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深处泪空流——《金瓶梅》人物形象分析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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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中,《金瓶梅》第一次把家庭生活、床帏琐事作为描述对象;第一次把底层妇女作为主人公写进长篇小说,塑造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众多不为正人君子所齿的下层妇女形象,走出了《三国演义》观天下、《水浒传》抒侠义、《西游记》写信仰的宏大主题,让世俗生活成为小说取之不尽的泉源,可以说是开中国小说现实主义之先河,为《红楼梦》的诞生提供了叙述方式、人物雏形、主旨思路;为中国近现代现实主义小说创作打开了一条通道,尽管这条道路上泥沙俱存、污水横流、蚁蛆遍地,但因其真实性引起了历代小说作家的关注和模仿。
《金瓶梅》自诞生之日,因其大量的性描写被称为中国第一大“淫书”,一直受到道学家的强烈批判,以至于很难进入神圣的文学殿堂,但近现代中国大凡在小说创作领域有所成就的作家,其作品中无不见《金瓶梅》的痕迹。张爱玲就是深得其神的一位,她尤其擅长描写女性在情爱婚姻中的挣扎,她叙述的客观冷静不动声色,都脱胎于《金瓶梅》;张恨水也是一位深入学习《金瓶梅》创作手法的作家,张的“鸳鸯蝴蝶派”系列小说所选取的事件,所塑造的人物及其描述之细腻可与《金瓶梅》比肩;白先勇也是一位悟得《金瓶梅》神韵的作家,他的小说人物大多选取的是底层妇女形象,描述了女性在生活、情爱、婚姻中的挣扎,手法细腻,态度冷静……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鲁迅先生在评价《红楼梦》时曾说:“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对《金瓶梅》这样一部颇受非议的小说,自然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私以为,阅读《金瓶梅》需经历了人生的七灾八难,看穿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心智成熟,性情练达后开始。这时不仅能看到淫,也能看到冷、泪,更能对作品所塑造的几个主要女性形象有一个客观的认识。
《金瓶梅》直接以三个女性姓名作为书名,这在女性普遍受到欺压、凌辱的旧时代已经有开先河之举,虽然这些女性没有一个让人产生看了《红楼梦》之后所生发的美感,但她们却是一群曾经有过憧憬,经过挣扎,然后绝望,最后不得不毁灭的女性形象。她们生活在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下,没有尊严,没有独立性,她们是男人的玩物、奴婢、附属品。
潘金莲,乡村野巷里的罂粟花
用花比喻潘金莲这样一个备受谴责与争议的对象,似乎有辱花儿的娇艳,然而,每个女子并不是天生就是污水桶,她也曾经如花般美丽动人过。以潘金莲为例,天生得新月眉、樱桃口、琼瑶鼻、红艳腮、银盆脸、杨柳腰……虽然狐媚,但容颜乃上天所赐,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况且,即使潘金莲生得丑些,就能获得她所渴望的幸福吗?《金瓶梅》中比潘金莲丑的女人比比皆是,并没有一个人因此而获得个人幸福。所以,幸与不幸与容颜无关,与身材无关,但与时代与她所遇的具体对象有关。
潘金莲如果有花儿可以比拟,非“罂粟花”莫属,男人没有武松一般的定力,莫不见之“心荡目摇,精魂已失”,失去免疫力,从六十老翁张大户、浪荡子西门庆、小她十多岁的西门庆女婿陈敬济、王婆儿子王潮等无不像瘾君子闻见鸦片一样趋之若鹜,倒在其石榴裙下。
