝空山喊他的名字,然后一起发笑。
浅淡的笑意从他嘴角荡开,“回来了?”
这三个字频繁出现在我走过的乡间田野、街道、甚至梦里,我的回归渐渐变得稀奇而令人惊讶。我一般只笑笑,说个“恩”字。母亲曾批评我:你就不能问问别人忙什么呢?去哪里吗?
母亲的教诲帮了我的忙。他现租住镇上,在一家私人作坊干活。我们开始沉默,他表情焦虑,偶有叹息,时不时扭头看远处的马路。放牛的时光里,就算牛跑到庄稼地里,他也不急躁,温顺而和平,慢悠悠地走过去。我想起有人替山边姑娘来他家说媒的傍晚,云霞满天知了欢唱。他满脸通红沿着村后开满野花的小径一路跑,几个娃娃见状好奇地尾随而去。他躺在湖边,好像有人在他内心丢了一枚石子,涟漪漾到他脸上,微笑如花就那么盛开着。那时,他多像一只羔羊,等待远处草原传来草木肥美的讯息。
他生性彪悍的母亲无法接受姑娘家大她儿子三岁的事实。从此,他也不跟我们一起放牛了。他后来遇到不少姑娘,但就是没一个成为他的媳妇。另外一个夏天,他母亲四下托人,寻得一位来自西南某省的妇人跟他住在了一起。妇人跟他舅舅来到村里,舅舅收一笔礼金后走人。二十多天后,我在屋内准备第二天回学校的行李,听见村外熙熙攘攘,一片喧哗。妇人跑了,村人四处寻找。傍晚时分,他在山林里找到她,顿时,村里沸腾了,那场景好多年不曾在村里出现过。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前村的,后村的,隔壁村的,一对青年男女骑着摩托车赶来,那女的跳下车,一转眼挤入人群里。
妇人蹲在地上直哆嗦,头发凌乱,不敢拿眼睛看人。毛站在大门边,一言不发。我以看客的身份出现,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人群里有人发话了。
“这样的婊子,就要打!”发话的人是村里离婚独居的老杨。
毛看着老杨,沉默,不说话。
“不要脸的东西,你舅舅收了我多少钱,骗子!”毛的母亲冲到妇人面前抓她头发。
毛拉着他母亲,脸色发青,想哭的样子。那些天,我见过毛跟那妇人在门口纳凉的情景,她把腿架在毛身上,毛给她剪脚趾甲。那刻,他会想到一天他非要亲自动手打她吗?
“你不打?我替你打!”老杨冲上去甩妇人几个巴掌,响声透过人群,听起来那么清脆利落。
妇人不说话,头低得更低。清亮的掴掌声又响了几下,我心生震颤,拉着母亲回家。毛那晚领着妇人到镇上的派出所,一场演出的结局我也不知道了。
此后,再也没有女人走入毛的生活。他会木工,在家里替农人箍个粪桶,打个方桌,扳几把椅子,一些零碎活够他忙的。新生一代的孩子还是爱找毛玩耍,他替他们做陀螺,小风车,送他们下脚料做成的小板凳。孩子们喊他爷爷,他一样温暖平和,说话慢慢的。孩子如种子,某一天被风从毛身边吹散了,尤其那些女孩,想去毛家里玩耍,也不敢。她们听见大人在门口的一声嘶喊,拔腿就往回跑。隔壁的波波丫头曾从毛家里拿回一些卷曲的刨花,她母亲让她在凳子上跪了一个下午,不准吃晚饭。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隔壁村的老光蛋在自家稻田里欺负一个十岁的女孩。这消息让所有的母亲不寒而栗,那些独居单身的男人成了一枚枚随时会炸裂的危险品。我的嫂子,我的母亲都曾给我侄女开了个名单,哪些人要远着点,其中包括毛。侄女曾问我:为什么不能到那个爷爷家玩?我沉默,面对不谙世事的孩子,我解释不清这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车来了,毛奔过去,那急躁的模样好似在逃亡,我习惯性地跟他说再见。太阳在头顶,他滚圆的影子在地面上移动,直到跟他上了车。(17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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