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的时光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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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母的时光
记忆中，老祖母至少死过八次。其中，两次是我买了药托人带回吃了一次就又活过来；三次是我找了医生把脉治疗之后活过来；还有两次是刚听说她快要不行了，带个口信说一定要她等着我要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可我还没有成行就接到电话说又活过来；有一次差点成真，整整死了三天，还是活过来了。老祖母至今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常常躲在院子矮墙那的时光里，像一只老掉牙的家狗一样，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月亮；一个人自言自语，又像是家狗在啃一块有味道的骨头。事实上，老祖母无论死了还是活着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死了也就死了，活着也是活着。
老祖母是童养媳，笋芽儿那样小的时候就到阿公家里来了，传言说是被背进门的，但我以老祖母的独立判断这种说法可能包含着夸张的成分，据我所知，多数农村的孩子很小就可以上灶下厨了，尤其是女孩子，怎么还用得着背？有可能是她并不愿意到这个家里来吧，可在那个时代里，不愿意又能咋样？
老祖母究竟有多大年龄，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户口簿里的那串数字一看就知道有水分，怎么可能百岁还挂零？不过，年龄已经很大是事实，人摆在那里像一截老木头样，不承认她年龄大可不行，如果可能，拿把木匠阿公的锯子横断，说不定年轮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可有那个必要吗？偏偏知道她的真实年龄的人又全都入了土，按说她自己应该是明白的，可她就是不告诉谁，现在她老年痴呆了，问起她年龄，她就说八岁，再问，还是八岁，听那口气，说的大约是八岁进的阿公家的门。
一进阿公家的门，她就当了母亲，成了我的大伯的养母。大伯的父亲我的大阿公年轻时候被抓丁，一去杳无音信，大阿婆逃出村子捡活命去了，留下年幼的大伯，老祖母还没有进门，阿公就把大伯抱回家里来了，吃的喝的全管。老祖母进门，大伯就得叫她“四娘”，可她自己却还是个孩子啊，连初次例假都没有见过的孩子就这样做了养母。
说起来，老祖母同样是父亲的养母，父亲同样叫她“四娘”，或许习惯了这样的称呼，包括后来她自己生的孩子都叫她“四娘”。父亲的爹和大伯的爹一样，被抓去当丁，可父亲的母亲并没有离开这个家，而是留在家里继续照顾着连同父亲在内的四兄妹。父亲的母亲特好强，村子里闹大饥荒那年，为争夺一块救命葛根和邻家一母亲从半岩摔下来，双双毙命，两家庭留下了七个孩子，阿公在并未征求老祖母同意的情况下，就悉数把他们收养了。除了收养父亲他们，老祖母又自己生育了四个儿女，尽管她嘴里说：“财要自有，子要亲生”，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可事实上老祖母从来都没有两样对待父亲和她生育的孩子，从某种程度上说，老祖母对父亲他们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好，我想，这恐怕就是父亲在老祖母每次被死去的时候总是心急如焚地求救于我的原因吧。
无衣食之忧的日子说难过在我看来有点是无病呻吟，现在很多人都是如此，嘴里骂着真难过却转眼又过了一天，不由得发出日子过得真快的感叹，要说，老祖母家里塞满别家孩子那阵子的日子才真正叫难过，无论吃还是穿都费脑子，不要说吃好就是有吃都行，就连野菜都已经被掘地三尺根也不放过。老祖母常常是跌跌闯闯地往菜地走一趟却又空着手两眼发黑地走回来，站在那里呆呆的，可父亲他们却还要扭住她不放，嘴里说“四娘，我们饿”，那时刻，老祖母就恨不得把自己宰成几块煮着吃。完了，阿公不知从哪里弄回点救命野菜。
