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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住着蚂蚁的枯树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二舅什么时候瞎的?我已经记不清,总之,那时候,家里的人一律不提“瞎”这个字,他自己也不提。
  二舅每天摸索着去柴禾堆旁,他能把柴禾堆码放得无比整齐,他能把一群羊送到向阳坡上,羊在山上吃草,他坐在大石头上,仰面向着天,嘴微张着,好像在品饮山林里哪种气味。然后,他会微微一笑。我总问,二舅,你笑什么呢,你到底笑什么呢。二舅说,我没笑。他没笑,也许是他的身体自己笑的,他的身体在山林里树一样伸展,然后笑容自己跑出来了。
  我们的山林很美,很美的其中一个原因是这里只住着姥姥一家人。我们夜晚出来撒尿,清晨去看苹果滴泪水,甚至我们看见对面的山上小小的蚂蚁一样的人摇晃着身子移动,这都很美,美在我们心里,从我们心里长出来,藤蔓一样缠绕着身体,让笑容花一样开出来,所以,我们经常不知道自己在笑。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让你可以笑出来。
  二舅妈经常发脾气,她一发脾气,二舅就不再说话,跑到柴禾堆前码起柴禾,柴火堆旁,有一棵桃树,是二舅小时候种的,他瞎了之后,那棵树死了,变成一棵枯树,枯树也不寂寞,虽然不开花结果,可我们经常在上边晾晒滴水珠的衣服,有时候也把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挂上去,猫有时候在树杆上磨它尖厉的爪子。但最多的时候,树上会爬一只蚂蚁,蚂蚁爬来爬去,东转转西转转,迷了路一样,后来我发现,这只蚂蚁似乎就喜欢在这棵枯树上,它好像逃不掉树上的裂纹一样,每天出现在这枯树杆上。有时候,我看看枯树上的蚂蚁,又看看二舅,二舅应该知道他的桃树已经死了,但是,他从来也不说,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没有生命的树杆,但是他从来不向他伸手。
  这山里到处是果树,是姥爷带领他们种植的,当初是全家人的事业,果子被运向四面八方,后来,这一切与二舅无关,二舅不愿意吃任何一种水果,他逃避果树香,逃避果子的味道,他把自己关进不结果的树林子里。
  有一天,从树林里回来,他忽然说,让我去别的村庄卖水果吧,苹果或者桃,什么都行。二舅妈的眼睛扫在他身上,她说,别人给你假钱怎么办,他叹口气说,我知道我最需要一双眼睛。他们的孩子们调皮,根本完不成这个任务,我坐在煤油灯的另一侧,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我说,我来做你的眼睛。
  我做二舅的眼睛,二舅肩上挑着一筐桃和一筐苹果,小布包挎在我的肩膀上,出门的前一天晚上,姥姥在我的内裤里缝了口袋,把一垫零钱放进去。
  去最近的村子,也要下山——过河——上山。山路上都到处是石子和长起来的灌木,我的脸被树叶扫来扫去,这不算什么,我最怕蜘蛛网,一不小心,蜘蛛网扑面而来,一只蜘蛛顺着我的脸落荒而逃,有时候蜘蛛还会在我的脸上或者肩膀上尿尿。我跟二舅之间相连着一根拐棍,平时,他用这根拐棍探索前边的路,现在它被我牢牢抓住,不住回头告诉他,有石头,脚抬高一点,有坑,慢一点。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扁担勾着筐的那条绳索,生怕筐里的水果一不小心掉出来。
  下山已经用了太多的时间,听到河水的声音,二舅说休息一下。河水虽然很浅,但是他依然担心自己的鞋子会湿掉,他把自己的鞋脱了,让我先送过河,那双鞋就在对面等我们。
