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兽之吻》：特征化、信息容量与穿透力

《幻兽之吻》：特征化、信息容量与穿透力
                             
                                      
进入新世纪之后，得益于散文文体的松绑和边界开放，某种具备转折性的通道在散文内部被树立起来。其中一个标志点就是，现象级的作品与标志性作品不再重叠，产出散文现象级作品集的作家和产出标志性作品的不是一拨人，彼此分野，沿着不同的界标前行。对于周晓枫来说，她曾写出了具备标杆性的作品《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堪称新世纪二十年来最重要的散文作品之一，然而，尽管有各种专业奖项的加身，但她并非现象级作家，在最新散文集《幻兽之吻》的末尾部分，从其自叙对畅销和荣誉的警惕中，读者可解析其间的端倪。

通常意义上，小说和散文的抓手各自不同，小说的抓手凝聚于典型之上，包括典型人物、典型细节、典型环境、典型心理症候。对于散文而言，其抓手往往集中于特征化与信息容量的呈现上。当然，特征化是一切艺术的基础，按照黑格尔的解释，所谓特征，指的是“艺术形象中个别细节把所要表现的内容突出地表现出来的那种妥帖性”。巴尔扎克也对何谓“特征”有过阐发，不过，他对思想的强调使得他笔下的“特征”成为小说的特别注脚。散文的特征化体现在语言行为细节的钩沉上，体现在场景的雕刻之中。鲁迅的《朝花夕拾》，汪曾祺散文，冯杰散文中的语言细节，皆隐含着众多特征化的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特征化构成了散文作家写作功力的内核部分。信息容量则表征着作家在经验和见识上的供给水平，散文作家若想成为“独特的这一个”，仅仅依靠独特的人生经验是远远不够的，他/她还需要建设独特的精神来路，以此耸立独属于他/她的世界观、人生观、审美观。而精神来路有两个显明的线条，一为阅读，一为阅世。

从《有如候鸟》到《幻兽之吻》，我们可以看到周晓枫的变与不变。从变化的层面来看，周晓枫在不同的写作阶段，所谓的长于叙事并非水银泻地般千里一注，而是拥有自己的叙事魔方，在不同的作品集中，会向读者端出不同的叙事截面。《有如候鸟》的锋利型、密集型叙事集中于大动脉的剖开与肌理呈现上，无论是中年女性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主题还是女性隐秘窗口的成长颜色，时间的跨度加上人生命运的起伏，皆赋予作品内容以沧桑看云的底色。而在《幻兽之吻》之中，锋利依然，但叙事的朝向却转向细部的勘察。《野猫记》与《男左女右》近似，从题材上看，处理的是流浪猫和家养宠物的内容，一方面，这个题材具备了城市化深入后都市生活的典型特征；另一方面，它又处于边缘和扁平地带，如同两性之间的搭讪状态，乃情爱关系中的零余。从社会性上看，它们的某种私属性看上去很难开掘出较大的审美意义，在当下娱乐化主潮和短视频风行的语境中，“伪造真实”与削平深度是一种常态。很多宠物博主播放的系列视频内容皆带有很强烈的装置性色彩。然而在周晓枫笔下，借助更加宽博的生命观和特殊笔力，得以打通人与物的隔阂，生死离别、生存状态的隐喻性、角色化与系统性，以最小的面积集中了大量情感和现实批判的内容。另外，两篇作品的篇幅都很长，《野猫记》三万余字，《男左女右》五万多字，其叙事脉络由大纵深转向支流分岔的蛛网状结构。源于作家杰出的驾驭能力，即使是草籽落地，也能够演绎出一番惊心动魄的内容。经营蛛网式叙事方式，既需要作家细部的洞察能力，也需要具备厚度的思辨能力，这种思辨能力在集子的其他篇章中亦是随处可见，这恰是《幻兽之吻》在叙事上的新变内容。就不变的层面来看，特征化和信息供给依然保持了作家独有的印记。像《野猫记》中那只在地下室死于车祸的野猫，对它的命运线条的刻画非常简单，一只没有被命名的野猫繁育了一群与人类有亲近关系且各有名字、各有个性的后代，它隐匿于人们的视线之外，直到与人类发明的钢铁机器相撞，它在暗处的运动形式方戛然而止。作家给出的特征化就是地上的一团血泊，在这一特征化内容里，人们不免会思考，它是如何侦知爱猫人士发起的绝育行动的？又为何以逃离阳光世界的方式捍卫自我生育的权利？就像海明威《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中那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一般。永恒的设问里隐藏着形体庞大的未知。

《幻兽之吻》中，《雌蕊》与《血童话》这两篇作品在信息供给上表现得尤为突出。《雌蕊》是对西方二十世纪系列女作家心灵解读的结晶，也向读者敞开了作家的精神来路。在其笔下，无论是萨冈、杜拉斯，还是桑塔格、尤瑟纳尔，她们的写作超越了家庭关系和两性情感的藩篱，她们不仅仅是对抗男权社会，也对抗女性自身。她们的写作和她们的人生一样，呈现出自由与冒险的同一性。以心灵呼应的方式致敬西方现代女作家的还有鱼禾的随笔集《非常在》，进而表现出两位当代中国女作家对精神个体性的辨别和相通之处。《血童话》里有一个明显的成人化的路标，经典的童话经过成人化的再次阅读，如同水面干涸之后的湖底，诸多凸凹不平和不堪的内容升起到人们的眼前。这是童话本身所内蕴的含混的内容，且直指人性的深渊。

周晓枫无疑是一位不停生长的散文作家，这在当下稍显平庸的散文现场，无疑是难得的。她有着不断前移的超越精神，也拥有宽广宏富的精神来路。在一个平面上，人们易于识得她的才华，却不易把握其深厚的知识储备和精准的思辨能力，而正是因为后者，她的作品中的批判性、反思精神、讽喻色彩才会渗透于字里行间，进而具备了不同寻常的穿透力。总的来说，周晓枫的散文并非宽阔如镜的河面，而是暗礁遍布、暗流湍急的航道，进入她的作品，需要耐心，也需要一种知天命之后的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