深水浅滩的日子总算淌过来了，老祖母就又得接受新的现实：父亲他们出去参军，尽管阿公无数次解释说，参军其实很好的，可老祖母就是不吃这一套，总固执地认为，参军和旧时抓丁没有两样，还说，就是死也不让父亲他们去塞炮眼。父亲和四叔参军的当天，她气得睡在门槛上，整个人像死去一样，阿公又气又急，狠狠地踢了老祖母一脚，她就一条狗似的滚到角落里去。父亲他们走后，老祖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父亲记得，老祖母那头白发就是那时留下的，甚至还脱落了不少；父亲还记得，那时老祖母年纪很轻，就像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或是冬天里飘着的一片雪花。
父亲退伍回村娶了母亲，我也很快出生了；三叔、四叔也相继结婚，那三间共用的茅草屋显然已经实在挤不下那么多口人，何况晚上也不可能贴着墙壁睡觉，老祖母就鼓励他们就近找地基修建房屋，一时间房屋还未修起来，老祖母和阿公商量，他们自己先搬进附近的岩洞里居住一段时间，把屋子腾给我们一家，父亲说什么也不肯他们搬出去，就算要搬也只能是我们，可老祖母说那岩洞湿气重，会影响我的生长发育，这样一说，父亲更不愿意老祖母他们搬出去了，可老祖母却执意这样做，非要把我们一家安顿在家里。直到两年后我们的房修造好，她们才搬了回来。
母亲是脾气很不好的人，动不动就骂人，父亲整天都在忙着村子里的事儿，父亲越是忙碌她就骂得越是厉害，但父亲从不和母亲计较，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母亲是父亲从别的男人那里夺过来的，父亲很懂得珍惜母亲。有一段时间，母亲看父亲实在眼里只有村子没有家，就成天骂，弄得鸡飞狗跳的。母亲知道父亲很在乎老祖母，索性把老祖母也卷进来一起骂，老祖母知道父亲对得起整个村子却对不起母亲，只好忍气吞声静静地看着母亲，像注视眼前的暴雨或是暴雪。终于母亲骂老祖母的事还是被八叔知道了。吸着老祖母的奶水长大的八叔自然容不得母亲这一套，就想用大声喝住母亲，可母亲不领情。这一来，八叔气急败坏，那天下午，暴雨如注，我亲眼看见八叔几拳把母亲打倒在雨地里，还扯着她的头发在泥泞里往前挪动了几十米，我敢肯定，这事发生的时候，父亲就躲在一边看着，可居然没有吭一声。事实上，老祖母自从那次因为阻止父亲他们参军被阿公踢出门之后，耳朵就模糊了，但母亲和八叔发生的事情制造出的声音实在太大，覆盖了暴雨的声音，又被老祖母听见了。老祖母赶来，不由分说就对着八叔举起大棒，一阵雨点似的落在八叔身上。
父亲几兄弟分居，谁都以为，老祖母和阿公会居住在他们的亲生儿子三叔那里，不料，老祖母却慎重地选择了他们的养子我的八叔，理由是八叔那时还没有成家，他们得帮衬着。跟了八叔，我们这一辈的孩子还是时常在老祖母那里端白米饭吃，而老祖母却还对着我们眉开眼笑的，她说，自家的孙子吃饱了自己就饱了，可明明碗里空空肚子空空呢。
八叔结婚以后，口口声声说做庄稼是件倒霉事儿，丰收年景收益尚且不大，歉收年头还得贴本。要说八叔说的也是事实，一点不错，我们那个村子地理位置很特别，土地并不多还缺水瘠薄，可老祖母却很严肃地说，总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就不耕种，庄稼人岂有不种庄稼的道理？八叔拗不过，虽然口头答应继续种，可就是不见行动。老祖母一气之下竟然提出，自己要到三叔那里居住，理由是三叔把庄稼照顾得比自己儿女还精心。后来，八叔想了个办法，就是把自家的那几分土地交给三叔耕种，每年出钱买回粮食，虽然老祖母还是担心三叔顾及不过，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只好还是留在八叔那里居住，但她还是挂念着庄稼，就像挂念外嫁的女儿们，时不时总是抽出些时光到田间地头去看看，看到那些禾苗上挂着露珠，老祖母总不忘对它们挥挥手、点点头、说说笑，甚至有时也扯扯杂草、捉捉害虫。
