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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傅菲散文述评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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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菲散文:风情画的绘制与构图
                                                        刘军

    2019年对于江西作家傅菲来说,无疑是个丰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1月和3月,分别推出了作家的《木与刀》《河边生起炊烟》两部散文集。如果将时间前推,从2015年算起,能够在各大刊物上密集飞溅的散文作家中,傅菲即使不能够拔得头筹,也必然位居前列。根据我的个人观察,四处开花结果的散文作家除了傅菲外,还有内蒙的安宁,新疆的王族,上海的汗漫,安徽的胡竹峰。五人中,一位60后,两位70后,两位80后,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一个现实,70后与80后业已成为当下散文场域“写作中”的主力军。当然,不能简单地将“写作中”与分量重划等号,活力和影响力分属不同的指标,两者之间毕竟还存在着过渡的关系。基于文学期刊与出版依然是严肃文学考量指标的实际情况,在这两个领域皆鱼跃龙门的傅菲,其四射的活力可想而知。

    布封说过,一个大作家绝不能只有一颗印章。自打专注于散文文体的深耕之后,傅菲在写法和风格拓展上皆做出了多向度的努力。从2015年出版的《饥饿的身体》,到之后的《故物永生》,再到眼下的两本集子,读者可从中辨别艺术处理方式的不同切换。因此,从身份角色上认定,源于其身体书写的尝试以及文本中变幻多端的叙述方式,似乎与新散文的写作路数较为契合;而另一方面,他对故乡本土又展开了自觉的书写和深入地钩沉,如同巴尔扎克那样,试图客观记录一个历史时期内乡土世界的侧影,笔端涌出了数量繁多的乡土散文作品,归入乡土散文作家,也有迹可循。凡此种种,恰恰也说明了作家的某种丰富性,立体和斑驳也构成了一个作家走向主体自觉的某种表征。不过,傅菲散文题材多变之下,有三个点位可谓一以贯之,其一是长度,他的散文作品多在万字以上的篇幅,长度的增加意味着叙事容量的扩大,同时也是当下文学期刊某种导向的产物,其中的利弊,暂且不谈;其二是叙述方式的多层次感,其中包括叙述对象的切换和叙述声音的多元,总之,不大像其他叙事散文那样,一个腔调贯通到底;其三是饶北河及枫林作为故土情结的载体,被反复地书写,饶北河主要指向地域性的界面,而枫林则对应了作家出生的村庄。

    童年经验于文学书写而言,乃葳蕤丰茂之地。在小说家笔下,侧重于心理经验的发掘,一次羞辱或者一道伤疤,完全可以被反复地开掘和捶打。在散文作家笔下,则侧重于童年经历的再现,其书写方式往往是一次性的,如果一个事件(包括细节、切口、画面)在作家的不同的作品里重复出现,对于读者而言会带来质疑和某种程度上的心理折磨。经验的本真性构成了散文书写闪亮的光点,另一方面,经验的有限性又带来了必然的束缚。如何在高产和保质之间寻找平衡,充分利用间接经验和次生经验就成了关键所在。对于傅菲而言,多次的远游只是增加了见识和眼界,而系统的田野调查,才真正将故乡的人事加以远推,从而越过枫林村的童年经验,向着饶北河更加宽广的乡土经验而进发。《木与刀》这部集子恰是充分发掘次生经验的成果,同时也启示人们,虽然次生经验在原生态的细节和场景上比不上童年经验的鲜明,但在历史的纵深感,风烟俱净的境界经营,地域风貌的层次感这三个方面,可以做到补齐。《木与刀》计收录十三篇作品,从题材上看,整齐划一地指向匠人精神的树立,或者说是一次对地方匠人系统性的刻画。他们中有陶工、造纸人、木雕师傅、私塾先生、艺人等等,这些人等皆是百年历史风云的见证者,其中多数又是某一技艺的最后传承人,有着足够丰富的人生起伏,又成为担负历史转折关头丰富内涵的符号性人物。傅菲以抽丝剥茧的方式完成一个一个人物的素描,力避了乡土人物散文往往致力于德性开掘的窠臼。集子的题目为木与刀,具备了某种隐喻的指向。木头脆弱而易朽,刀锋利而有力量,但木头并不完全就是刀的收割物,它的柔韧如同饶北河的蜿蜒一般,一年又一年地看着炊烟的升起和落日之西沉。一代代人在老去,一茬茬庄稼在生长,但在这些表象的后面,还隐藏着某种秘密。如钟声的最后一丝余音,这是地方人文隐秘之所在,傅菲借助人物经历中某些特别的人生瞬间,试图重新激活这丝余音。在《墨离师傅》一文中是墨离对有夺妻之恨的葡萄的临终关怀,以及对村落里所有即将逝去之人的爱抚;在《八季锦》中是染坊老主人以死明志的决绝与平静;在《木与刀》中是修琴师傅在临终前用敲锤将自己的右手关节全部敲碎;在《十番锣鼓》中是土虫从父亲那里学得技艺后却一生也没有登台。这些场景无疑是他们各自人生中的大戏场面,或暴烈或平静或睿智,但无不透显着各自对内心之道的相许与相守,即使陨身喋血也在所不辞。技艺只是他们的志业,而从道而往之则来自传承。

