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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生命对视的念力——评帕蒂古丽散文集《散失的母亲》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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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蒂古丽以混合、杂糅的行文手法,独特的切入视角,深入灵魂的剖析方式为散文创作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样本,近年来声名鹊起,成为新锐散文家里的领军人物。
  帕蒂古丽以探索文化冲突见长,这得利于她特殊的民族身份,因而在文化差异上她能够表达得销魂刻骨。在为她打上“民族文化散文”的标签时,人们往往忽略她在“生命”这个经典话题上的深刻感悟。帕蒂古丽在故乡的文化里徜徉,她在文化里寻找生命的根,试图破解谜一般的生命。在感受她的散文时,读者常常能体味到一种叠加的、穿透的、撕裂的美,觉得她的文笔和思绪不可捉摸,透露出一种神秘感。这和她对世界的观察方式以及她的创作方式有很大关系,她有意无意地吸收了以柏格森为首的西方评论家的“直觉”“冲动”的感知方式,在创作上没有清晰的主题和线索,而是靠一种超常的感觉来把握文脉的。
  帕蒂古丽对世界的感知模式是灵魂出窍式的,她能够跳出行走的躯壳,以更高层次的精神维度来审视世间万象,以更深的意识层次来审视她自身。她和生命对视,和自己的灵魂对视,观察灵魂的镜像,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这种感知方式犹如暗夜里的蝙蝠用超声波探窥物体,又像巫术中的强大的念力,剥去了生命的外象,而透视到生命场里一个个独具特色的灵魂切片。
  念力是通过冥想来激发的,帕蒂古丽也喜欢在极其安静的环境里,在觉察不到时光流逝的状态下,静静地感知。她在感知童年的故乡时,不是采用回忆的方式,而是采用了重新进入的方式。回忆是自发生成的,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从脑海里的调出来的生活片断。而帕蒂古丽进入过去的时光,是有意进入的,她是为了寻找生命密码才进入的,具有主动性。因此,她的进入不是对生活的还原,而是再创造。在进入的过程中,有一些片断是模糊的,有一些片断是清晰的,她在模糊的片断中努力寻找真实的存在,因而,她的创作既是切身体验,又包含想象的成分。这种想象的成分是情感的再次投入而引发的。回忆是有连续性的,而重新进入却是跳跃性的,能够打破时空间的属性,让意念自由地驰骋。
  我觉得帕蒂古丽感受到的不是一个平直的时空间场,而是一个弯曲的时空间场。生命本身是一个闭合的大圆,终点就是起点。在这个大圆中,还有许多闭合的小圆。生命不是一场连续播放的电影,而是一个个肥皂泡,它们的组合构成了生命本身。
  
  一、生命在时空间里的异度切面
  帕蒂古丽的时间观不是连续性的,不是孔子式的“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她的时间具有切割性、平行性、相对性。《影子在时间里行走》这篇散文能够清晰地看出她的时间观来:
  “我的门户总是紧闭着,拒绝任何声音的闯入和切割,我喜欢把时间独自烹制成大块大块的美味。”她拒绝外界切割她的时间,但是她自己却把现在给切割了,中断了现在进行时,而返回到过去的时光中。她在冥想中能够清晰地看到过去发生的一幕幕往事,就像是现在发生的一样。
  “无数次,我总是因为迟到,被挡在别人的时间之外。那个时候所有人的眼睛失明了一般,只有我清晰地看到了时间的存在。”因为失去课堂内的时间,而获得课堂外的时间,里面的时间和外面的时间是平行的,但获得的意义却不同。
  “爹爹的时间在他到了大梁坡以后就停了,他所有过去的时间都变成了从前。”大梁坡几乎没有时间概念,和外面世界的时间具有相对性,外面的时光是正常的,这里却是慢时光。