客观地讲，八叔是父亲们几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一开始，他就看不起做村干部的父亲，他常说父亲太老实，整天只知道泡在村民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里，要是让自己担任村干部，村子早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他还暗地在村子里活动取代父亲，可村民们好像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相反更加支持实干的父亲了，而且这一干就是三十几年，却连屁都没有挤出几个响亮的。八叔见村子被父亲打理得像个鸡蛋，缝儿都没有，只好弄别的去。我记忆中有这样一幕，那天，我正从老祖母那里端着一碗白米饭走出，就见八叔领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进来。八叔对他毕恭毕敬的，一进门，八叔就对老祖母说，这是他请来的骨科医生。老祖母有些不解，就问，家里谁需要骨科医生？没病没痛的。日后才明白，那是八叔请到家里手把手教他的。原来，八叔是要做骨科医生。在老祖母看来，八叔这是不务正业。但这家已经是八叔主事了，老祖母已经很老，再顾不上这些，她就在家里为一家人煮每日三餐，稍有空闲时光，遇上太阳天，就把那些洗得很干净却已经很旧的衣服翻出来晒晒或是增加几个补丁，不知怎的，也和阿公越来越说不上话，她就给自己喂养了一条白加黑颜色的狗，这样，时不时还可以对着那条伶俐的狗说上几句；其实，不说话的时候，那狗也很懂事，总是跟在老祖母后面，活像她的一条尾巴。
阿公离世后的那几年，八叔总是怀疑老祖母也快离世了，并且脑子里常常出现这样的错觉。八叔认为，倦鸟就会双双投林，或者说老祖母不忍心让阿公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孤苦伶仃。几乎老祖母每一次有点小病小痛，八叔都会传递出老祖母死了的讯息，有时我在想，要不是我们及时采取应对老祖母死亡的策略，说不定就真的死了，就像同样高龄的外婆，也同样被死过无数次，还是活过来，可就有那么一次，我们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及时告诉我们外婆病了的消息，外婆也就真的死了。
八叔说话也自有他的道理，老祖母同时代的人村子里就有她了，活着就如同一张老片挂在那里，不管你承不承认，有时候想起来了顶多看她一眼，许多时候根本就忽略了她的存在，还不如死去的人那样的怀念。今年大年初一回去，看见老祖母躲在墙根那里晒着太阳自言自语，一只啃骨头的狗躲在她的影子里啃着骨头流口水，走过去轻轻呼唤她，应答声恍若隔世传来，旁边陪坐的一个远房比老祖母小很多岁的亲戚嘿嘿地笑着说：“老祖母不识得你。”接着摸摸脑袋说：“你是哪家的？”突然，心生奇怪的念头，与其老祖母活在这样的时光里，倒不如死了好，毕竟她还活在人世里，可人世离她已经很远了。
记忆中，老祖母至少死过八次。其中，两次是我买了药托人带回吃了一次就又活过来；三次是我找了医生把脉治疗之后活过来；还有两次是刚听说她快要不行了，带个口信说一定要她等着我要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可我还没有成行就接到电话说又活过来；有一次差点成真，整整死了三天，还是活过来了。老祖母至今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常常躲在院子矮墙那的时光里，像一只老掉牙的家狗一样，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月亮；一个人自言自语，又像是家狗在啃一块有味道的骨头。事实上，老祖母无论死了还是活着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死了也就死了，活着也是活着。
老祖母是童养媳，笋芽儿那样小的时候就到阿公家里来了，传言说是被背进门的，但我以老祖母的独立判断这种说法可能包含着夸张的成分，据我所知，多数农村的孩子很小就可以上灶下厨了，尤其是女孩子，怎么还用得着背？有可能是她并不愿意到这个家里来吧，可在那个时代里，不愿意又能咋样？
老祖母究竟有多大年龄，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户口簿里的那串数字一看就知道有水分，怎么可能百岁还挂零？不过，年龄已经很大是事实，人摆在那里像一截老木头样，不承认她年龄大可不行，如果可能，拿把木匠阿公的锯子横断，说不定年轮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可有那个必要吗？偏偏知道她的真实年龄的人又全都入了土，按说她自己应该是明白的，可她就是不告诉谁，现在她老年痴呆了，问起她年龄，她就说八岁，再问，还是八岁，听那口气，说的大约是八岁进的阿公家的门。
