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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从日常叙事洞见世道人心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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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常叙事洞见世道人心
——读沙爽散文集《拈花》

孟大鸣

       有人把琐碎、庸常、敏感归于女性特征,假如这个归纳是科学的,当这些特征只停留在生活的表层,或许就成为劣势。而一旦进入广阔的精神层面,站在时代高度,它们就会发生蜕变,琐碎升华为细腻,庸常升华成亲和,敏感则延伸为作家敏锐的艺术感觉和想象力。
      打开沙爽的散文集《拈花》,虽然书名中的脂粉味扑鼻而来,但这种脂粉味并非沉浸在自我的小女人世界里,她的小宇宙与大宇宙是相通相连的。“我一直以为,一个人想要活得快乐,最重要的守则之一,就是与这个世界少一些牵扯。我坚定地践行这条人生至理,直到一只猫出现,将我的小宇宙完全打破。”这段文字出自《拈花》首篇文章《有关一只猫的哲学命题》第一段。我以为,这平实的叙事里包含着丰富的女性生命体验,同时也让读者预感到,接下来的将是一场灵魂对话。
       细读《拈花》,我很佩服沙爽对细小事物的敏感,这正是我这样的男性作者所缺少的。卡尔维诺认为小说要轻,要轻逸,我觉得散文也是如此。我理解的卡尔维诺所谓的“轻”和“轻逸”,就是抓住细小的事物。“重”通常是石化了的呆板僵硬的重大事件,而“轻”则是生活中最为轻灵的小事小情。文学追求的不是事物的外在表象,而是事物折射出的某种间接的映象。卡尔维诺还说:“铁制的机器将会永远存在,但它们必须服从那些没有重量的信息单位。”“软件指挥硬件和外部世界,硬件按软件的要求而存在……”亦是同理。
      在《有关一只猫的哲学命题》中,沙爽写道:“新家在一楼,窗前有一个几平方的小菜园,我计划着来年种上生菜和倭瓜。我还想种一丛蔷薇。”在《麻雀在南,黄猫在北》一文中开篇就是:“去年春天,我就发现菜园里有一个鼠洞,洞口紧挨着那棵桃树根。”“为了证明自己只是犯了疑心病,我耐心等了一周,这才确信南瓜籽真的被小老鼠偷吃了……”而在《拈花》一文中,她是这样描述花的:“但是据我观察,这些花的时间表大致是这样:第一天含苞,第二天怒放,第三天花瓣软塌呈败象,第四天花残枯槁。”——开始时,仿佛一个女人在与你闲聊家常,而在这本十来个印张的散文集,几乎都被猫、鸟、鼠之类的小生命和花草类的植物占领。还有什么事物比这些更细小的呢?其实,沙爽的生活中并非只有这些琐碎而庸常的事物,她曾站在风景如画、巍峨而雄伟的峭壁旁;曾在海边的某个夜晚听到怒吼的台风,然而,这些所谓的大事件、大风景,从她笔下流淌出来,给读者留下的,仍是轻得不能再轻的细微之感。
       例如:“不远处的峭壁上突然有什么东西蓦地跳起来。我看清那是一只松鼠,浑身的皮毛呈深褐色,一旦它停下不动,就整个地融入那峭壁肥沃的土色之中”(《山水》)。又如:“当天夜里,台风来了。马尾松在风中乱摇,东一下西一下,南一下北一下。”(《草木深》)。
这些呈现在沙爽笔下的轻,不是羽毛,而是鸟。羽毛仅仅是以物质形式而存在,鸟则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体。鸟的轻才称得上柔软。我认为单纯的轻还不是艺术,只有从轻到柔软才达到了艺术之境。《拈花》正是一部从轻到柔软的作品。
       重和轻是相对物质,硬和柔软是相对精神。沙爽通过猫、鸟、鼠等小生命和花草等物质形式,用嘲讽、追问、反思等方式,探寻人类的精神世界,同时也把自己的灵魂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可以说,《拈花》中的每一个文字都是真诚的,而这种真诚是通过非凡的想象力和睿智的思辨能力表达出来的。
