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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木与刀》:他写下大地正在消散的灵魂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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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弓着腰头发花白的老汉,用一个板车拉烤炉卖烤红薯,他很少说话,出声则异常的沙哑,板车上竖着一块纸牌“烤红薯五分钱一斤,包甜”。一个老妪,提一个铝盒,不论冬夏给老头送饭,默默为他捶背擦汗。没有人能想到,这一对生活落魄的老两口,曾是名振江西的地方戏名角,他们不仅唱功了得,还一身功夫,老汉年轻时将长巾沾了水,甩出去便如同鞭子,老妪曾经轻甩水袖翩若惊鸿。

慢时光中的民艺

世事辗转,这一对历经人世动荡,名盛一时,又吃尽了人间苦的老两口,同他们钟爱的地方戏曲一般,都行将在时光中萎落。唯有发黄的老照片,见证着江西地方戏曾经的辉煌。

在时光中萎落的又何止是这一对老艺人?

傅菲在《木与刀》中,用满怀深情的笔触,写下了13个忧伤的故事,每一个故事的主角,都是一位传统民间艺术的传承人,他们曾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一辈子的时间磨练一项技艺。梨园人为了一口气韵,要长年在山间练跑步,为了声音有穿透力,练嗓子常常练到吐出的口水中带血丝、嘴角破裂。一位雕刻艺人,要想出徒,不仅要练力气、学磨刀、进山辨识树木,读书、画画、习字也必下一番苦功夫,培养审美情趣,刀木功夫更是不在话下。一位做纸的师傅,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一张好纸,无瑕疵,不容灰尘,不容杂斑,莹润如玉,绵若蚕丝,暗中生光,久阅不伤眼,外藏不变色,听之有声,抚之有波”。

从前慢,一辈子只够练好一项技艺,学好一样本事。他们用生命传承技艺,呕心沥血打造一件作品,在与技艺的“耳鬓厮磨”中,生命与技巧渐渐融为一体。

八季锦的老掌柜,对待丝绸,自有一番态度:“丝绸是石中的翡翠,泥烧的青花,高贵、稀有,丝绸中有蚕的命。”土淘厂的老泥工说:“泥是我的胞衣,也是我的棺椁。”泥就是他的命;雕刻的师傅说:“磨刀就是磨人,用刀就是用气。锋藏在刃口,气藏在腕里。人磨得不轻浮了,就可以用刀了。”耀宗的师傅,曾经耗费数年的时间,为一座大宅院做好所有的木雕,大功告成之后,这位师傅一下老了很多岁,他为这座大宅几乎倾尽了毕生所学,耗尽了半生余力,这大宅院中从此便有了他的生命。

枪口下的风骨

作者沿着少年时的记忆一一寻访那些尚在人间的老艺人,追溯他们及祖辈的故事,用一枝灵动又不失古朴之笔,重现历史缝隙里的斑驳过往,重现在新与旧的时光之交,与民间艺术及民间艺人有关的可悲、可叹、可歌、可泣的故事。

血与泪融合,风与火相和。饶河班的班主,也就是文章开头那位卖红薯的老汉,为不给日军军官唱戏,吞木碳表气节,烧坏了嗓子,却为饶河戏撑起了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他唱的最后一曲岳老爷“野火寸草烧不尽,泰山鸿毛知重轻,风雪除夕难终夜,精忠报国付烟云”,成为他最后的绝唱。那声声音韵,也仿若透过纸页,穿过时光,回响在读者的耳畔。

八季锦的刘恩慈,在他眼中丝绸中有蚕的命,穿丝绸的人就应有蚕的贞洁,因此他的丝绸每年只染八匹,且只送不卖。乱世当中,一位“战功赫赫”的军阀,为外室美眷来讨要丝绸,刘恩慈怒言:“我们国已破,山河被外强蹂躏,顾长官还私藏女人,日日享受春波。”他亲手焚毁了家中藏的全部丝绸,自己悬梁自尽,他用命维护了丝绸如蚕一般的贞洁。

日子再难,世道再苦,这些民间老艺人,都不曾为了半斗米折腰,为了民族尊严,为了人生大义,置生死于度外。气节是不能吃的,大义也是不能变现的,他们只存于人的心中。风骨可抵住敌人的枪口,却抵不住现代经济的冲击;老艺人对传统艺术的执着热爱,也抵不住快时光中的生活变迁。

时光中的叹息

八季锦的大染坊收归公有,再加之外贸布匹大量进入广州,工厂批量加工的服装冲击要慢工出细活的刘氏家传手艺,本应传承祖艺的刘氏传人也进厂做了现代生产车间的主任。造纸艺人的后辈,也再不愿守着日日重复的手工劳作,去对抗工业化生产出来的批量纸张,大山的孩子渐渐走出了竹林,走进了城市,化在了打工者的浪潮之中,再难辨认。制陶的匠人,父一辈还在坚守着技艺,但孩子们再不愿经历泥火的历练,龙窑的火一经熄灭,就难再续,它的主人扑向了多姿多彩的现代生活,唯留祖辈无奈又孤独的眼神投向繁华的虚空。

老艺人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苍老的手再打不动泥桩、刻不动木头、挥不了水袖、调制不了经久存香的丝绸染料,当世界各地在呼唤着工匠精神,推行手造艺术品的时候,我们曾经连着土地生长的民艺却如潮水一样消退了。勿说百年世事更迭,哪怕仅仅是30年的传承断裂,就足矣对一项传统民艺造成致命的打击,再坚韧的艺术也断不起根、伤不起魂。

“民间艺人手工制出的纸里,存有造纸人的体温、血脉和脾气,孤独在纸中沉淀”,其实孤独的并不仅仅是造纸的师傅,所有传承民间技艺,用手工造物的艺人,都将生命赋形于物,让它们在岁月中展现自己的精神和气韵,这种坚守中最不缺的就是孤独。纸里、陶里、布里、木刻里、唱腔里,所有的民间艺术里,都沉淀着乡野之人生命的精魂,如今,它们成了时间中的旧梦,它们都曾是生命的证词,如今是时间飘落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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