一进阿公家的门，她就当了母亲，成了我的大伯的养母。大伯的父亲我的大阿公年轻时候被抓丁，一去杳无音信，大阿婆逃出村子捡活命去了，留下年幼的大伯，老祖母还没有进门，阿公就把大伯抱回家里来了，吃的喝的全管。老祖母进门，大伯就得叫她“四娘”，可她自己却还是个孩子啊，连初次例假都没有见过的孩子就这样做了养母。
说起来，老祖母同样是父亲的养母，父亲同样叫她“四娘”，或许习惯了这样的称呼，包括后来她自己生的孩子都叫她“四娘”。父亲的爹和大伯的爹一样，被抓去当丁，可父亲的母亲并没有离开这个家，而是留在家里继续照顾着连同父亲在内的四兄妹。父亲的母亲特好强，村子里闹大饥荒那年，为争夺一块救命葛根和邻家一母亲从半岩摔下来，双双毙命，两家庭留下了七个孩子，阿公在并未征求老祖母同意的情况下，就悉数把他们收养了。除了收养父亲他们，老祖母又自己生育了四个儿女，尽管她嘴里说：“财要自有，子要亲生”，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可事实上老祖母从来都没有两样对待父亲和她生育的孩子，从某种程度上说，老祖母对父亲他们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好，我想，这恐怕就是父亲在老祖母每次被死去的时候总是心急如焚地求救于我的原因吧。
无衣食之忧的日子说难过在我看来有点是无病呻吟，现在很多人都是如此，嘴里骂着真难过却转眼又过了一天，不由得发出日子过得真快的感叹，要说，老祖母家里塞满别家孩子那阵子的日子才真正叫难过，无论吃还是穿都费脑子，不要说吃好就是有吃都行，就连野菜都已经被掘地三尺根也不放过。老祖母常常是跌跌闯闯地往菜地走一趟却又空着手两眼发黑地走回来，站在那里呆呆的，可父亲他们却还要扭住她不放，嘴里说“四娘，我们饿”，那时刻，老祖母就恨不得把自己宰成几块煮着吃。完了，阿公不知从哪里弄回点救命野菜。
深水浅滩的日子总算淌过来了，老祖母就又得接受新的现实：父亲他们出去参军，尽管阿公无数次解释说，参军其实很好的，可老祖母就是不吃这一套，总固执地认为，参军和旧时抓丁没有两样，还说，就是死也不让父亲他们去塞炮眼。父亲和四叔参军的当天，她气得睡在门槛上，整个人像死去一样，阿公又气又急，狠狠地踢了老祖母一脚，她就一条狗似的滚到角落里去。父亲他们走后，老祖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父亲记得，老祖母那头白发就是那时留下的，甚至还脱落了不少；父亲还记得，那时老祖母年纪很轻，就像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或是冬天里飘着的一片雪花。
父亲退伍回村娶了母亲，我也很快出生了；三叔、四叔也相继结婚，那三间共用的茅草屋显然已经实在挤不下那么多口人，何况晚上也不可能贴着墙壁睡觉，老祖母就鼓励他们就近找地基修建房屋，一时间房屋还未修起来，老祖母和阿公商量，他们自己先搬进附近的岩洞里居住一段时间，把屋子腾给我们一家，父亲说什么也不肯他们搬出去，就算要搬也只能是我们，可老祖母说那岩洞湿气重，会影响我的生长发育，这样一说，父亲更不愿意老祖母他们搬出去了，可老祖母却执意这样做，非要把我们一家安顿在家里。直到两年后我们的房修造好，她们才搬了回来。
母亲是脾气很不好的人，动不动就骂人，父亲整天都在忙着村子里的事儿，父亲越是忙碌她就骂得越是厉害，但父亲从不和母亲计较，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母亲是父亲从别的男人那里夺过来的，父亲很懂得珍惜母亲。有一段时间，母亲看父亲实在眼里只有村子没有家，就成天骂，弄得鸡飞狗跳的。母亲知道父亲很在乎老祖母，索性把老祖母也卷进来一起骂，老祖母知道父亲对得起整个村子却对不起母亲，只好忍气吞声静静地看着母亲，像注视眼前的暴雨或是暴雪。终于母亲骂老祖母的事还是被八叔知道了。吸着老祖母的奶水长大的八叔自然容不得母亲这一套，就想用大声喝住母亲，可母亲不领情。这一来，八叔气急败坏，那天下午，暴雨如注，我亲眼看见八叔几拳把母亲打倒在雨地里，还扯着她的头发在泥泞里往前挪动了几十米，我敢肯定，这事发生的时候，父亲就躲在一边看着，可居然没有吭一声。事实上，老祖母自从那次因为阻止父亲他们参军被阿公踢出门之后，耳朵就模糊了，但母亲和八叔发生的事情制造出的声音实在太大，覆盖了暴雨的声音，又被老祖母听见了。老祖母赶来，不由分说就对着八叔举起大棒，一阵雨点似的落在八叔身上。
