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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汗漫散文评论 (文艺报)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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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云集》:云蒸霞蔚
                             刘军

历史上,江南、江东、江左、南方等概念虽然在地理意义上有可通约性的一面,不过,附属于这些指称的则各有其人文内涵。“魂兮归来哀江南!”“文章江左,烟月扬州”“江南佳丽地,金陵帝五都”,众多诗词、典故、典籍中出现这些名词,皆别有所指。拿到寓居上海的作家汗漫的新书《南方云集》之后,端起书名,迟疑一番,南方是一个多么广阔的名词,汗漫难道要气吞万里如虎么?待及翻阅完毕,暗自思忖,南方云集这个书名起的真好。重新激活的人物印记、地方人文,与翻涌的个人心事交织在一起,打开了南方的另一块隐秘地图,这地图里有着飘而不群,有着坚韧和凌厉,有着进与退的惶惑,也有着当下发生的生死玄想。每一块土地下皆埋着深藏的隐秘,如同考古学的新发现一样,一旦洞开,必将触动人们的思维框架,而作家笔下的洞开,则另有一番感知之切掩藏其间,对于这样的时刻,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有简明的揭示——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通道/打开那扇我们不曾打开的门。

出于某种机缘,2017年下半年,得以较为系统地阅读了原籍河南现寓居别地的优秀散文作家的作品。北京的梁鸿,上海的汗漫,以及海外的张宗子,就是其中的三位。而在此之前,业已深入研读现居广州的艾云的随笔。如此,一幅相对完整的河南籍散文作家作品地图就此勾描完毕。阅读《南方云集》的时节,恰逢各种年度排行榜单放榜的节点,也是各个文学体式年度总结相继推出之际。散文随笔是我重点关注的场域,细究盘诘之后,无论是单篇作品还是作品集子,居然皆未见汗漫的名字,让我颇为诧异。根据我个人的阅读与观察,若概述2017年度散文随笔,周晓枫、李敬泽、汗漫、祝勇这几位,恐怕是绕不过去的。

与诸多散文作家情况类似,汗漫也经历了由诗歌而侧身散文的过程,迄今已出版两本散文集子。《南方云集》是其最新作品集,之前则是《一卷星辰》。由诗而为文没有什么可说道的,作品数量的多少亦非判断标准,可以确认的是,汗漫凭借这两本作品集就足以跻身一流散文作家的行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汗漫、于坚、北岛等诗人,为散文的写作带来了更多的可能。北岛提供了丰富性,这种丰富性是由经历和视野奠定的;于坚在表达上则突破了散文的窠臼,接近日常的语言如同漂白的石头;而汗漫则为近些年来的散文带来了思性品质和容纳度。胡塞尔曾指出,诗和思以同一方式面对同一问题,汗漫散文中的思性一方面来自语言的灵动,多年诗歌语言的操练使得其在词汇的运用上得心应手,他总是努力磨掉词语的公共性面目,让词语在特定时空里伫立。且虚实相间,各成经纬。打开集子里的第一篇作品《直起身来,看见船帆和大海》,文章开头有这么一段对上海的描写:“这座城市的街道有着船舷的陡峭和甲板的动荡。浩瀚灯火如渔火,含盐燃烧,力量四溢。”这段描述里,相关大海的意象汇聚一堂,剥离掉了上海这座国际性大都市人们所熟悉的符号序列——金融中心、特大城市、经济龙头、十里洋场等等,让上海回到曾经的寓意中来,并通过隐喻赋予其虚指,如此,一座城市才能够脱离实利主义,飞翔起来。而接下来的大量篇幅则是实写内容,一个人与一座城在具体点位上的相切,以及作为社会人必然的交集,他者的故事纷纭而来,沉淀为个体的经验,麦穗饱满,弯腰伏向大地。到了文章的结尾处,又回到虚写的轨道上来,米沃什的《礼物》一诗恰切地出现了。如此,低垂的麦穗重新昂起头来,向上仰望。这种处理与古典艺术所强调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词语的精确性与对象的敞开似乎存在着天然的矛盾关系。太精确了,细节逼真,能够令读者过目不忘,但也缺乏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灵性之美。而一味地灵气曼妙,对象又容易飘在空中,难以落地。新世纪以来,众多散文作者在细节的感染力上做文章,试图通过叙事将事件、人物雕塑化,另有少数作者,着力于词语美学和意境的营造。总而言之,美学诉求一旦落实到创作实践层面,就容易形成偏至的局面。在这个问题上,汗漫散文的虚实相间恰体现其调和的诉求,欲克服审美的偏至,让艺术性回到端正的轨道上来。因此,我愿意下这样一个判断,当代散文的艺术性层面,汗漫散文可谓允执其中。