  帕蒂古丽在这篇散文里运用了象征的手法,哨音和钟声象征了时间的属性,而影子象征了生命的本性。这暗喻了生命只是在时间里行走的影子,只是时光在世界平面上的投影,生命是虚无的,因时光而获得意义。“我们两手空空,唯有时间是生命的礼物。”这有别于“珍惜时间,勿浪费生命”的老生常谈,帕蒂古丽只是告诉读者,时间本身就是意义本身,无论发生过什么,生命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存在。
  《仇敌的咒语》则是帕蒂古丽在探索和思考生命上的又一力作,这篇散文晦涩难懂,充满了大量的象征和暗示。该文抛弃了寻常视角和寻常空间,而是进入了一个常人看不到的异度空间中,来体察生命的另一个层面。文中运用了你、我、他、她四个人称来指代不同的社会身份,暗喻了四者在社会空间的复杂的社会关系。
  仇敌如毒蛇、如鬼魅,她具有潜伏性和寄生性,你和他都是仇敌寄生的宿主。仇敌利用你和他来迫害文中的“我”,只有“我”能够认清仇敌的本质,但仇敌过于强大,“我”对她无计可施。“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屈服于仇敌,让仇敌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用贿赂的方式来赎回躯体,在复杂的社会空间中艰难地生存。
  帕蒂古丽的这篇散文以冰冷的风格来象征了现代文明对人类的异化,暗示现代文明中媚俗价值观对人类的侵蚀是毁灭性的。异化这类题材在小说中常见,卡夫卡的《变形记》开创了“异化”主题的先河,但是在散文中,很少见到这样的主题。帕蒂古丽也是一种尝试,她运用大量西方小说的表现手法,用散文的语言将它表达出来。散文也有象征和暗喻,但不像小说运用得那么多,帕蒂古丽则进行了突破,能否为读者所接受,还需要时间的考验。值得一提的是,帕蒂古丽在这篇散文中所运用的手法和茅盾的《沙滩上的脚迹》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后者是小说。散文一般是从生活现象中剥离出生活内涵的,但帕蒂古丽这篇散文没有描述任何生活现象,而是直抵内核,进行抽象的描述,这无疑加强了陌生化效果,挑战了读者的阅读习惯。
  
  二、生命的透视
  透视性是帕蒂古丽在散文创作上的一大特点,她能够深入无生命事物,和生命的内部,进行挖井式的解析。帕蒂古丽极为真实,不避讳灵魂中隐私的一面,她能够细致入微地将生命中最隐秘的部分挖掘出来,展示生命的多元层次,和生命的本质。
  
  1、透视无生命事物的生命
  《伤痕累累的葫芦》对两只来自新疆喀什的葫芦进行了审视,以拟人化的手段去剖析葫芦的内心。这篇散文有三个层次,一是葫芦的葫芦归属感,愿扎根家乡,而不愿漂流江南;二是葫芦的不愿被环境改变的本性;三是被环境改造的葫芦,内心伤痕累累。这三个层次一方面是对生命的敬畏,一方面是古丽的自喻,还有一面则是对文化的隐喻。
  文中体现了矛盾性,葫芦是会行走的,通过它的籽,漂流到大江南北。而花妮送给她的葫芦,却不愿意随她到江南,以摔破的方式,留在了喀什。花妮是个雕刻艺术家,她的个性很强,她不愿意外出,不愿意被人改变。然而她却愿意改变葫芦,一只葫芦不雕刻点什么,她就会觉得可惜。帕蒂古丽由矛盾性一步步引出葫芦的悲哀,“再美的雕刻,对于葫芦都是伤痕。人们只不过被美迷惑和麻痹了,忘记了他们所欣赏的,其实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葫芦。”
  帕蒂古丽站在一个葫芦的角度为它设身处地的着想,在更深层次上是对文化被破坏的叹息。文化的生成有它的历史根源,为了某种使命,或者某种意图,刻意去改变它,去展示它,反而失去它的原始味道。在文化进行现代化改造时,它已然伤痕累累,失去完整性,不再是它的本来面目。
  在这种移情式的联想中,帕蒂古丽将艺术的可能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其实,她也是在一只葫芦上用文字雕刻,赋予它新的生命内涵。改变葫芦的花妮她原汁原味地写了出来,而不愿被改变的葫芦,她则进行了深层次的联想,改变了它的内在属性。这篇散文因此变得耐人寻味,在诠释人文理念之外,也充满了哲学的味道。
  2、透视他人的灵魂
  帕蒂古丽擅长描绘具有民族风情的人物,她笔下的人物众多,各具特色。在她早期文字中,她能够不避讳隐私,鲜活地写出一个又一个个性饱满的人物来。但是,早期的文字只是对人物的审视,而不是透视。审视能够捕捉到人物的性格,却捕捉不到人物的灵魂。自《模仿者的生活》之后,她的文字开始改变,向人物灵魂更深层次挖掘。《散失的母亲》这部散文集中,以对母亲的描写最为透彻,她的灵魂与母亲的灵魂合为一体。