  我踩着石头往前迈,二舅不行,他一点点往前挪,尽量让自己的身子站得稳当,过河以后,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一边穿鞋一边说,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买。我的脑子里搜罗出很多种东西,但我还是说,我什么也不吃。上山是极困难的,他浑身用力平衡着自己的身体,脸上青筋暴出,汗珠子往下掉,我不敢停下,几乎是一走一回头。
  到达那个村子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街巷里流淌着饭菜香,我和二舅坐在一个大石头磨盘旁边,一人一个馒头吃起来。
  没人来买水果,蝉没完没了地叫。我只能当二舅的眼睛,我当不了二舅的嘴,可是二舅说,你叫吧,你就叫“卖桃卖苹果嘞!”我说,你怎么不叫。我们俩推推让让,谁也张不了嘴。村子里的人吃完饭,好像都在睡午觉,街上没有人,村子里也安安静静的,有条狗跑过来,狗看见生人,叫个不停,我吓得躲在二舅身后。
  是狗叫来了人,狗把一个老太太叫了来,老太太过来,把狗喝吓到一边,她看见二舅说,你是那谁的儿子吧,你们这是干啥呢,我嘴快,说,卖桃、卖苹果,老太太把手在二舅眼前晃一晃,确定他是真看不见,然后重重叹口气,说,真是可怜,我给你叫人去吧。不一会儿,就有姑娘媳妇的来,来了都先看二舅的眼睛,然后才问多少钱一斤,我说不称斤,论个卖,一块钱六个桃,一个钱五个苹果,二舅一个个摸索着数,我在旁边盯着看。有人问二舅,这是你闺女?我说,他是我舅,我是他外甥女,人们哈哈地笑起来,说,这孩子!
  二舅把剩下的一堆桃和苹果都给了帮我们招呼人的老太太,他挑着两个空了的筐,不知道人们正吃着我们的苹果和桃子对我们指指点点,他们都在议论他,同情他。
  二舅让我带他去小卖部,买了一斤点心和两斤白糖,又给我买了几块糖。回家的路上,他没怎么说话,直到回到家里,看见二舅妈高兴地接过钱和白糖,又数起那些零零散散的钱。他才高兴起来。
  他坐在柴禾堆旁,月亮已经升起来,他呆坐着,枯树上挂着我背过的小布包,树杆上,我熟悉的那只蚂蚁终于找到家,爬进了树洞里。
  记忆里,我好像还给二舅当过几次眼睛,我替他念书,其实不过是我们的课本,可是他坚持要听,我在灯下给他念课文,他像个认真听讲的孩子,二舅妈催促我们去睡觉,说,以前眼睛好的时候不看书,现在听它做什么?我发现二舅的手指在裤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他说,最好看的就是字了,以前我不知道。
  后来,我们也去卖过几次水果,但是没再那么幸运,有时候到半山腰,筐翻了,有时候卖不出去,只得挑着大半筐水果回来。姥爷实在不放心盲人儿子和六岁的外孙女出门,二舅就又开始管理起羊群。
  小小的村落里充斥着流言,我们只看到大人的眼神,还看到山下的一个男人经常来二舅家,那个男人总给我们糖果吃,让我们去看看二舅和二舅的羊群,我们走了,剩他跟二舅妈在家里说话。那是多久之后,二舅妈受了伤,躺倒在炕上,全家所有大人都对她满脸敌意,满脸鄙夷。大家都忙着什么,却不告诉我们和二舅。二舅经常坐在山里,任羊群跑来跑去,他像一棵树一样,停在那里。这些羊自己吃饱了就会回到主人跟前,它们甚至自己就可以回家,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就是定位器,在山风里丁丁当当告诉主人自己的位置。
  二舅经常坐在柴禾垛旁,他已经懒得劈柴,他把斧头远远扔出去,一只猫尖叫着躲开,二舅妈从炕上摇摇晃晃起来,也不说话,把远处的斧头拣回来,自己劈柴,“噼啪”几声以后,二舅把斧头抢过去,二舅妈流着眼泪把那点柴禾抱走,二舅用力地劈,他一直劈到特别晚,我叫他吃晚饭,我说二舅天黑了,他没理我,后来,姥姥过去说,回去吧,天黑了,他说,我还有白天黑天可以分吗?姥姥擦了擦眼泪没再说话。