   十八世纪的席勒曾经有过一个看法,他认为人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充分是人,游戏成就了人性和人格的完整。依照这个说法,《木与刀》中的系列匠人,也正是通过技艺的获取和展现,才真正完成了自我,所以我们会看到,日常那么懦弱的墨离一旦戴上面具,行进到岩洞里,会成为一个截然相反之人。“士志于道,而耻于恶衣恶食者”!他们各自技艺不同,但都是饶北河举着灯火的守夜人,汇聚在一起,构筑了一方水土文化层面的基柱。通过这些隐性的构图,傅菲努力打捞的恰是已然隐入历史暗处的地方人文的经脉。当然,与隐性构图形成搭配的还有相对显性的绘制,这一绘制是通过每个人物与历史的相切完成的。因为他们身上负载着比之常人更多的流动性,所以,土匪、地方豪强、革命势力、运动箭头等等力量皆会在他们身上汇聚,如同一帧桢画图一般,构成了地域生活沧桑的一角。

    比较而言,《河边生起炊烟》聚焦则更加内倾。叙事焦点集中在枫林村,集中关涉自我的成长经验上,呈现出如宋词般狭而深的品格。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写道:“有些属于过去的小细节,现在却突耸如山峰,而我自己生命里整层整层的过去却消逝无迹。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事件,发生于不同的地方,来源于不同的时期,都互相接触交错,突然结晶成某种纪念物。”傅菲所书写的,恰恰就是那些结晶的纪念物,这部散文集共收录作家的十二篇作品,书写对象包括邻居、童年玩伴、青年时期的朋友以及村庄的老人等。尽管聚焦点内向化,但叙事线头却非常繁多,所涉及的人物亦为密集的阵列。傅菲擅长在一个平面内填充进多个人物的故事和经历,彼此独立却又相互关联,共同受制于一个叫时代命运的东西。

    如果说在《木与刀》里作家仿佛一个访古者的话,那么,在《河边生起炊烟》里,他则是一个超越一己悲欢的记录者,实录的精神贯穿始终。再微小的事物,其内部也会翻腾起惊心动魄的瞬间,傅菲坚信这一点,并通过时间的跨度来展示多个个体被命运催逼、碾压之后,升起又坠落的过程。《环形的河流》中,早年辍学并跋扈一方的童年好友陆波,经历过无数次的“快意人生”,最后则不得不自沉于河道里;曾经震动乡野并给家族带来荣光的学霸,从名牌大学毕业之后却返回故里,从事粗苯的体力劳动,终生未娶且最终皈依佛门;失踪二十余年的齐勇锦衣荣归却又一去不返,成为枫林的迷案;还有第一批出门打工的人们,各自的命运多舛。这一切的一切,无不令人唏嘘。作为这部集子的第一篇作品,我在读完之后,专意做了百度,查询郑坊盆地在饶北河流域的方位。这在我个人的阅读经历中,当属罕见,原因仅仅是我被这篇作品内部的崖壁震撼到了。《浮灯》是另一篇我较为喜欢的作品,同样的两万字以上的篇幅,写出了一个个青年好友的人生反转,同时嵌入的还有作家的情感经历。志声作为一个乡村文艺青年,在与命运博弈的过程中,虽有小得,但更多的是铩羽而归,最终他把自己活成一个居士的模样。堂堂靠自己的智谋,赚得了一时的风光,却戛然而止于牢狱和肉体的死亡。他在出狱后面对“我”的劝诫所说的一番话,如同《我不是药神》中“穷是一种病”这句台词一般,透露出欲望自行生长逻辑下的人生观。如此林林总总,枫林作为一个微观镜像,到底告诉了我们哪些风暴性内容?我想是贫困和愚昧导致了欲望的野蛮生长,导致了欲望的变形,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初期的节点,欲望的能量释放是惊人的,但其最终落地的身影却又让人如此心碎!斯宾诺莎曾指出,欲望是人的本质自身,亚历山大·科涅夫则认为,欲望鼓动人并驱使他行动,欲望是虚无或空虚,只能由摧毁、否定或同化的行为来填补。在前现代的乡土环境里,有太多的欲望难以被正名,或者被固化。难以被正名的欲望积压太狠,其出口必然是暴烈的,也必然以否定性的形式欲达成正名。傅菲曾在集子中多处写到偷情的细节,也多次写到金钱欲望对个体的攻陷过程。而在欲望的固化层面,乡土世界有其自身的逻辑,食量和力气往往被人们所崇奉,进而被固化。拥有食量或者力气的人们同样也完成了自我的界定,殊不知,在时间的连绵中,食量和力气对他们身体内部的侵蚀聚沙成塔,又在最后摧毁了他们。作为一个记录者和沉思者,傅菲通过多个个体的挣扎、坠落与反转,探究底层世界生活的本相,并思索“活着”这一沉重的话题。

    丁帆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曾提出乡土小说的“三画”之说,即风景画、风情画、风俗画,认为它们不可或缺,构成了乡土小说根基性的内容。在对地域历史人文的刻画方面,小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尽管新世纪以来叙事散文勃兴,但在刻画时代风貌或地域风貌方面,力有不足。文体有别,众多散文作家也没有宏观建构的雄心,而傅菲的故乡系列让读者看到了他在风情画卷方面的努力。与小说借助一两个人物或者家族的浮沉完成“三画”的描摹不同的是,傅菲是通过乡村世界形形色色的人物阵列,完成了特定历史时期内地方文化与社会的变动、沧桑与转折。尤其是70后一代人,读其作品,特别容易惺惺相惜。比如在其笔下,有最后的饥饿记忆,有劳作的艰辛与机械,有乡村建筑的变化史,有乡村娱乐的嬗变,更为触目的则是乡土人事的变迁。这让我想起雅思贝尔斯的感叹,人类并不仅仅由我们同代人代表,但同代人能给我们带来震动!

    此外,傅菲也属于业已找到自我笔调的散文作家。多层次的叙述方式之下,他的去情感化的叙事策略,如老僧语的叙述腔调,铸就了客观冷静的叙事风格。“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如今,傅菲已经步入中年,再说少年老成,就不成立了,但老成这一评语,已成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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