      《有关一只猫的哲学命题》中写道:“这是猫的江湖,其深浅我们一无所知。它们誓死攻守的国土和城池,在我们看来,并没有太大意义。但是所谓意义,从来也只在当事者心里。”借猫写人,其义既有嘲讽也有追问。标题中的“哲学命题”四字则开诚布公地表达了精神探索的指向。又如《在草原上想你》,叙述一场草原之旅,写故乡的西拉木伦河,借古论今,其嘲讽的意味更浓。“在某些男人眼里,生命是一片不断扩张的疆域……并且必要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同时出演人类和魔鬼……这世界是一个偌大的魔镜,我和你,或者你和它,我们都只是在其间四处冲撞的孩子。”
      《左手》则开篇写她家一只叫塔的猫和另一只猫的战争,因她的额外介入,塔迁怒于她,并将她的左手咬伤。从这只受伤的左手,沙爽想起某个写作班上一位左手天生没有手指的同学,还有患小儿麻痹症的好友,从而引发作者对残疾现象的思考和反思。
      又例如《蚁穴》,中介带她看房,房主暗中往她手心塞了一张纸条,从而越过中介,各自省了一笔中介费。虽然省了钱,但内心的忏悔让她很长时间都难以平静。正如文中说:“便宜易占,良心难安。”租房的下水道堵塞,疏通了又堵,堵了又疏,反反复复,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月。生活中遇到这种狼狈事是够烦恼的,作家却在此时发现:“每一栋房子,大约都有它不为人知的难堪一角;往往,光鲜的外表之下,是不足与人道的一地鸡毛。”从这些琐碎的日常叙事中,通过反思和追问,进入形而上的层面,让无意义变成了有意义。
       散文不管是写人写物,或者猫狗鸟兽等等,最终都是在写自己。作者的境界,以及对社会、对自然的洞识,都通过自身的体验呈现在读者面前。作品中的人物或事件原型,即使境界很高、很丰富多彩,在一个平庸的作家笔下,也往往难免沦为平庸之作。而如果强行拨高原型的境界,则成为漏洞百出的虚假情感。
      或许是前面读得过于认真,期望值也愈来愈高,当读到后面几篇有关国外电影及人物的文字,便有些审美疲劳,不免生出潦草之心。而当继续往后读到《花凋》时,情绪怦然一动,仿佛点燃了一把火,又沸腾起来了。
      《花凋》写的是后蜀皇妃花蕊夫人。这是一个我们常说的进得厨房、入得厅堂的女人,她有两个拿手菜,一是月一盘,一是绯羊首。沙爽写她切肉调料的动作,细腻中透出一个不争抢不吃醋的后妃的平和心境。后蜀亡国后,被宋军“护送”前往汴京途中,花蕊夫人在驿站的墙壁上题词,因宋军催促得急,仅写了前半阕,后有好事者替她续了后阕。对好事者低下的境界,《花凋》怒斥说:“这些没见识的男文人啊,干点什么不好,偏要跑来这里卖弄风骚,并且,自以为极尽聪明和华丽地,用狗尾巴续上貂。”我仿佛看到作家此时的心境和花蕊夫人融为一体,或者说,作家是在为她的闺蜜打抱不平。要是汴京郊外那场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欢迎仪式发生在距今二三十年,我会毫不怀疑地认为作家目睹了当时的盛况。细腻的描述倾注了作者的情感和人生体验,让读者感到一千多年前的花蕊夫人,血管里仍流淌着温暖的血液。就算我们能见到花蕊夫人,那也只是一个外在,而读《花凋》,不仅认识了一个端庄美丽的花蕊夫人,还让我们进入了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全面认识一个智慧而有洞见力的女人。
       散文的柔软在于它的诗性。愈柔软则诗味愈足。把诗意融入到细小甚至是卑微的事物和庸常生活里,这是散文作者必须练好的基本功。诗意并非深不可测,也不抽象。我的理解,所谓诗意就是作者的想象力加感受。
      《拈花》中的诗性化表达正是作家丰富的想象力和充沛的人生体验流淌于文字之中。《在草原上想你》一文中,沙爽写道:“河流是另外的草原。草的脉管里藏进了一条细小的河流,沿草尖向上,雨丝般细密的河流奔往天空。而水的流动无意间模仿了草原的斑纹,草在风中唱出水清澈的歌声。”“生命只是一个偶然,而死亡,来自另一个偶然。”再比如《草木深》中:“烈日当空,灼热的空气纠缠成一个巨大的、白光闪闪的线团,把海滩、街道、路边的海鲜大排档、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一股脑儿地裹在里面。它燃烧,闷声不响,但让空气几近微呛。”
      我之所以喜欢《拈花》,首先是被这种随处可见的诗性所打动。而作家对世道人心的洞见力,为笔下细小的寻常事物赋予了温度,正适合读者思考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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