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蚊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15 编辑 <br /><br />　　 春天的使者是苍蝇，而夏天的使者一定是蚊子。　　　　

当我拍死那只蚊子以后，我突然感到我这个发现简直近乎一条真理。为此，那一阵子我颇感到心跳耳热额际渗出了汗液。　　　　

那只蚊子几乎全身透明。即便如此，我也不敢说那是一只严重缺乏血色的蚊子——它从我的眼前飞过的时候精神是相当饱满的，我认为它还有一些血气。不过我也只看到一个大致的影子，很模糊，它发出的嘤嘤之声让我判断他是一只蚊子而不是一只蜘蛛、苍蝇或者别的什么。循声追视，它在我的床头落定了，应该是半透明的。若不是我的视力很差，我一定能够看清它的五脏六腑。我轻轻拿过蝇拍，将其猛然击毙，遗骸模糊，依然不见一点血色。　　　　

其实，也许，它在上一个夜晚就严重骚扰过我了。当时我没有任何防备，又在半夜，那家伙将我从无梦的状态中吵醒。我的皮肤本就有季节性的过敏瘙痒症，所以我也无法判断它是不是已经叮咬过我。它肆无忌惮的嘤嘤之声对我还是构成了公然的挑衅。我很气愤，便在黑夜中朝着它的响声所在狠狠地挥了两下巴掌，那力度仿佛要把那个混蛋打得粉身碎骨方能解恨。但我好像没有办到。事实证明，我只是把黑暗中的空气用力扇了两巴掌而已。那家伙反倒越加凶恶了，仿佛是我把它激怒了，就发出更加响亮的嘤嘤声在我头部一带飞行、盘旋，仿佛在伺机向我反扑。没有办法。我又开始为我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恼——我当初真不应该对一只蚊子大伤脑筋继而大打出手而给自己平添一身麻烦——我只好忍气吞声任其喧嚷。后来，我自己扇出去的那两个空巴掌倒把我扇得更加清醒了，以至于让我进入纯粹的失眠状态。而那只蚊子，见我偃旗息鼓了，也弄得我彻底失眠了，它的阴谋得逞了，认为征服我了，很快变得心平气和，停在某处安然入睡，或者又在酝酿更大的阴谋——后来的事情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好像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失眠了。　　　　

今晚，它显然出动得太早，活该它小命玩完。我在倚着床头看书，它又故伎重演，我拍死了它。而书，再也看不进去，我又开始专注于一只死去的蚊子。　　　　

我肯定它就是昨晚那只。毫无血色，足见它有些日子不曾进食。不过它的勤勉与顽固倒是让我暗暗吃惊，它旺盛的精力也让我心存敬畏。很有可能，它曾经深眠于去岁的秋冬，又熬过了今年寒冷的春季。现在它复苏了，想在我身上觅食，我当然不同意。挥手之间，它的生命便告终结，我的收获，除了不想要的失眠，还有我发现的那一条真理：苍蝇才是春天的使者，蚊子才是夏天的使者；或者说，真正的夏天来临，是以蚊子的横行无忌为开端的。像它那一类的生命漫长的休眠期终于到头，随后必然要到人畜身上觅求食物，恢复体力，再添血色，生育子嗣。这个事件的确应该算作夏天来临的显著标志。　　　　

睡不着。　　　　

另一个问题也就随风潜入夜，在我的内视界里逐渐清晰起来：像这样午夜拍蚊的事情在世上是普遍存在的，在夏日也是时有发生的。我想探究的是，如此事件会唤醒多少执着的脑子呢？哲学家的？诗人的？布道、传教者的？是沉思一切存在的剧变无常？是感怀活物生命的短暂和壮烈？还是大放悲悯情怀而孜孜以求灵魂的彼岸世界呢？应该都有吧，还有更多吧，其中一定包括凡夫俗子直接简单的七情六欲吧。　　　　

那时我也想起庄生。他曾描绘过畅行于自由灵魂世界的鲲鹏形象，其状可谓自由，强大，快乐，豁达。当然他也说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鲲鹏和朝菌、蟪蛄之间又有怎样的思辨关系和人类智慧呢？他在发现个体生命内在的强大才是自由快乐的唯一源泉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在大时空维度里，诸相无常，并且全都存时短暂，智慧生命的内在张力与物质属性的有限时效同样让庄生其人无法摆脱物质与精神双重并存之希望的极其渺茫，以及由之而生的精神迷惘。　　　　

一只蚊子，经冬复历春，相对于人的生命长度已经是生命奇迹了。人类是否能在合比例的时空领域穿越冰川世纪乃至穿越地球的“炼狱”时期，似乎至今没有实证、似乎很难得到实证。但是，人类已经在自以为强大的虚拟图景中早就忘乎所以了。如果允许继续类比，即使全人类凭借严密的技术逻辑、强大的技术体系以及丰硕的技术成果的支持成功度过“冰川世纪”和“炼狱时期”，但会不会遭遇意外的“蝇拍一击”，那就很难说了。　　　　

对终极困境的摆脱，人类也就不能不再一次“反求诸己”了：一切遥远的虚拟都是意义无多的，时间意义上的当下性和空间意义上的即在性，其实也是一样的无法证明而遑论把握。所谓时间，就是人的感知存在的持续性，而空间，则是人的理性能够到达的最大边界。一言以蔽之，时空概念原本就是建立在人的精神层面的。人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当下与即在的自我感知，虽然总体上也是虚拟性的感知。　　　　

对人和人的智力而言，感知就是存在，存在就是感知。　　　　

梦境状态和悲剧结局，这是人类作为宇宙存在的宿命，这个“黑洞”一样的群体命运终点又是人的梦境无法预期的——感性和理性终将不复存在，又何谈人的本体精神的永恒呢？那个终点，人类似乎能够感知，但谁都无法亲见，如同个体生命的有限性无法让他看到自己的死亡。因而，超越个体生命长度的所有宏论都是不现实的，也是没有意义的。人毕竟是依赖自己感知的当下存在。　　　　

那么，我拍死的那只蚊子，它还存在不存在呢？我想说，在我的听觉里它不存在了，在我的视觉里它依然存在，在我有限的理性能力范围中，我却不知道我和它未来的状态；现在它只是一小堆没有活力的有机物；如果一切正常，它的物质性存在一定会先于我融进世界的基本物质状态，在物质运动的整体流程中，具体形态的蚊子和我，终将都是不存在的。　　　　

想得太多，也就太累。终于感到困倦了。　　　　

再次入睡之前，我没有忘记做一件事：清理那只蚊子的残骸，也算把那一点再无活力的有机物送上回归物质基本形态的化解之途。至于我发现的那一条真理，我想留待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借助苍蝇，继续谈说。　　　　


2015-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