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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厂内外的情感世界 ——读孟大鸣的散文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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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厂内外的情感世界

——读孟大鸣的散文

李鲁平



       孟大鸣近年来专心散文创作,先后在全国各地发表了几十篇散文,仅在《散文》杂志发表的就有十篇。这些作品六次入选《新时期湖南文学作品选》、《散文2010年精选集》、《散文2011年精选集》、《散文2013年精选集》、《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5》等选本或者被《散文选刊》选载。这个成绩令人羡慕,也令人瞩目。这些作品的大多数,孟大鸣把它们归之以“大厂系列”。
     孟大鸣熟悉工业、熟悉工厂、熟悉工人,但熟悉是一回事,把握生活和提炼生活是另一回事。孟大鸣似乎善于处理工业题材,他不为宏大、壮观的工业场景迷惑,不为金属的、机械的、化学的各种世相纷扰,而是冷静、清晰地从企业、工业的世界中,发现人的内心和精神世界,比如委屈、羞辱、自尊、乡愁、归宿,等等情感状态或精神特征。比如,他的《偷来的生活》关注普通人的羞辱、委屈。作品写了两个工人的生活,一个工人藏了别人的鞋子被当做小偷处理,另一个工人六年乘下班之际把油带出工厂。这样的故事对一个人企业来说,算得上家常便饭,从中写出新意甚至写出情感并不容易。我们得承认作家的高明。工人C在自己的玩笑被当做案件处理后,人生的面貌瞬间转变,过去的大嗓门没有了,脸上突然增加了皱纹,面对谁都本能地羞愧,这些都还不是作家要写的重点。作家发现的异彩之处在于,C无数次找过“我”以及很多人辩解,说藏鞋子是玩笑,请大家帮忙解释,帮忙说情。但这些真诚的请求被“我”以及大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们”的正义、正直,让C的玩笑和辩解毫无力量,也毫无价值。这是对C的最后一击,他不得不离开这个他或许热爱的企业或集体,羞辱、委屈可以轻易地将一个人逼走、击倒,这是令人震惊的,但确又是真实的。毕竟支撑每一个人的,不仅仅是地位、物质、金钱,更重要的还有每个人的心理的光明、赤诚。而“我”下班时捎带轻油出厂,被门卫发现后,因为检查的文笔好,没有被集体歧视或冷落,相反大家都请我帮忙搞油,并继续着下班“偷油”的事情。作品对C与“我”的不同境遇的叙述,对不同境遇对“我”与C产生的影响的叙述,是《偷来的生活》的感人之处。当然精彩的地方还有,“我”一边教育儿子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要拿,一边内心深处深感苍白、虚弱、矛盾。作品从轻油、布鞋、案件这些企业生活超越出来,深入到C、“我”的内心以及周围人的目光,在企业日常生活中发现“人”的命运、情感世界,使《偷来的生活》得以成为有情有意的散文佳作。
       与此类似,《认识一个电工》(《湖南文学》2013年1期)关注的是自尊与尊严。作品写的电工老龚,其实是自己的同事,当然厂子大了,不一定都认识,但“我”是想认识“老龚”的,因为跟着他可以上俱乐部的二楼看演出。作品并没有专注地写老龚的电工技术。作品大多数笔墨集中于老龚对自我身份的尊重,如,无论什么人都不能看不起工人,不然就翻脸;再如,不管时代如何变化,喜欢穿自己厂子的工作服,等等。作品也没有介绍老龚的创作,只是写他与作家的交往,热情、真诚。文学活动他一呼百应,忙前忙后;作家到厂里来住宿写作,他找各种关系做好服务,等等。但作品用三个细节完成了对一个朴质、可爱的工人形象的刻画。一次在酒席上因为某作家对工人不敬,老龚大发雷霆,把作家赶出酒席;另一次,一个老板看不起他的工人皮鞋,老龚故意把汽油泼在对方的鞋子上,以显示到底什么样的皮鞋好;最后一个细节是,演出结束后,老龚坐在俱乐部不停抽烟,心里不踏实,感觉要出事,果然,一只一千五百瓦的聚光灯掉了下来。老龚并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但长期的职业素质和敏感,让他不安。如果他不坐在那里,等待事情发生,不找到原因,一场灾难不可避免。这便是一个合格的电工最高的职业境界。对工人的形象,整个社会是“大而化之”的,只有一个轮廓或符号,只有通过孟大鸣这样的文字,你才会感受到“工人”是具体的、生动的,他们自尊、敬业,并怀着追求。
