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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底下》:海风掀开的往事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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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底下》:海风掀开的往事
                               刘军

    马尔克斯曾经指出,真实永远是文学的最佳模式。为了追求真实,历史与文学虽然取向不同,但也有相互交叉或者说相切之处。比如说,对记录的重视就构成了同心之言的内容。《尚书》作为中国最早的文献集成,既是一本历史著作,也开创了记录体散文的范式。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之作《红与黑》,其副标题为“1830年纪事”,所谓纪事,乃记录的别称,也表达了作家借助小说呈现历史真实的欲求。

记录有时间线,包括时间的纵轴和横轴,记录同时指向具体的事件。时间轴和事件之间水乳交融,如此方构成了意义的原点。至于站在什么样的角度上去记录,历史与文学在此有着明显的分野,历史推崇“在场”式的记录,第一手的,原始的文献资料,足以构成独立的声部。孔飞力的《叫魂》之所以让人称道,就在于作者使用了大量乾隆皇帝的朱批手书。文学表达源于想象、虚构、缀合的技术特征,因此大多采用“杂取”“打捞”式的记录手段。散文这一文体虽然对生活真实、历史真实有着高度的依赖性,但是这一文体的记忆性写作特征尤其突出,而个体记忆中难以忘怀的片断里往往镌刻着情感投射,情绪记忆经过时光的折叠逐渐会绽开出情感之花。也因此,散文里面的事实呈现与情感判断呈现出一种混融的姿态,对于同样一件事,自然会千人千态。“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经过记忆的发酵,人与事,山川自然,这一切的过往就构成了散文的情感内核。

《日光底下》是广东散文作家鄞珊最新推出的一部散文集,这既是一本回忆之书,也是一本记录之书。回忆的内容由童年生活所托举,大人的体温,民谣民俗,植物的味道,食物的感觉,交通条件,等等,乃散文抓取童年经验的主要取景地。以上要素,在集子中皆有呈现。所谓记录之书,就这本散文集来说有两层含义,一方面就内容上来说,鄞珊集中提取了上个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的中国村镇的现实图景,一方乡土的刻画中,隐含着历史与时代的脉动。不管读者来自哪个地理方位,一旦阅读就会拥有很强的代入感,它们并非小说概念中的“熟悉的陌生人”,而是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影像,通过作家的文字,记忆的点滴细节被重新激活;另一方面就风格而言,鄞珊的散文向来偏重纪实性书写,作品的重心在于人与事的确立,删减了情理过渡地带的铺陈,对于情感色彩浓郁的词汇也表现出了足够的警惕,这样就使得作品中作家的身影后撤地很远,几近隐匿的状态。恰是独立的叙述和冷静的腔调,造就了其散文纪录片式风格的形成。另外,就上个世纪70、80年代的乡村图景的钩沉来说,拿《日光底下》与内蒙古作家安宁的《乡野闲人》对照着阅读,将会有更深入的发现。两本散文集皆有着很强的纪实性特点,《乡野闲人》致力于开掘北方内地乡村世界的各色人物以及生活状态,《日光底下》则承载了南方临海的乡镇生活的倒影,一南一北,相距遥远,一内地一临海,地域差别明显,但两本集子却有着共同的底色。这底色就是特定历史时期赋予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观念、交往体系、家庭秩序。一句话总结就是,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封闭性的结构框架下,安土重迁,人伦秩序,亲亲善恶,以一种超稳定性的面貌将几乎所有的人内置其中,每一个角落皆是充分的中国。

《日光底下》一共收录了十七篇散文,取材上比较多元,不像《乡野闲人》那般集中于人物的素描。器物、人物、植物、饮食、建筑、嬉戏等要素构筑了一个相对静止却又活力非凡的场景单元。静止指的是生活区域的偏于一隅,一个孩子脚力的极限就成了圆圈的外围线,《陇上行》中探访同学所在的村落就是一次接近极限的远行,实际的物理距离则在十公里之内。活力非凡则指向童年光影的运转规则,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句话出自哲学家、历史学家的感叹,而对于童年光影中小小的我们而言,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一天里的新鲜事皆激发着我们运用过剩的精力。作家的童年生活是在镇街上度过的,但是她却非近些年文学界常常提及的“小镇青年”。镇街不大,一条小溪缓缓穿越,南方特有的榕树在街边伫立,邻居们密集驻扎,隐私退到暗角里,几乎所有人的生活皆在公共的凝视中展开,比如一条金枪鱼的香味会立刻穿透整个街区。实际上,镇街生活不过是村落生活的延长版而已,第一篇散文《海碗》中的记忆细节,米饭作为奢侈品的特定条件下,海碗这一小小的物件承载了太多关于食物的经验,其中包括,特定场合的饱食记忆,饭量大力气大后面隐含的价值判断,家人对物件的珍惜和敬畏。海碗装盛的米饭是突然闯入生活的事物,因此容易被记忆定格,肠胃是最深入的肉体经验,和肠胃有关的野果、鱼虾、植物等额外的获取,与装盛它们的物件一道,成为一个个难以卸下的记忆网格。而关于食物的人与事,在作者笔下的很多篇章里皆有闪现,这种生活底片的内容,只有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才能解读出其中的丰富性。

鄞珊是潮汕人,潮汕地区近代以来储存着独特的地域文化内容。《日光底下》一书中,也能看出和潮汕文化相关的因素,诸如语言细节、地方戏、卤鹅这种地域性突出的食品,等等。不过,这本集子的重点并非为了开掘独特的地域文化,作家回望童年,通过一帧帧照片将往事加以锁定,它们是盎然的,诗意的,也包含着残酷的真实。文学的还乡有多种,作家采取了直面和记录的方式,因此,其作品凸显的是历史真实的一面。在我看来,集子中分量最重的两篇散文分别是《烛燃烛灭》和《白的苍茫》,这两个作品所写的皆是与亲情有关的人与事,笔调深入沉着,作家借助锋利的剖面,挺进到人情、人间的幽暗之处。人性中复杂隐微的内容得以彰显,不完美的人生,还有人到晚年颓败的身体,在时间的通道里苍茫矗立,不免让人喟叹。散文处理单纯的内容,相对容易,因为单纯的事物所内蕴的光辉很容易被捕捉。在现代性不断深入的当下,简单之美,不再是散文用心钩沉的内容,多维度、复杂性、冲突性内容使得散文进一步走向充实。而鄞珊的这两篇散文,在立体与丰富性上恰恰对应了散文在内容上的追求。散文的容量,散文作为记录的力量,在《日光底下》一书中皆可找到印证。

得益于工笔画的描摹功夫,鄞珊笔下的记忆细节饱满而有质感。她的散文忠实于个人本色,以记录片式的冷静,以慢镜头式的凝滞,将童年记忆的内容形肖逼真地再现于纸上。它们是海风掀开的往事,如同卡西尔说的那样,一个伟大的抒情诗人有力量使得我们最为朦胧的情感具有确定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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