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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远的出发 更深的抵达——2017年散文写作的新气象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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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远的出发 更深的抵达——2017年散文写作的新气象
2018-01-30 04:16
  作者:张莉(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引言

散文显示宇宙广袤悠邈,造物的神秘,人工的瑰丽,空间无边无际,时间无始无终,物质世界的品类和运作无尽无穷。散文也反映心灵世界辽阔深邃,可以注视当今,回眸过往,放眼未来。可以抒愤懑,摅忧患,展玄思,发狂想,叙欣悦,寄幽情。歌之,颂之,责之,笞之,哀之,哭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或与龙虎共吟啸,或与花鸟共笑啼。

散文最贴近生活,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清谈娓娓,私语絮絮,可上九天摘星,可在裈中捉虱,意到笔随,不拘一格。寸楮片纸,却足以熔冶感性的浓度,知性的密度,思想的深度,哲学的亮度。一卷在手,随兴浏览,如清风扑面,明月当头,良朋在座,灯火亲人。

散文创作不但考验文字的功力,也验证情操品行。文字虽小道,却是探察内心的窗口,或庄,或谐,或如姜桂,或如芒刺,或慷慨放达,或温柔敦厚,或玲珑剔透,或平淡自然,发乎性,近乎情,丝毫勉强不得。或纯真,或夸饰,或朴实无华,锦绣其外败絮其中,也瞒不了明眼人。流派纷呈,是精神领域宽广的表现。

美哉人生,美哉艺术,妙哉散文!

——柯灵 (摘自《光明日报》1993年4月24日5版署名文章《散文这一族》,有删改)

今天的散文作品,拥有着前所未有的传播平台。在微信、微博、报纸副刊、文学杂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散文的身影。那些历史回望,那些旅途所见,那些日常抒怀,那些心灵鸡汤……环绕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数目庞大的写作者和读者群使当代散文一举跃升为全民文体。那么,如何在一个人人都能写散文的时代成为一位有独特风格的写作者,进而对散文文体进行拓展,寻找散文写作新的可能性?这对每一位当代散文作家都是一个难局。

回顾2017年,散文写作似乎比以往收获更为显著。诸多散文作品《青鸟故事集》(李敬泽)、《回望》(金宇澄)、《山河袈裟》(李修文)、《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有如候鸟》(周晓枫)、《万物赠我浓情蜜意》(曹萍波)……登上各大年度好书排行榜,深受大众及媒体关注。如果粗浅地把通常的散文写作归为历史、地理、生物三个板块,会发现一个极为有意思的巧合,以上这些作品在散文写作的不同向度上都进行了切实而有力的探索与推进,深具代表意义。

钻探或打捞:历史探秘的方法

朝着历史或记忆的深处进行追溯是现代散文写作的重要面向,而如何回到历史的深海打捞起那些深富意味的人事,如何有别于以往的写作者,构建成独属于自我的文学领地?2017年的散文作品《青鸟故事集》《回望》所做的努力令人难忘。

《青鸟故事集》(译林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是李敬泽过往散文作品的一次修订再版。今天,在一个更为全球化的背景下阅读此部作品,会更为深刻理解一种历史写作的意义。“劈面相逢”是《青鸟故事集》里的关键词语,在这一具有象征性的场景里,蕴含了冲突、砥砺与磨合。波斯人来到大唐,利玛窦晋见万历皇帝,俄国人遇到法国人……当我们将西方想象成“现代”时,彼时西方人在明代也发现了“现代”。《青鸟故事集》对翻译史的梳理尤其透辟、生动,甚至惊心动魄。翻译史上那些默默无闻但又起过重要作用的人逐渐面目清晰。那位被视为“返与他心腹”“翻来诱同族”的“李”,那位不敢留下姓名的教徒,他们怀着恐惧穿行在历史阴影中。在翻译史的谱系里,我们看到人的坚忍、人的困境、人的局限。历史由此显现另一种面容:那是含混的、暧昧的、啼笑皆非的、由无数偶然碰撞而来的历史,其中有个人的卑微与欢乐,以及荒诞命运。

面对沉默之地,李敬泽有他进入历史的独特方式,他有他的见识和理解力。他的历史写作有如“钻探”一般,致力于撷取历史深海中的碎片。当这些碎片拼接在一起,便是中西文化交流史的另一幅图景。——《青鸟故事集》关乎一个有中国之心的写作者试图回到传统内部重新发现中国历史,也关乎一位当代写作者于历史深处理解人类文明推进的难度。