潘金莲不仅淫荡,且极端狠毒,刁钻,先是为了与西门庆偷情药死武大,后来因嫉妒西门庆对宋惠莲、李瓶儿等滥情,不惜挑拨离间,引发战争,致使这两个女人先她死于绝望。尤其是杀李瓶儿一节,可谓机关算尽,用心极苦。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了儿子,在众妻妾中格外得到宠幸,潘金莲妒火中烧,驯养了一只名曰雪狮子的大猫,乘其不备,吓唬小孩致其夭亡,李瓶儿含悲而终。粗一看,这样的女人真该千杀万剐,被武松杀死暴尸四野也不足惜,但细细思量,致使潘金莲一步步走上毁灭之路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她所处的时代,她所遇的男人。
潘金莲出生于一个下层的穷裁缝之家,排行老六,父亲死后,“做娘的度日不过,”九岁便被卖到王招宣府中学弹唱;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又被潘妈妈以三十两银子卖给张大户做使女;二十五岁时被西门庆从王婆手里买去做妾;在西门庆的院子里过了几年荒淫无度的生活,西门庆暴死后,因与女婿陈敬济偷情被吴月娘发现,迁王婆领出去卖了。王婆在卖给谁更赚钱上徘徊时,武松从流放地回来,碰上潘金莲,被其碎尸几段。观潘金莲的一生,总是被卖来卖去,始终没有人的独立性,自然谈不上自觉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只能以极其消极的方式反抗命运对自己的不公。这种反抗表现在外,就是她比其他女人叛逆、刁钻、狠毒、泼辣、大胆。
作为一个正常女人,应该有享受幸福的权利,但潘金莲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能让她满足这种最原始的幸福。潘金莲十八岁时被张大户收用,这张大户一个六十开外的老翁,色胆包天,因为有钱就把年仅十八岁的潘金莲占为己有,毕竟是枯木逢烈火,终因阴寒一命呜呼。青春期的潘金莲并无青春可言。张大户纠缠潘金莲添了四五件病,被张大户娘子迁怒,送于武大为妻。武大是潘金莲遇到的第二个男人,这个男人“为人懦弱,模样猥猝”,自然不是潘金莲所爱。纵使潘金莲花容月貌,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这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过活。潘金莲二十三岁时遇到武松,便被武松那“凛凛身材、堂堂相貌”吸引,算是第一次情窦初开,但武松是忠义之士,终不为其妩媚所动,不久就离开兄嫂之家。武松让潘金莲开始对武大对自己的生活极度不满。然而,她是一个生在旧时代的下层妇女,她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她只能被男人选择。正是在她百无聊赖之际,碰上了西门庆这个久惯风月场所的老手。西门庆为她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刚一开始,她对西门庆是因性而生了情的,见不到他时度日如年,捎信带物,寄托思念。甚至为了能够与西门庆厮守,听信王婆之言,亲手杀了武大。可是西门庆是个值得她为之付出的男人吗?就在她苦苦等待的日子里,他已另结新欢,娶了第四个女人孟玉楼。得知实情,潘金莲无奈之极。然而,在那个一夫多妻制的时代,她一个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的女人又能怎么样?她只能委曲求全,企图以性事花样番新吸引西门庆这个淫棍。然而,即使娶了一屋子的女人,西门庆仍然不忘偷腥,时而混迹妓院,时而调戏奴婢,时而霸占他人之妇。“踏千家门,进万家户”,对此,潘金莲比别的女人有着更清楚的认识。潘金莲是搭上性命与西门庆走到一起的,她不是不知道她杀了武大犯的是死罪,在李瓶儿死后,她的日子已经岌岌可危,当吴月娘等女人听巫婆算命时,唯图她不算,她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也应该清楚自己将不得好死。然而,她是已经踏上贼船的人了,只能跟贼走,只能在荒淫糜烂的生活中醉生梦死。因此,在对西门庆失望后,她变得淫荡无比,也学着西门庆,钻空儿偷着与不同年龄的异性偷情,小到十六七岁的琴童,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更是因其失财丧家,沦为乞丐。潘金莲所遇男人中,陈敬济算是个情种,与潘金莲偷情后,甚至想违背伦理道德,娶比自己大很多岁的潘金莲为妾,在潘金莲死了后曾流泪上坟,烧纸祭奠。但陈敬济顶多是一个不够成熟的青年男子的意气行为,如果他的家庭不是因为政治事件一天天败落,他在仕途上蒸蒸日上,为了前途,他会这么做吗?再说,即使他真的娶了潘金莲,也只是第二个西门庆而已,始乱终弃。
