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23 编辑 <br /><br />七日
1、办证
　　三姨开车，拉了大德去医院。一路上，她也没有多想，觉得事实也就如此，去办残疾证，又不是相亲，有什么可嘱咐的。没想到，在医院里，大德的表现大大出乎人们意料，法医问话，他竟然对答如流。
　　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大德。
　　多大了？
　　三十六岁。
　　属什么的？
　　属马。
　　在哪里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平时都吃什么菜？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他今年多大岁数？
　　大德说：我的父亲刚死了，我不知道他今年多大岁数。
2　姨夫的岁数
　　姨夫到底今年多大岁数了？大家都知道他比连香大，但到底大几岁，到底不知道。直到，人死了。棂前人们说闲说，才渐渐搞清楚。他今年虚岁65岁，属牛。
　　当年要给他介绍对象了，他的父亲找媒人，就瞒了两岁。媒人找人家说媒又给瞒了两岁。找到连香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我姥姥给自己的二女儿说起时，又瞒起来两岁。这时候比连香大了四岁。连香一听：哦，大四岁哦。大是大了点，不过呢，也不是太大。也就同意了。于是，这么多年，姨夫的岁数也就一直是个谜，起到进了棺材，真算是真相大白。
　　那时候论成分，姨夫家里是富农，富家臭，娶不上媳妇。岁数也就一拖再拖的拖大了。可为什么连香嫁他呢？因为，连香本身也就有些傻。这种傻也并不是所说的“实傻子”什么也不知道。也能算点数，也不耽误干活。但也就是不太正常，却又不是神经病。大约就是所说的“缺根筋”的那种。
　　比如，那些年自然灾害。各家都没有粮食吃。队里定量分了两个窝头，要一家大小六七口人吃。连香不知怎么就寻到窝头的藏处了，就偷来吃。我的母亲，也就是连香的大姐就去告状：娘啊，你快去看看啊。你们连香把队里分的窝头给偷吃了。
　　连香就在一旁恨恨的说：就你事多！管得着吗？我吃了我不饿！
　　一时间，一家人也不知道怎么答对。
　　也还是姨夫来姥姥家相亲的时候，这两处亲家也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一头怕人说老，一头怕人说傻。终于，一场危机四伏的相亲也就算安全结束了。姥姥一家人，把姨夫送出大门去。大家刚刚想透一口气，挥手把远方娇客，也是好不容易才上了钩的夫婿送走。这时，连香站前面，突然就摆手大声喊：走好啊！有空再来。于是，一家人都羞得满脸通红，裹挟着她回家。只是连香觉得没什么不对，呵呵的笑。
　　再就是前几天。姨夫去世，刚刚下葬入土。两个儿子又都得去上班了。家里就剩下连香一个，母亲怕她孤单害怕，就去陪她两天。到晚上，睡觉时，连香给她准备好一个厚厚被子。母亲着手觉得有些水湿，问怎么回事？
　　连香说：没事啊！就是在外面了，可能是打了雾水。
　　母亲：怎么放外面了？这是谁的被子？
　　连香说：就是他的（指刚刚过世的姨夫）。停棂时盖在外面，刚收回来的。
　　母亲气苦，也又不能着急。连香只是呵呵笑。
3　七日
　　姨夫发病很突然。
　　过年初六时，去姥姥家拜年。一家人，里里外外都到齐了，大家都喝了酒，说话也不少。吃完饭，还去我们老家那边坐下茶了。
　　回到家了，又过两三天。正准备春耕买肥料的事。也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要去里屋拿点东西。就打晃。伸手对连香说：你去给我……把……
　　他应当想说的是把药拿过来，嘴里就已经含混不清了。再看，整个人就瘫软在地上，嘴眼也就歪斜了。连香慌慌张张跑去找村里大夫，大夫过来看一眼说：我怕是不行了。赶紧着，打120吧。去县医院。
　　县医院急诊后说：严重脑梗，在脑干部位。
　　过了半日后，转到重症监护室。
　　再到第二天天明。大夫说：事实也就是这样。实话实说吧，也就捱天了。回家也是一样，在这也是一样。你们要是愿意花钱，也就是多捱几天……
　　母亲三姨几个，也就准备买“衣服”，置办一些“后事”的东西。连香也只是听大夫说着，自己呵呵的陪着笑：嗯，这事，怎么也是你们大夫费心。你们辛苦了。谢谢离。你们费心了。呵呵。
　　三姨只好过来给她解释明白：人家大夫说了，这病没救了。你就别难过了。我们帮你准备……
　　连香也连连点头：哦哦，这样啊。那你们看着办吧。
　　可等母亲买了“衣服”回来，连香突然说：七天。怎么也得七天。人家有人七天就好了。也就落下点小毛病。就是瘫在床上了，我侍侯他。我侍侯他，不用你们。