       大厂并非孤立的工厂,因此,孟大鸣也从广义的视角,写企业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如《围墙》(《湖南文学》2013年1期)。《围墙》写“大厂”三次建围墙及每一代围墙的命运。虽然在空间上,一个企业与一个地方并处同一个地理空间,但围墙内外的世界是有别的。在特殊的历史背景和体制下,一个地师级企业的领导和管理是特殊的、与地方的关系也是特殊的,当然,特殊的还有围墙内的热水、电影、运动场、子弟小学、职工俱乐部,等等。这种自足的优越、幸福对围墙外的世界带有极大的吸引力、诱惑力和冲击力,它甚至可以成为一种理想,营造出一种外部世界对“乐土”的崇拜。此种局面随着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有所变化,比如当下企业不再承担所有的社会职能(医院、托儿所、中小学、住房等),但围墙并未因此而消失,毕竟企业有管理、安全等各种需要,也存在与社会的区别。但社会对此的理解并不一致。这注定了围墙的不断修建和不断破坏。红砖砂浆结构的第一代围墙、钢混结构的第二代围墙,都可以说不算结实,钢筋水泥浇铸的第三代围墙虽然结实却挡不住炸药。对围墙的爆破,本质上象征着,外界对一个封闭世界的窥探和进入是永远无法阻挡的。正因为如此,当下的围墙都采用穿透式,透过栏杆,你可以看到里面的世界,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围墙内部世界的神秘感。这个作品的象征和寓言意味令人过目不忘。其它的如《一张纸的世界》对改革进程中下岗劳模的尴尬的描写;《不得而入》所写的大厂的变化和“我”内心深处对企业的怀念;《两个傻妹妹》所写的有着神奇般预测能力的“听棒宝”;《造粒塔》所写的刷涂料摔死的工人以及打礁牺牲的小k;《柔软的山谷》所写的坦荡、热情、真诚的师傅……这些作品、这些人物,从不同侧面将大厂的世界,尤其是大厂的主角工人的生活写得真实、动人,富于质感。
         孟大鸣还写了许多非企业或非工业生活的散文,《双众十七队》(《散文》2017年3期)、《去找浆村》(《湖南文学》2015年4期)是这些作品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两部。《双众十七队》通过回忆童年时期的生活,书写乡村的陌生、衰败。关于当今的乡村,已经成为一个社会性的话题。这是城市化进程带来的必然结果和挑战。人口向都市的迁徙,城市向农村的延伸和侵袭,乡村传统文化的丧失,等等,如何理解这些变化,如何回归乡村的繁荣,如何重建乡村文化以及归宿,在相当长的时间,都会成为社会心理聚焦的重要领域。文学界从非虚构、小说、散文等各种艺术形式也参与着对这一话题的讨论与建构。孟大鸣的《双众十七队》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所写的乡村的老人似乎并没有离开乡村的不舍与留恋,而是表情平静地告诉“我”明年要去城里带孙子,谁又去了哪个城市做什么。乡村的晚辈则是哭着要回城里,说自己的家在城里。而且还有人盼望着土地被征收,并采用各种办法获得更多的补偿款。这种情绪和心态显然与作家自己所怀的伤感是矛盾的,并显得作家的忧虑是多余的。这种巨大的反差,使得《双众十七队》在切入一个热门话题时凸显出独特的视角。
     《去找浆村》则是一个有家族叙事意味的散文,作品围绕寻找父亲的亲生母亲展开,展开的过程是爷爷的婚姻、人生,父亲的人生、命运,一张穿越时空且无比复杂的网络。作品最后抵达的是作为儿子的“我”对脾气暴躁的父亲的理解。大致可以说《去找浆村》有两条线的叙述,一条是爷爷的身世,当然,关于爷爷的人生,作家不是一次交代彻底,而是先叙述各种途径的传说,然后叙述各种渠道搜集的资料,到了浆村再叙述对爷爷青年时代的想象。这既需要耐心,更需要清晰的思维。听说来的信息是,爷爷是反动军官。查资料得来的是,爷爷是黄埔军校教官,并且名字都有区别,但爷爷的家乡在炎陵毫无疑问。随之,爷爷的两个妻子被引入,两个奶奶的斗争为后代的成长奠定的是隔膜、是骨肉分离。父亲的母亲、一个在门前给父亲送包子的女人某一天消失了,这成为影响父亲一生的变故。父亲从此把寻找母亲作为人生的大事和唯一重要的事情。但事业未竟,他便英年早逝。“我”决心帮父亲圆满他的终生遗憾。在父亲的寻找中,父亲的顽皮、倔强,以及为见母亲付出的各种代价,历历再现。这是作品的第二条叙述线索。“我”的寻找无疑富有收获,孟氏祖先的历史以及迁徙,井冈山山下的森林、细流与残存的青砖建筑、遥远时代的硝烟烽火、一个留着辫子的青年走出大山、做了尼姑的孟家媳妇踪迹全无……作者很清楚寻找的意义,无非是荒冢一堆。但寻找的过程中,“我”对父亲不懈的寻找,对父亲的性格,对那位民国初年的母亲的煎熬和苦难,对两代人连亡灵都无法团圆的疼痛,一一获得了全新的认识。这种理解从“我”的任何一个部位冒出来,都如江南的梅雨,绵绵于心。作品最后对五十岁的“我” 梅雨般的心情的描述,让每一个人感同身受。不断的下着,淅淅沥沥,永无停止,提醒我们务必找到并保护好人生至为珍贵的那些东西,不然,灵魂无法安宁。写家族的散文,写长辈人生命运的散文,从不少见,但在平实的文字中,在一次对祖居地拜访的过程中,展现如此刺痛人心的往事,却并不多。在孟大鸣的散文中,《去找浆村》可以视为代表其艺术成就的代表作之一。
      无论是写“大厂”,还是写乡村、家族,孟大鸣都有独到的发现,敏锐的感受,以及富有质感、温暖、细腻的叙述。这种源自个人亲历、打捞自个人生命记忆、发自自我灵魂的写作,必然是创作的正道和明道。他所写的大厂内外的情感世界必然是可信、有效、有力的世界。

                                                                       作者系著名评论家,现供职于武汉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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