  《施与受》中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喀什的小女孩,尽管没有更深的了解,但帕蒂古丽却在短短的瞬间,穿透了小女孩的灵魂。为了给小女孩顺利拍照,同事塞给了小女孩一块糖和两张零钱。而小女孩没有语言,只有眼神,帕蒂古丽从中读出了对抗、抵触、矛盾、痛楚的复杂心理。于是施舍行为的意味变了,变成了对自尊心的折磨。“她们还太单纯,单纯到在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后,竟无法处理随之产生的那种与自尊粘连在一起的羞惭感。”从初次相见的小女孩的眼神中读出她复杂的心理变化,还只是观察上的敏锐;从事件中提炼出“施与受”的生活哲理,则是提炼出了事件背后隐藏的意义。发现事件背后的意义,是文学创作成熟的一个标志。帕蒂古丽的提炼过程并非刻意而为之的,而是自然地发现,自然地深入,能够展现思想的美。
  在《被语言争夺的舌头》中,同样有一个瞬间的场景,也是通过眼神来捕捉内心奥秘的。当古丽用汉语问侄女的时候,猛地看到了侄女吃惊不已的眼神和大惑不解的表情。古丽在回味问话的过程中,体味到了更深层次的意义,这就是在多元文化聚集地的文化争夺过程。《被语言争夺的舌头》从西北到江南,透视了一系列文化现象,民族语言的,方言的,从而感悟到文化渗透与文化融合对于个体生命的重要性,“语言是一条精神得以前行的路径,可以带你走出去,让思想走得更远。在汉语里,这叫出路。出路对于一个人是何等的重要,几乎是存亡攸关的大事情。”这篇散文的意义还不局限在民族文化争夺上,同样也可引申为在全球化背景下,以西方文化为主的多元文化并存格局之下的出路问题,意义更为重大。这和多丽丝•莱辛探讨多元化格局下的文化保存与文化融合是如出一辙的,同时也让读者看到了帕蒂古丽的视野越来越宽阔,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意味着蜕变与羽化。
  
  3、透视自己的生命
  帕蒂古丽早期的文字具有野性的美,给读者的感觉是“赤裸的真实”,原生态的描写。在这个阶段,帕蒂古丽对自己的审视是建立在情感基础之上的,她不回避隐秘的情感,挖掘出人性上最真实的一面。这时,她只是找回了过去的自己,但是,还没有看穿她的生命本身。每一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奥秘,这些奥秘,也许到死都揭不开,看不透,只能捕捉到一些伤感的、动人的情感碎片,却无法找暗中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的那根透明的绳子。帕蒂古丽一直在寻找,她足够真诚,也许她的真诚感动了真主,她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发现一个又一个生命之谜,领悟了命运中不可捉摸的那些元素。
  《生命是一场散失》是《散失的母亲》这部散文集中最具份量的一组篇章,它的美是不因散失而生出的伤感之美,而是生命的本质,生命在散失中的重生之美。宇宙中的每一个物质,从诞生起就不断地转化为熵,原子会从物体的表面散失出去,也从而获得了独立属性。生命也一样,从家庭中散失出去,从而获得了生命的独立性。散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一个现象,死亡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散失。
  《被语言争夺的舌头》中,帕蒂古丽以切身体验感受到散失给自己带来改变,她从遥远的新疆散失到江南,她在变化,成为一个新的自己。“我的被改造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在发生,我看见了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凿孔、裂痕、文身,撕裂、疼痛、不完整,无所适从、猜疑,纷纷扰扰的心理纠结,真实、自然、清晰。这就是我,混血的文化缔造的独特生命。”帕蒂古丽因环境散失了原属于自己的一些东西,变得伤痕累累,但是,在散失中,她的生命也得以重塑。生命过程也是一个不断重塑的过程,并在散失中获得新的意义。