  一只鸟在枯死的桃树上站了一下,扑棱棱飞走了。
  二舅的脾气越来越大,他骂那些羊,也骂他的孩子们,他不骂二舅妈,二舅妈一来,他马上安静起来。我远远看着,不敢跟他说话。我跟树上的蚂蚁说话,树上的蚂蚁还是老样子,经常一惊慌就找不到家,它慌乱地跑来跑去,从每一道树疤里尝试着进入,可绕来绕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家门,可是为什么只有它一个找不到家。有时候,我故意把它的路线抹掉,看着它疯了一样跑。
  二舅连饭也不好好吃了,有时候他把饭直接倒在柴禾垛旁,枯树洞里的蚂蚁不一会儿就闻着味赶出来,一截一截往回托。
姥爷走出来喝斥,二舅就把碗扔了。
  家人都说二舅疯了,姥爷正在凑钱准备带他去医院,他得的是脑瘤,当年切除了脑瘤,结果眼睛失明了。姥爷把钱都凑到一起的时候,二舅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他的孩子们都躲着他,他有时候一动不动,拉尿在裤裆里,臭味已经熏天,他还是一动不动。刚开始,二舅妈什么也不说,帮他换了衣服,清洗干净,后来就变成了打骂,二舅不说话,看着房梁,好像那里有什么他能看见的东西。
  姥姥、姥爷只好让二舅住在他们屋子里,二舅好像回到小时候,姥姥、姥爷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另一个村子的赤脚大夫看过,说是没有去医治的必要,看病也只能是乱花钱,不如把钱留给他的孩子们。
  有时候,二舅的身体里会忽然冒出来一个陌生的灵魂,他大哭大叫,甚至把屎尿抹到墙上。二舅妈把自己关在他们的屋里,除了抱柴禾和上厕所她一概不出来。
  有时候,二舅安静地要命,他忽然从安静里叫出我的名字,他问我,你在哪儿,我说我在这儿呢,他又问,你在哪儿呢,我把手给他,他拉着我的手,他自己回答,你在这儿呢。
  我以为他有什么需求,但是他什么也不说,过一会儿就把我的手放开。
  柴禾已经不成垛了,二舅妈没有柴禾烧了。姥姥他们赌气,说二舅妈只要过来看看她男人,就给她弄些柴禾,可是她不,她用斧子把那棵桃树给砍了,我跑出去,我说,这里住着一窝蚂蚁呢,我还担心那只经常出来遛达的蚂蚁就此丧命,可是那棵树早已经干枯,空了心,二舅妈没砍几下,树就倒了。
  二舅妈把细小的树枝折了拿出去烧,我在枯树杆上寻找那只蚂蚁。
  那棵空心的树,有几好处树洞,是蚂蚁的家门,树的根部,一群蚂蚁惊慌失措,吓得到处跑,跑出一段,又跑回来,它们不确定到底需不需要搬家。
  我终于在树的空心里看到那只蚂蚁,它显然迷路了,我这次把它捉起来,放回它的家里,它的家人因为过于慌乱,没人注意它刚才不在,也没注意它现在回来,它呆呆站着不动。
  秋天的时候,我就回了家。回家之前,我告诉二舅,我走了。他没看着房梁说了声,哦,但是脸上没有表情。临走前,我去看了蚂蚁窝,冒出了一个小土堆,我确定蚂蚁们没有搬家,枯树早已经变成青烟了,我再也认不出那只总是单独行动的蚂蚁。
  下大雪的时候,我们得到信儿说,二舅没了。我们踩着厚雪爬上山,踩着厚雪为二舅送葬,人身上的孝衣跟雪连在一起,只冒出接连不断地哭声来,像是这一座雪山发出的哭声。我怎么也哭不出来。回到姥姥的屋里,我总感觉二舅还躺在炕上,我总听见他一声接一声地问我,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我的眼泪是这时候流下来的,我在没有声音的屋子里大喊一声:“二舅,二舅,我在这儿呢!”我的手抚摸着炕上他空出的那个地方。一屋子人开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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