一个人要求得个人的幸福,必须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正确的人。潘金莲一样也没遇上。她只能是一个旧时代的悲剧人物。尽管她像罂粟花一样妖冶美丽,但美丽只能把她送上断头台,并不能给她带来福祉。这朵生在乡间,长于唱班,活在乱世的美人只能在毁人中自毁。
李瓶儿,午夜里的合欢花
把潘金莲比作花,《金瓶梅》里的很多女子都应该是色彩各异的花儿了。以李瓶儿的性格而言,悄悄开放,默默凋零,很像夜里开放的合欢花,不争宠而自贵,不争艳而香绝。
《金瓶梅》里的众多女性中,李瓶儿是唯一让人觉得又可爱又可怜的一个。如果说潘金莲以“刁”“狠”闻名的话,李瓶儿却是以“痴”“慈”著称。西门庆的女人中,只有李瓶儿是不计前嫌,不计得失,把整个身心给了他的女人。李瓶儿本是西门庆朋友花子虚的女人,虽然生得花容月貌,但仍然拴不住男人那颗吃馋了的野心,花子虚常常宿柳问花,李瓶儿只得独守空房。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西门庆有隙可乘。中国有句古话“朋友之妻不可欺!”可惜西门庆是个混混,不知道这句话,即使知道了也挡不住他那颗不安分的贼心,道德廉耻仁义礼智根本就没有进入过他的心灵。于是,两个野性未泯的青年男女一个抛媚,一个留意,在花子虚还没死的时候就勾搭在一起。花子虚一死,李瓶儿竟然把全部家当隔墙递给西门庆。花子虚在世时也曾是富裕人家,属于中产阶级。可怜李瓶儿,一心一意要与西门庆做白头偕老的夫妻,对自己一点后路都没留。接了李瓶儿的几大箱银两,几栋房子后,西门庆跟李瓶儿约会的热情明显低了下来,他找出各种理由搪塞李瓶儿。可惜她痴迷不悟。中途虽然有个叫蒋竹山的医生插了一杠子,但这并没挡住李瓶儿走向西门庆的脚步。赶走蒋医生后,李瓶儿自己送上门去,“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
读到这里,现代读者只觉得这个女人犯贱!可是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又觉得她非常可怜。西门庆久历风月场,太会说话了,那些向女人求欢的话本是耳边风,可惜李瓶儿信以为真。当然,李瓶儿自己送上门来,又生得花容月貌,又有那么多嫁妆陪来,西门庆何乐而不为?让李瓶儿惨遭暗算的是,她怀上了孩子。西门庆那么多女人,偏偏她怀上了孩子。这对人到中年的西门庆而言,自然是人生一大幸事。因为宠爱孩子,李瓶儿便格外受到西门庆的宠幸。所谓宠幸,无非是满足她的物质欲望。西门庆仍然是东门进,西门出,在众多女人之间游走。
孩子让李瓶儿对人生充满了新的希望,她明知潘金莲心狠手辣,应该提防,但仍然处处谦让,企图以自己的诚心打动她那颗铁石心肠。然而,她生活的环境荆棘丛生,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她忘了潘金莲报复的目标是西门庆,无论她如何忍气吞声,也无法消除潘金莲的妒火。孩子被潘金莲设计杀死。孩子的死让李瓶儿对人生的最后希望彻底破灭。
李瓶儿的死仿佛一场盛宴的高潮,既衬出了西门家的势力,也映出西门庆作为人的一面。在李瓶儿最后的日子里,西门庆表现得像个情僧,日日关怀,夜夜问暖。李瓶儿死后,他还大哭了一场。西门庆人性中那点微弱的光芒随着李瓶儿的死去彻底熄灭了。夜合花关闭了心门,星光暗淡下来。
李瓶儿人性的光辉也是在她临死前表现出来的。她对那些伺候过她的下人,一一有所馈赠,有所交待,恳求西门庆在她死后给他们一碗饭吃。
作为封建社会大家庭里一个小女人,李瓶儿算是死得最荣光的一个,因为那时正是西门家势力最强的时候。在西门庆众多女人中,李瓶儿是唯一被西门庆哭过的一个,她的葬礼甚至比西门庆本人的葬礼还要风光。这么说,李瓶儿算不算荣幸的一个?