  在《散失的母亲》中,她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多重的,现在的,过去的,父性的,母性的,生命是一个混合,民族文化的混合,多重气质的混合,不同精神的混合。很多人都希望获得生命的纯粹性,不受干扰,特例独行。然而,这只能是一种理想状态,和现实相左的。在现实的生命中,没有什么纯粹性,个体生命自一出生就会融入社会圈中,并且因为加入不同圈子而获得不同的特质,每个生命都有许多不同的自我。
  帕蒂古丽这样描写自己“我抱住自己的身体时,感觉抱着父亲蜷曲的骨骼,我想事做事的架势很古怪,愤怒的时候是我爹,疑神疑鬼的时候是我妈,对我的孩子不得其解的时候,感觉那是来自父母血缘里面的东西。疲惫时,我时常感觉妈妈在我身体里呻吟,我不敢用她的嗓音说话,怕把自己吓着。我不是我自己的时候,反而更像我自己,像记忆中小时候的我自己,那时候多好啊,那时候,我也是一个有母亲的孩子。”
  生命是一种赋予,每个生命既是上天赋予的,也是父母赋予的,从这种意义上说,生命就是一种传承。假如生命有什么使命的话,那么,它存在的终极意义是完成上天的使命。不同角色的自我在完成不同角色的使命,包括父系血脉中传随下来的使命,母系血脉传承下来的使命。
  帕蒂古丽在生命的根源上寻找自己、发现自己,不再是情感化的,而思想化的,她凭借超常的感知力来发现生命的意义,帕蒂古丽发现了生命的抗争性,每个生命身上都有几种力量,它们相互缠绕,又相互争夺,在冲突中进化。生命的冲动正是几种力量在矛盾中激发的冲动,意识的绵延也是在冲突中打开的一片创造性的出路。
  
  三、生命碎片多层次叠加  帕蒂古丽的人生是特殊的,所以她自言是一个民族文化融合的活标本。她的人生被击成了无数碎片,既有维吾尔系统,也有回族系统,还有汉族生活经历。她与众多民族都有交往,她的家庭又支离破碎,经历了一场场散失,从而造成她有一颗极为忧郁、敏感的心。
  因而,她在捕捉时光碎片的时候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同时也获得了比别人更多的人生感悟。在大梁坡系列散文中,她是把生活碎片拆开来写的,比如帕丽达、黑皮、玛利亚、司马义等人,这种写法能够鲜活地表现人物,但是也比较单调,没有拓展出更深的人生意义。后期帕蒂古丽在写作技法更加成熟了,她能够把不同的碎片叠加在一起写,达到了更高的艺术境界。生活碎片的叠加和生活碎片的拼合是不一样的,帕蒂古丽以前也写过长散文,是把一个个人物拼合起来的,这些人物都可以独立成篇。拼合能够获得更大的场景,更大的包容量;叠加未必很长,但能够获得更强的纵深度,挖掘出独特的意义来。
  《被语言争夺的舌头》是叠加效果最好的一篇散文,帕蒂古丽从门上斑驳的油漆说起,逐渐过渡到文化冲突现象。开篇是油漆的叠加,蓝绿两种颜色的叠加,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难以辨认。油漆之间的裂痕与融合象征了不同民族文化,特别是父系的维吾尔文化与母系的回族文化的裂痕与融合。在这个基础上,帕蒂古丽将回族外婆家族与维吾尔的父亲家族对她的争夺叠加上去,由象征过渡到具体。之后,她以时空交错的手法叠加了一系列的文化冲突现象,她自己的内心冲突,孩子的语言冲突,丈夫和他的文化观念冲突,回家乡时维吾尔大婶与侄女的文化冲突,少年时代民族班的冲突,江南各种方言的冲突,在这些冲突碎片中,帕蒂古丽娴熟地将它们放在一起,没有刻意的痕迹,她展示的不仅仅是文化,更有生命的内在冲突。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碎片中,帕蒂古丽的语言像刀一样穿透了这些冲突现象背后的意义,每种冲突都在试图获得优势,它们以争夺和侵蚀来获得优越性,以更好地生存、发展。对个体生命来说,掌握每一种文化,融合每一种文化,是获得出路的前提。这篇散文既是国际东西方文化融合和国内民族文化融合的典范之作,也是个体生命在时代背景下获得生命意义典范之作。
  帕蒂古丽的念力不是巫术,而是她在复杂的生活遭遇中培养出来的一种敏锐的觉察力,也是她对自我的超越,对生命的超越。《散失的母亲》这部散文集以独到的视角,渗入骨髓的语言质感穿越了生命的核心,为个体生命体验的文学作品中又添上了一朵奇葩。这是人生的哨音,思想的影子,在半明半暗的视野中,犹如一缕洁白的光线,穿透了生命的幕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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