　　母亲说：你听谁说了这话？人家大夫已经说的明白了。
　　连香说：你甭管谁说的。反正人家有人就是七天好了。怎么也得七天。
　　三姨：你知道在这种病房里，一天多少钱？一天将近一万。也不只是钱的事儿，现在这个钱花得还有什么意义？你刚才没有听大夫说吗？气管已经切开，要用呼吸机了。身上还插了那么多根管子，活着也是受罪。花钱是让人受罪吗？
　　连香说：人家说七天就好了，大不了我伺侯他。也就是落点小毛病。
　　母亲说：你知不知道？七天，你有多少钱？剩下的日子，你怎么过？
　　连香说：人家说了，七天就好了。钱，我不跟你们借。我有的是钱。人家有七天好了的。你们不用管。七天好不好，我也认了。
4　寿衣
　　母亲买来的寿衣，连香打算放到医院里，医院里大夫，同病房的病人家属都一齐声的反对。
　　连香对母亲说：要不，你先拿回去吧。
　　母亲说：拿哪里去？
　　连香说：先拿到你们家吧。这个，不能退货是吧？不能退，要不，看谁用得着，先让别人用。我们怎么也得等七天。
　　母亲一时间要气哭了，一气之下，自己回了家。
　　再过两天，三姨也回家：反正也用不上什么人了。这种监护室，也根本不用家属，不准探视。
　　连香送她们走，也没有哭，甚至没有愁容，还呵呵的笑：没事儿，你们忙去吧。有事的时候，我给你们打电话。呵呵，我怎么也得等七天。
　　五　出殡
　　发丧那天我去了。哭也哭过，坐到一边，和舅舅们聊两句：从入院到出院，一共几天？
　　舅舅说：到今天，嗯，到今天好像是七天。不能再等了。人家医院往外撵了好几回了。真死在那里，人家也怕麻烦。
　　另一人说：也没什么麻烦。当时也已经签了字。于人家医院没任何关系。就是连香认准了，这也还是我们骗她，已经满了七天了。提前两天就出来了。她这事儿上倒是清楚的很。掰了手指头说：不对吧，还有两天。不是说七天吗？后来，还是我们找了大夫让人家给她说：医院这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要你回家看看。你好好伺侯两天，也许还能缓过来。――等回来了，我们又找了村里神妈妈，说看了香口的。这是个吉日。那边正有个肥缺儿。这个时间死，是好事。这就不叫死，叫做高升了。这时候，连香才信了。这不，也正好，到今天整整七天。她算是认准这七天了。也不知道听谁说了这么个数。幸亏她识数不多，也就是两个巴掌。她要会算加减乘除，再听人说个半月二十天的，还麻烦了哩。
　　棂棚早就搭好，下面香案桌正中摆着姨夫照片，看上去，他很安详。两旁是白纸黑字的对联：一生辛苦留嘉范；半世勤劳传美风。横批：万姓奔号。
　　村里人有一套既成的礼俗，跟了棺裹，一行人到了墓地。棺材送到四方土坑里，开始往里埋土。有当家大娘几步过来，朝大德二紧踢一脚：哭啊！快哭啊。埋你爹哟，还不哭！唉，真真让人着急。
六：大德
　　大德刚刚出生时，好招人喜欢。长得白白胖胖，又不爱哭闹。姨夫曾经无限欢喜的说：你看我们大德这面相，像不像XXX（他说了一位伟人的名字）。
　　后来，慢慢长大了，才发现这孩子魂不全。有时家人们聚到一起，也拿当年姨夫的那句话开开玩笑“哦，我们大德来了。这可不是一般凡人。”
　　大德也没有上学，一直到三十几岁，肯定娶不上媳妇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从来没有嫌弃他的意思。有庙会什么的，还骑摩托车带他去看。大德很听话，就像四五岁的孩子。对父亲很服从，也依恋。他父亲说什么，他就很乖的“嗯”。坐在摩托车上，还趴在父亲背上，用手搂着父亲的腰。有时候，我会想，这才是一辈子的父子。这竟然也是让正常人羡慕的画面。试想，哪家父子会有如此关系？一边三十余年？不成仇寇的，算有福了。
　　只是现在他的可以依恋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没有人带着他去做工，用摩托车带他去看庙会。敲下这段文字时，现在就像在屏幕前看到大德的那张脸：头发乱蓬蓬，好似也长了斑白。脸也乌呛呛的，好似是胡须茬子，也好似是没有洗脸。两眼儿总是直愣愣的，像是受了些惊吓，又像是对什么都在好奇。嘴唇总是半张着。
　　大德，要怎么办？怎么也要二贤管他。
七　二贤
　　二贤，是他们家最聪明的一个，后来，竟然可以上到初中二年级，是他们家学历最高的一个。用连香的话说：没见过这样的。他谁都能唬弄，就没他不敢干的事！俺算是管不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呵呵呵。
　　后来也有人告诉连香：你不能老这么夸你们二贤，这可不都是好话。往后说媳妇都不说好。
　　连香自然也是连声答应着：哦，嗯嗯。呵呵呵。
　　二贤原来不喊妈妈，也不叫娘。也像别人一样扯着嗓子叫：连香，连香。
