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一样凋零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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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在我看来，他说的是生命的境界，而不是生命的必然状态。数年之前，我在一个天色黯黯的端午节的早上，写过一篇文章《像麦子一样倒下》，来抒发我对于生命脆弱的悲伤。后来在一篇《大雁从天空飞过》的文章里，再次谈到了死，谈到了亲人的生离死别。我很悲伤，写每一个文字，都有从泪水里“捞字”的感觉……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舅舅们给我很多温暖的帮助，可是我的两个舅舅和一个舅妈，都是很早就离开我们的。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有了一点微薄的工资，父亲却罹患肺癌，半年后父亲就去世了。父亲是在冬天去世的，父亲去世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在家里陪母亲，那时候，舅家长辈中唯一健在的大舅妈，也在陪母亲。大舅妈跟母亲最亲，母亲说，大舅妈是个苦命的人，她是在民国三十年豫西大旱的时候，被人贩子卖给大舅做媳妇的，迄今都不知道娘家人在哪里。在这个世界上，大舅妈的亲人就是她的子女，还有她的小姑子——我的母亲。
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大舅妈陪着母亲度过了两个多月的艰难时光。可是母亲走出阴影之后，大舅妈却在次年秋天收获柿子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半身不遂，从医院回来后躺在炕上，不会说话，不能自理。春节时我和母亲去看她，她躺在炕上哗哗地流眼泪，却不能说一个字，做一个手势。母亲坐在她身边，泪水哗哗地流着，哽咽着，一声声地喊着：“大嫂，大嫂，你还认识我吗？”我在旁边看着哭成泪人的两个老太太，眼泪怎麽能忍得住呢？我知道母亲和大舅妈的感情，那是比亲姊妹还亲的感情啊！母亲果然忍受不了这悲伤的场面，大正月的天啊，哪有走亲戚不吃饭的？可是母亲决然地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来不及提上），悲伤地冲我说：“走，回家！”表哥表嫂表姐们吓坏了，以为哪点做的不好惹母亲生气了，赶紧过来拦住母亲，这时候我看见卧床数月不能言语的大舅妈，在急切的眼神和表情中，破天荒地“说”出两个字“吃，吃！”母亲显然也看到了，她的泪再次哗哗地流下来了……
大舅妈是在麦子扬花的季节里去世的，那天我正在离家八百多里远的地方采访，母亲显然知道我跟大舅妈的感情，怕我伤心影响工作，她没有告诉我，直到大舅妈入土前一个小时，他才让表哥电话告诉我。那是中午一点多钟，我刚吃过饭，站在异乡农户家打麦场的树荫下，听完电话之后，心情非常悲伤，可是我不能哭……
舅舅、舅妈们都走了，父亲走了，接着是大舅妈的女儿我的表姐，才四十几岁啊，就坠崖了。然后是大伯的女儿，我的二姐。二姐死的时候是个春天，她是突发的心脏病，大概也是四五十岁吧。母亲也是在二姐入土之后才告诉远方的我，我一听就哭了。站在我家的阳台上，看着明晃晃的太阳下，有二姐笑吟吟的模样在走动，脑子里都是小时候二姐的样子。我上小学二年级的冬天，每天晚上都要去跟奶奶作伴，二姐也去，代表大伯家跟奶奶作伴。奶奶自己睡一个被窝，我和二姐通腿儿。每次我做完作业去睡觉的时候，刚一钻进被窝，二姐就说我的脚太冰凉，跟三九天的石头蛋一样。她把我的“石头蛋脚”用被子裹好，好让我赶快暖过来……
二姐去世大概三、四年吧，大伯就走了，那是2010年的1月吧，我在冬天的深处无比悲伤。父亲只有一个哥哥，他没有姐妹。父亲去世以后，每次回家看到大伯，都感到还有一点父亲的影子，大伯去世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一个人在极度的悲伤中忽然明白，生命不过就是一场阻击战，在与时间的战争中，父亲和伯父们就是我生命的墙，是掩体，为我支撑起一片安全的天地，现在，墙倒了，他们都倒下了，接下来就该我们直面残酷的死亡，残酷的阻击战……一代一代人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马克•奥勒留在《沉思录》里说：“生命必须向成熟的麦子一样收割，一个人出生，另一个人赴死。”如果生命的回归真的像成熟的麦子一样，倒也不必过分地悲伤，因为天道的安排就是这样。正像他在另一个地方说的那样：“树叶，一些被风在地上驱散的树叶，而这就是人类。”树叶在秋天落下了，树还在，来年的春天还有绿叶欣欣向荣。人类就是天道的树叶，自然轮回的
树叶，在该谢幕的时候谢幕，随风飘散湮灭。
可是，总还有一些不该凋零的树叶，在青葱的年轮里意外凋谢。
晚饭后姐姐打电话告诉我，三嫂死了，前天死的，今天入土。脑溢血。她是在忙完秋收之后，把晒干的玉米入仓完半小时，脑溢血突发而死的。
我已经没有悲伤了！
三嫂是大娘的三儿媳妇。三哥三嫂结婚那年，我上小学五年级，放学回来，还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三嫂那时候扎两条大辫子，个子高高的，穿一身蓝色制服，非常漂亮……今年春天，我回老家扫墓的时候，还跟他们聊天拉家常，我跟三嫂开玩笑，说她才50岁就有了白头发，三嫂笑着说：“不能跟你们坐办公室的人比啊！看你，村里跟你一样大的都成小老头啦！你这年轻的样儿还能给我哄个弟媳妇呢！”说得八十多岁的大娘都咧嘴笑了！
可是今天，这个春天还跟我开玩笑的嫂子，说没就没了！
悲伤还有什么用处吗？我已经没有悲伤了。我也不需要什麽安慰。
我写着这些文字，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那些倒下来的亲人们一个一个在我的眼前复活，告诉我生命就是一场阻击战，残酷而不可改变的；告诉我要坚强，坚韧，好好活着；告诉我珍惜老天给我的每一秒时间，做好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要做的事；告诉我死亡并不可怕，关键是不留遗憾……
秋天的夜里，我写着这些文字，心如夜空，平静、冰凉、苍茫、而又充满成熟的深邃，我知道，我已经被逼上前沿……[/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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