另一方面,汗漫散文的思性品格来自哲思和玄想。哲思和玄想不单是哲学家的专属品,也是文学家、艺术家钟情的对象。借助玄想,里尔克体验到与上帝充分交流的欢愉,在小说中营造充满迷幻色彩的意象则是博尔赫斯的拿手好戏。他通过富有形式感的玄想,表达了对于时间问题的无穷追问。至于康德,即使不从事哲学的著述,他那塌陷的胸腔里依然能够流泻出文明的火焰。克尔凯戈尔就此言之:“任何冥想都使人超越当下现在,趋于玄远,促使他去把握永恒的东西。由此他才确实知道自己与世界有一种切实关系,只有关怀的问题在人心灵中萌生之后,内在之人才在这种关怀中显明自己”。散文即人,更注重内在之人的敞开。《我与地坛》若离开了哲思和玄想,不过就是一篇亲情佳作而已,而有了哲思和玄想,“我”的肉体之中,就寄寓了世界的味道和本质。在汗漫笔下,宁夏路上,“我”就是一枚奔跑的钉子,在上海这座迷宫里穿行,一点点地洞见其隐秘。“在他人的状态中发现自身处境,于时光的流逝中觉悟来路”(《南方云集》43页)在《一个人的上海地图》结尾处,崇明岛带给了作者这样的玄想,“这是一座崇尚光明的岛屿——晚年和夜晚都需要灯火来减弱夜色和感伤”!在其他篇章,如《群岛记》《湖口记》《同里记》《西湖记》中,哲思和玄想嵌入文本的细部,构成某种底色。就拿《西湖记》来说,借助思性的发散,汗漫发现了西湖这一人皆熟悉的景观之上另外的东西,人文的西湖与风景名胜的西湖路径有所不同,在文化精神上,西湖并非时时闪烁,而有着高低起伏的曲线。汗漫选择了晚明和晚清民国这两个峰值展开叙述,这是夜晚的西湖,比苏堤和白堤还要牢固,因为夜晚的西湖才真正呼应了吴越精神。《南方云集》这部集子中,哲思和玄想品格体现最为集中的是《在秋天的分水岭上》,这篇作品直面中年危机,在这个向内转的当口,死亡、衰败、垂落的意味不可抑止,生活状态还在持续,而不可逆的转折业已发生,人生需要重新规划,价值、意义的认知需要重新确认,包括写作也需要调整。2017年的岁尾,我看到一则消息,一位诗人发明了“中年写作”的概念并利用诗歌研讨会加以公布。这让我立刻侦知,这位诗人还在虚妄的场域为争夺概念的发明权而煞费心机,其实质在于话语权的迷恋,这与写作没有什么关系。中年危机下的中年写作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德国作家黑塞可做典型例证,他隐居到堤契诺山谷,开始学习绘画,并写出了西方散文史上的名篇《堤契诺之歌》,以此治愈陷入危机的身心。汗漫的这一篇,也让我们读到自我治疗的意味,借助祖父的箴言,中外诗人的题解,个人的家庭生活,社会角色与内心欲望的调整,哲思和玄想集中到朝向内心的层面上。我喜欢这种真正的散文式的独白,一个我与另一个我对话,从相互质疑到相互辨认再到相互的切入,固然没有太多感染力的细节,但在认知和理解层面,却足够幽深。

就容纳度而言,《南方云集》所收的作品在篇幅上大多很长,借助于一次一次的南方的行走,汗漫切入的往往是某一地域的历史、文化时空,并在跨度的叙述中,激活历史人物及其周围的生态系统。以《山阴记》为例,文章分小节去触摸不同历史时期的本土人物,他们各有其性情和故事,但却有共同的东西矗立在生命精神中,这共通的东西就是卓绝和特立独行,山阴一地提升了吴越文化的高度,也奠定了东南形胜的人文基础。从整体结构来看,《南方云集》里既有对南方历史人物的唤醒,也有着个体离开中原小城,寓居大都市的体验和思索。因此,这部集子不是单纯的行走地理笔记,也不是历史随笔集,或者说个人人生经历的书写,而是融汇成一体,容纳度甚高的一部作品集。

涉及个人经验叙述的部分,我却有一丝困惑在里面。南阳盆地形成的童年经验使得汗漫身上有着突出的原乡情结,在观照现代都市经验之际,作家无法甩开这一原乡情结。如此以来,很难像本雅明、巴特、福柯等人那样,以现代性来观照现代性。表达通俗一点就是,原乡情结固然带来了凡美丽必然愁人的审美效果,但也带来了保守性的立场,这一立场在思维认知层面,也会给作家带来限制。歌德曾指出,伟大的艺术是在限制中寻找自由。限制与自由处于一种永恒对峙的状态中,在此期待汗漫能够克服限制多一些,距离自由更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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