李瓶儿仍然是个悲剧,她的悲剧依然是时代的悲剧,是女人的悲剧。这么痴情这么善良的女子如果能遇到一个疼她惜她的人,她会在二十多岁就离开人世么?
如果说潘金莲的死是死在报应,那么李瓶儿的死是死在毁灭。
庞春梅,杂草丛中的蔷薇花
一日,西门庆请了一位高人给自己算命,算完了又叫出她的女人们一一掐算。算的结果,潘金莲最差,“举止轻浮唯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春梅最好,“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砂行步轻。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这让读者费解,当时,春梅只是潘金莲的贴身丫鬟,是被西门庆“宠顾”过的一个婢女而已。对潘金莲的指使,她不敢说个不字,对西门庆的淫威,她亦不敢说个不字。她很小的时候就进了这个大茅坑,看着一群苍蝇乱舞,她是久而不闻其臭,也成了一只小苍蝇。她的命好,全表现在西门庆死了以后,她和潘金莲与陈敬济偷情这事儿被大娘吴月娘发现了,于是,主仆二人被卖了出去。当时,她是连狗屎都不如的东西。可是,买她的人是守备大人,她到张家不久,大娘死了,她又怀孕了,这对五十开外的男人来说,自然是一大幸事。
春梅的幸全凭她怀上孩子,而不是她的智慧、贤良、善良或者聪明、漂亮。她的命运映照的仍然是封建时代女人的悲剧命运。唐婉与陆游,李清照与赵明诚,那些可以写进诗书中的爱情往往都是悲剧,两个才女的不幸全因为自己不能为所爱的男人传种接代,而春梅恰恰相反,仅仅因为怀了男人的孩子——且这个男人不是她的爱人,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她只是个工具,一个被人利用的工具,一个任由男人发泄淫威的工具,一个为男人传种接代的工具。
春梅的命运就像那长在 大树旁边的蔷薇花一样,永远没有独立性,只能依着大树往上爬。但是,一旦爬上了树梢,这株蔷薇花也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以为这个高度是自己本身的高度。不是吗?春梅先前在西门庆家当丫鬟的时候,对主子西门庆和潘金莲真可谓俯首帖耳,从不说半个不字,对比她丑些且没有得到西门庆宠幸的秋菊轻则骂,重则打,比潘金莲强不了多少。就连潘金莲与陈敬济偷情被她发现,潘为了堵她的嘴,拉住她让陈敬济奸淫,她也没说半个不字。这模样活脱脱一个奴才。这个奴才被卖到张家得宠后,就发起淫威来,对没有得到宠幸的其他女人和那些下人们,比潘金莲还要色厉内荏。尤其是对待西门庆的妾孙雪娥,那是够狠毒的了,买她做了厨娘,百般挑剔,后来又把她卖给窑子。
春梅唯一让人觉得可爱的一点,是她不忘本,她从没忘记教导她的两位老师——西门庆和潘金莲。就像蔷薇花不忘她攀附的那棵树一样。她对待西门庆家的人,永远怀着一种无法割舍的情份,款待吴月娘,祭奠潘金莲,接济陈敬济……让这些落魄者得到一点人间的温暖。
然而,春梅毕竟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的亲弟子,那两个人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多多少少影响着她以后的生活,也让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守备的官虽然越做越大,人却越来越无力,满足不了青春年盛的春梅的欲望。于是,春梅也就变成了潘金莲第二,先是把陈敬济作为表亲接到家里私混,后来,陈庞二人的奸情被守备的手下张胜发现,杀了陈敬济,她又勾搭上一个叫周义的十九岁的小伙子,二人朝暮私混,终于死在周义身上,时年只有二十九岁,也是夭寿,算不得善终。算起来,这天下第一大“淫书”中因纵欲无度而死亡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西门庆,一个就是春梅。
月有亏的一天,花有谢的时候,人间盛宴也有散的一刻。《金瓶梅》随着春梅的死亡,也合上了最后一页。而那些性情鲜明,曾经如花似玉的女人们,也像风中的叶子,纷纷坠落。她们的不幸,是时代使然,也与个人性格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金瓶梅》主要以这三个性格迥异,结局相似的女子为线索,把封建社会末期风雨欲来时的状态描写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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