如果说李敬泽致力于在历史深海处撷取有意味的场景,那么,金宇澄的《回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则是在近的历史及家族记忆方面进行打捞。《回望》讲述的是父母故事,这种题材很容易陷入某种窠臼,作者很容易添油加醋,也很容易沉湎其中。但是,金宇澄保持了高贵的克制。《回望》多用简笔、白描而远离了浓墨重彩。他甚至没有给他的故事以严密的、丝丝入扣的逻辑。作为作者和忆者,他有疏离感和客观性。关于父亲的过往,他使用笔记和口述,也有日记和书信,这些文本彼此交相呼应,有时候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但正是这样的矛盾,才使文本具有了说服力,因为记忆和记录本身就有可能出现错乱和颠倒。父母逝去的一生被儿子一点点勾描而出,许多激情已然被岁月稀释,但是,正是这稀释之后的感喟及无言,才更显得“回望”本身的价值,“回望”本身的与众不同。某种意义上,《回望》为当下的家族题材非虚构写作提供了一个优秀的范本,即如何从记忆深处打捞,又如何还原伤痕深处的记忆。

有情人与山河地理

《山河袈裟》(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是行迹辽远的作品,它使我们重新理解何为散文写作中的“地理”。这部散文集收录了作家李修文三十三篇情感浓烈、动人心魄的散文,广受读者欢迎。某种意义上,这是作家写给万丈红尘的信笺,也是他写给茫茫人世的情书。一篇篇“信笺”读来,令人辗转反侧,心意难平——李修文的语言典雅、凝练,有节奏感,而所写的内容又深具冲击力。

《山河袈裟》写了许多人,他们是门卫和小贩,是修雨伞的和贩牛的,是快递员和清洁工,是疯癫的妻子、母亲,是失魂落魄的父亲与丈夫。这些人远在长春、青海、黄河岸边,乌苏里或呼伦贝尔,但是,经由作家的文字,他们又真切地来到我们眼前。也许他们身份是低微的,但是这种低微遮蔽不了他们内心的光。《火烧海棠树》《长安陌上无穷树》《义结金兰记》《枪挑紫金冠》……在这些文字中,作家创造性地处理了当代人情谊与古代传统情谊的关系,他将民间的情谊置于民族时间的怀抱,从而使读者意识到,我们的当代生活并非凭空而来,我们的大地上一直拥有高贵的情感。

《山河袈裟》让人想起新文学的文脉与初心,想起“人的文学”的传统,想起鲁迅先生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事实上,在《山河袈裟》中,李修文实现了和“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一起的愿望。由此,它开拓了我们对散文写作中“地理”的理解,即并不展示地理意义上的风物与人事而追求“尽精微而致广大”,由广阔山河出发抵达“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主题。

如果说李修文以《山河袈裟》的辽阔人世书写了“天地有情”,那么李娟则以新的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花城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书写了“人间有爱”。近年来,李娟似乎一直在书写阿勒泰,她似乎从未走出她的文学疆土,但是读《遥远的向日葵地》,谁会认为她写的只是那遥远的新疆一地呢?读者们对她的外婆和妈妈难以忘记。在那些篇章里,叙述人是女儿,是外孙女,她娇憨、生动,但又深情。她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写得自然平实,但自有一股魔力。那是多么有趣可爱的外婆,那又是多么坚忍而又乐观的母亲。李娟的文字中有对所在土地的纯粹信任与热爱。

很多人从李娟的文字中会想到萧红。萧红喜欢用描写自然的方式描写人民的生存。大自然和牛羊在萧红那里都不是点缀或装饰,而是写作的核心,是她作品中带有象征意义的光。李娟的文字也令人想到这些。李娟的写作固然与“地理”相关,但是,她书写的是一个非传奇性、非戏剧化、非风光化的新疆,她所要建构的并非地理意义上的阿勒泰。像她的外婆和母亲一样,她天然具有与自然、土地、天空以及动物和谐相处的能力,她依凭这样的能力和北疆土地唇齿相依,由此带给当代散文写作新气象。借由李娟的文字,作为生活和生存之地的北疆展现了与众不同的纸上乡土风貌。它丰美又富饶,神秘又热情,深具文学象征意义。