父亲几兄弟分居，谁都以为，老祖母和阿公会居住在他们的亲生儿子三叔那里，不料，老祖母却慎重地选择了他们的养子我的八叔，理由是八叔那时还没有成家，他们得帮衬着。跟了八叔，我们这一辈的孩子还是时常在老祖母那里端白米饭吃，而老祖母却还对着我们眉开眼笑的，她说，自家的孙子吃饱了自己就饱了，可明明碗里空空肚子空空呢。
八叔结婚以后，口口声声说做庄稼是件倒霉事儿，丰收年景收益尚且不大，歉收年头还得贴本。要说八叔说的也是事实，一点不错，我们那个村子地理位置很特别，土地并不多还缺水瘠薄，可老祖母却很严肃地说，总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就不耕种，庄稼人岂有不种庄稼的道理？八叔拗不过，虽然口头答应继续种，可就是不见行动。老祖母一气之下竟然提出，自己要到三叔那里居住，理由是三叔把庄稼照顾得比自己儿女还精心。后来，八叔想了个办法，就是把自家的那几分土地交给三叔耕种，每年出钱买回粮食，虽然老祖母还是担心三叔顾及不过，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只好还是留在八叔那里居住，但她还是挂念着庄稼，就像挂念外嫁的女儿们，时不时总是抽出些时光到田间地头去看看，看到那些禾苗上挂着露珠，老祖母总不忘对它们挥挥手、点点头、说说笑，甚至有时也扯扯杂草、捉捉害虫。
客观地讲，八叔是父亲们几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一开始，他就看不起做村干部的父亲，他常说父亲太老实，整天只知道泡在村民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里，要是让自己担任村干部，村子早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他还暗地在村子里活动取代父亲，可村民们好像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相反更加支持实干的父亲了，而且这一干就是三十几年，却连屁都没有挤出几个响亮的。八叔见村子被父亲打理得像个鸡蛋，缝儿都没有，只好弄别的去。我记忆中有这样一幕，那天，我正从老祖母那里端着一碗白米饭走出，就见八叔领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进来。八叔对他毕恭毕敬的，一进门，八叔就对老祖母说，这是他请来的骨科医生。老祖母有些不解，就问，家里谁需要骨科医生？没病没痛的。日后才明白，那是八叔请到家里手把手教他的。原来，八叔是要做骨科医生。在老祖母看来，八叔这是不务正业。但这家已经是八叔主事了，老祖母已经很老，再顾不上这些，她就在家里为一家人煮每日三餐，稍有空闲时光，遇上太阳天，就把那些洗得很干净却已经很旧的衣服翻出来晒晒或是增加几个补丁，不知怎的，也和阿公越来越说不上话，她就给自己喂养了一条白加黑颜色的狗，这样，时不时还可以对着那条伶俐的狗说上几句；其实，不说话的时候，那狗也很懂事，总是跟在老祖母后面，活像她的一条尾巴。
阿公离世后的那几年，八叔总是怀疑老祖母也快离世了，并且脑子里常常出现这样的错觉。八叔认为，倦鸟就会双双投林，或者说老祖母不忍心让阿公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孤苦伶仃。几乎老祖母每一次有点小病小痛，八叔都会传递出老祖母死了的讯息，有时我在想，要不是我们及时采取应对老祖母死亡的策略，说不定就真的死了，就像同样高龄的外婆，也同样被死过无数次，还是活过来，可就有那么一次，我们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及时告诉我们外婆病了的消息，外婆也就真的死了。
八叔说话也自有他的道理，老祖母同时代的人村子里就有她了，活着就如同一张老片挂在那里，不管你承不承认，有时候想起来了顶多看她一眼，许多时候根本就忽略了她的存在，还不如死去的人那样的怀念。今年大年初一回去，看见老祖母躲在墙根那里晒着太阳自言自语，一只啃骨头的狗躲在她的影子里啃着骨头流口水，走过去轻轻呼唤她，应答声恍若隔世传来，旁边陪坐的一个远房比老祖母小很多岁的亲戚嘿嘿地笑着说：“老祖母不识得你。”接着摸摸脑袋说：“你是哪家的？”突然，心生奇怪的念头，与其老祖母活在这样的时光里，倒不如死了好，毕竟她还活在人世里，可人世离她已经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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