　　连香姨在她们兄弟姐妹中大排行是老三。按说，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可以喊她的名字。但是，后面的弟弟和妹妹也都不肯叫她“姐姐”，也都跟着“连香，连香”。我们后面这些叫姨叫姑的，也都跟着“连香，连香”。后来，大人们很生气，就说“你们太没礼貌，不能这样”。于是，我们当面时，努力叫一声“姨或姑”，背后说起来，依然是“连香连香”。
　　有人来吓唬二贤了：你不能这么叫你妈。这样叫，娶不上媳妇。
　　现在二贤娶了媳妇，也不能算是傻，也不像大德一样，缺点什么。她也就像装了盗版的系统软件，整个人好像不太稳定。有时候，发挥顺畅时候，也跟正常好人没什么区别。对公婆也是吁寒问暖。不定什么时候脑袋里像中了病毒，抄起铁锨来，要拍连香。好在连香记性也不太好，吵过闹过，转眼也就呵呵一笑而过。大德在家里只会瞪着死眼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在房檐下站一会，又去门口站一会。只等有人叫他，才闷闷的应一声“哎！”。整个人转过去，按了指令做事情。二贤算是聪明的，轻易不肯着家，出去玩游戏，打牌，不耽误晚上回家抱媳妇儿。总之，整个家里很热闹，又是那么和谐。
　　这个家还没有成了精神病院，好在有姨夫这个人。有人说，在这样家庭里，正常人待的时间长了也得不正常。姨夫总也笑呵呵的就过来了，一直30多年。他好像还很满足的样子。
　　现在，他死了。
　　八　后事
　　死者入土为安
　　村里乡邻近亲都没有走。大德的姨舅们也都没有走。两拨人凑到一块儿，大家商量个事。人们小声嘀咕半天：怎么也得三百，没三百边香过不去……那么就奔着五百说，他那边再落着，这边怎么也得涨点，最好是三百五，边香也就够吃够喝了。……你也不能只考虑连香这边啊，大德怎么办？以后他有个孩子怎么办？就这么个媳妇儿，……怎么办？
　　选了领头人，大家去屋里正中坐好，把二贤叫过来：二小啊！现在这个家，怎么说呢？你爹一走，也就是你来顶门立户了。以后凡事……我们这些人都能……好了，咱们长话短说，先说连香，呃，你娘这里。你要每月给她点钱。你们都出去上班，家里就她自己了。种地也困难，怎么也得给。
　　二贤嘿嘿笑，连声说：嗯嗯，给给。
　　――那你给多少？你说个数。
　　二贤直一直身子张嘴就说：一千。
　　一屋子人都愣住。大家相互看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旁边大舅接上话：你可想好了。还有大德怎么办？
　　二贤嘿嘿说：没问题。以后俺哥就跟我吃跟我住。
　　……
　　回家路上，母亲和三姨又说起这事儿：没想到二贤这么仗义，张嘴就是一千。没想到，这让我们没想到。
　　大舅突然说：这不是好事儿。你看他嘿嘿笑的那脸儿。这家伙心里不定想什么。再说了，就他那脑袋瓜，也是个不清不楚。就他那说话式的，着头不着尾的。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你又能怎么着？――连香，最后还不是我们管？二贤就是不管大德他们了，咱能眼看着那娘俩饿死？
　　母亲说一句：咱也是瞎操心。这么多年来。人家一家子也这么混过来了。你们那房子盖的，家里摆设，又安了空调，又是摩托电车。咱有的，人家一样不缺。咱也是瞎替人家操心。人家还不是照样混的当当响？
　　大舅不以为然：那不一样。原来有明白人。现在好了，一家子傻子。怎么过个日子？想想我都替他们愁的难受。唉。
　　九　头七
　　殡葬过后，我送母亲去连香那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下午去接她。两人正在西屋里说话，一进屋正中桌子上，还摆着姨夫的大框的黑白照片。连香呵呵笑着问：昨天晚上，你做梦了没有？
　　母亲说：没有。睡的很好。
　　连香低头，两手撮着，又呵呵说：我也没有做梦。他这人，仁义。不来给我们添别扭。
　　母亲让连香去我们家住一段：你看，现在二贤他们都上班去了，大德也跟他们在一起。家里就你一个。这么大院子，你不害怕？还是去我们那时住几天。地里又包了出去，没什么事儿，你就去我们那里住着吧，我们也没什么事儿。
　　连香一直说不去。一会推说自己正感冒，怕传染了别人。又说事后正有许多衣物要拆洗。又说家里门户不放心。
　　母亲也不再相强，说好，过了“头七”再来接她。
　　头七，就是殡后第一个七天。好像还有烧纸，祭祀一类事情。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下连香一个人在里面。去村南面，走到一里来路，那里一座新坟，埋着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