在当代中国,关于山河与地理的作品众多。为什么《山河袈裟》和《遥远的向日葵地》如此受读者青睐?因为两位作家都是“有情人”。因为有情,“山河袈裟”里散落民间四面八方的百姓重新汇聚;因为有情,“遥远的向日葵地”不再只是风景,它闪现着普遍而动人的情感光泽。

生物世界的新发现

《有如候鸟》(新星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是散文家周晓枫2017年出版的最新散文集。这是文字密度极高、给人高度审美愉悦的作品。被阿尔茨海墨病侵害的老人,节节溃败的中年人,有隐秘伤痕的沉默女人,备受情感暴力困扰的女孩子……他们有如世界各地迁徙的鸟儿,行踪辽阔但又沉默如谜。当然,这部散文集里还有那些我们平日里根本不感兴趣的小动物,海马、火烈鸟,壁虎、蜥蜴、蜻蜓、蜜蜂、海鸥、蝴蝶……每一种动物都能带给我们神启,每一种动物都有灵性。我们不熟悉的动物世界,远比我们的想象有趣得多。

令人难忘的是那篇《浮世绘》,深夜广播里关于男人隐疾的讲述。隐匿的痛苦被掀起,似乎变成一种话语的狂欢。一如微信微博中的信息,它们看起来是私密的,但却也是公开的,大家共享痛苦和秘密。由此,散文家探讨的是灵魂,是大多数人已经遗忘或不愿记起的东西。《初洗如婴》中则写到阿尔茨海墨病患者与记忆的分离,人逐渐退化为动物的过程。周晓枫于动物身上看到人性。在人那里,她又看到了动物性。借助于生物意义上的人与动物关系的理解,周晓枫带领读者深入到最为复杂的人的精神领地,她使我们看到作为动物的人,也看到了作为人的动物。

与周晓枫《有如候鸟》不同,曹萍波的《万物赠我浓情蜜意》(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写的是人与植物、人与节气之间的美好关系。曹萍波长期在《三联生活周刊》开设“物候志”专栏,拥有诸多读者。在她的笔下,大自然的花草具有神奇而迷人的特质,它们能打开我们的记忆与情感之门,苦楝树、夹竹桃、茄子、苦瓜、芭蕉、茉莉、红豆、野菜……那些身边的植物因为她有趣的讲述重新回到我们眼前。从此,它们不再只是一株株植物,它们与我们的生命、情感与爱有关;它们是我们的平行世界,它们有着难以言喻的生命气息。

曹萍波的文字让人想到现代散文传统中的小品文。与那些冲淡平和的散文作品相比,这部作品具有生气勃勃的品相。作家对植物的倾心热爱使这部作品具有了一种独属于大地的能量。这不是无趣的、掉书袋的写作,作家的讲述并不依赖于干巴巴的知识而更多来源于个人经验与气味记忆,因此,这部作品才别具魅力。某种意义上,《有如候鸟》与《万物赠我浓情蜜意》代表了近年散文对生物世界的新发现:前者呈现的世界是幽暗而复杂的,带着某种动荡的危险色彩;后者则是明亮而饱满的,它呈现的是生物世界的蓬勃与灵犀。

在回顾五四运动第一个十年的文学成就时,鲁迅和朱自清不约而同地认为,与小说、新诗、戏剧的写作实绩相比,新式散文写作的整体成就最高,朱自清甚至认为是“绚烂已极”。而之所以有这么好的成就,原因既与当时报刊业发达有关,也与这一文体的自由特质有关。作为一种开放的文体,百年前的新式散文遇到了一大批优秀写作者和深具现代意义的发表平台,从而在思想和艺术上达到了一个高度。今天,散文所面临的际遇与一百年前极为相近。——散文遇到了新媒体时代,也遇到了诸多有艺术追求的写作者。事实上,今年还有另一些作品如《青苔不会消失》(袁凌)、《奔跑者》(塞壬)、《草原生灵笔记》(艾平)、《中关村笔记》(宁肯)、《故宫的隐秘角落》(祝勇)、《泥与焰》(黑陶)等也都令人难忘。而正如上文所指出的,整体而言,2017年的散文作品,在历史、地理、生物等常规题材上进行了深度探索、融解与消化,显现出整体意义上的气象一新,散文写作进而呈现出丰富的样貌和可能,这是2017年度散文写作的珍贵收获。作为读者,有理由期待更多的写作者赋予散文这一古老文体以更为饱满、更为灿烂的生机。

《光明日报》( 2018年01月30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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