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周评之68:房子散文之散论 ——兼析房子散文集《被时间偷窥的秘地》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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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散文之散论
——兼析房子散文集《被时间偷窥的秘地》
王克楠
这本散文集的手稿捧在手里,我的手心很热,我知道在枣庄,我的一个弟兄和我有同样的心灵律动,对世界相似的感受——他的散文就是证明。房子的散文在整体是上安静的,是柔软的:有水的弥漫和树林的幽深,有月亮的透明和月亮深处的静谧,有黄昏树叶的抖动和小昆虫的吟唱,有淡淡的忧伤和对来世的顾盼……房子好像有一个透视人性的显微镜,他是通过先透视自己再透视环境的,或者在环境的压力下,完成了一次次透视的。他以自己独特的洞察力摄取的感受寄寓于生物万象,并用呈现内心的文字来对内心进行描绘,表现出他的不同凡响的想象力和对生命的透彻感悟,他的文字似一股清冽的泉水,滑翔到心灵深处。
很多人写字是用笔写的,房子写字是用心写的,写字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通过写作,他找到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方式。为了写作,他甘于寂寞,默默体会生命在世界上的遭遇,体会一棵草,一棵树,一条河,一口井是怎样生活并且完成了殉道。散文在他眼睛里是认识世界的“魔镜”,面对散文,他是一个勇者,他用一己之力去尝试冲破一些现有的散文观念,执著地寻找事物的缘由,从具体里看到抽象,从抽象里还原具体,渐渐完成自己的哲学眼光。下面,笔者从四个方面对房子的散文进行解析。
一、从文本由浅入深对传统散文形成“背叛”
我国的传统散文是怎样的境况,笔者就不多赘言了,在这个评论文本里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努力解析房子的散文是如何对传统散文的写作路子完成“背叛”和创新的。没有否定,就没有创新,房子是通过多年的积累和阅读思考,渐渐完成了这个嬗变过程,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他从来没有用理论的语言阐释创新问题,只是通过写作默默地做这件事。
从整体上观察,房子的散文依然是属于抒情散文,文中大部分是对生活的感受,叙事占据的比例不大。房子的抒情不是直抒胸臆,更不是咏物抒情。他的抒情是隐忍的,是发自内心的,是小心翼翼的。房子的散文是倾诉,也是描摹,却没有刻画,他不喜欢刻画,不刻画自己,更不刻画别人……遇到了所谓敏感的社会问题,他轻轻一带就过去(文学无法解决现实问题,只医治心灵创伤),这并不是软弱,而是用弱势的存在去蔑视强势的凶猛。西方文化里有“普世价值”的观念,房子的散文里也有普世价值的元素。他是一位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房子散文里的生命焦灼感,来自我和环境之间关系的紧张。他可以将意识流、梦境乃至精神分析的要素引进自己的散文文本,呈现出现代社会人的焦虑感,以引起疗救者的注意。倘若不用这样的写作方法,很难进入既定的语境。正如房子在散文里的表述的,“荒诞有时就是一些个人的意志泛滥而缺乏责任所带来的。那样的灾难无法预料。”
我们可以观摩一下他的散文《每一粒尘土都比人老》的结构。从结构上是“爆炸式”——中心爆炸,而爆炸者不仅仅是“我”(没有中心意象),还有大千世界的万种物象。房子没有刻意去描述一个生活事件,而是传达一种对于土地的感觉,“土地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它们老了,老到了无法对人说出真相。”其实,这篇散文表达出来的是人类对土地的永恒感,是对土地的永恒尊重。他的散文是用画面和镜头去征服读者的,而不是用故事和煽情。作者的思维是跳跃的,从具体到抽象,从抽象到具体,自由驰骋。房子会悄悄走到“真实”的面前,向它致敬,并悄悄掀开它的面纱。有的时候,房子会像一个孩子一般,故意把一个完整的事物打散,让它们各自呈现分裂的状态(或者是碎片的状态),从这样的特殊的状态里,呈现出事物的本真。
房子的散文,大量记录了孩子的感觉,他一直保留孩子的纯真,并用这种纯真打量这个世界。纯真尽管纯真,依然不乏焦灼的,“他是怎么在自己的年少时,看着自己内心莺飞草长的世界的?那一颗裹在年轻肉体里的心,像一直沸腾不息的开水,搅扰得他彻夜不安”,从这样的表述中,可以看出作者没有刻意对少年生活美化。少年时代的生活是具体的,也是虚无的,“那些给他写了赠言的人以及他们相关的事情,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它们仿佛来自一个虚无的地方。”在作者的少年时代,在充满了憧憬的年龄段,就有了对死亡的恐惧。恐惧常常可以造就杰出的文学家。人生是什么呢?人生就是故纸堆,新的一页马上变黄了,变腐朽了,人类的狂欢是有限度的。
我们可以通过房子的散文抵达他的童年,“那一年,你四岁。不久的夜晚,一只纯白色毛的兔子,从悬挂在树杈上的柳条筐里,坠落到地上,摔死了,你两天没有吃饭。从此,你看见一块鸡肉,就看见了一只走动的鸡,看见一块兔肉,就看见了一只跑动的兔子。你再也吃不下任何动物的肉了。”房子的童年、少年阶段在乡村生活,那里有无数神秘的原生态物象,有些事件不一定大,却影响了房子对生命价值的评判,正如作者自己叙述的,“很多时候,你沉默在一些荒凉的空间里。你觉得自己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孩子。在人世间的食物链中,你和人们不一样地活着。”当然,孩子的眼睛里不仅有恐惧,亦有惊喜,“打开门,那棵小小的苹果树突然站在门外。树杈间,一个瞪大的眼睛看着你,惊鸿一瞥。”房子的散文,总善于抓住生活的瞬间感觉,他很少固定地观察一件事物,而喜欢用游浮的眼睛去抚摸它们。像是德裔罗马尼亚作家赫塔·米勒用惧怕感写文字一样,房子害怕灾难,害怕生病,害怕疼痛,害怕……充斥在他的散文里,呈现出了由于害怕带来的文本真实。还有尴尬,他的许多散文里都表现了尴尬处境,如《身体里的草》“你已经遇到身体里的草,退不回来,也前进不了。”
在房子散文文本里,可以看出来,他趋向认为童年是纯真美好的,所以可以从这个角度支持“人之初,性本善”的观点。房子很多散文是以一种精美的姿态回视童年时代的,如《俄罗斯套娃》,“那是一种水晶的玻璃房子。你在那里营造了自己的童话世界,那些看过你的目光,经过你的人群和车辆,都只是上帝在那里画成的一幅又一幅的画。”在关于童年的想象和回忆里,他得到了很好的享受。从房子的内心来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人群中,你忘了人群,你常常和现实中的自己走散。可是你总想躲到最安全的地方,没有冲突、碰撞、没有争吵、没有痛苦和死亡,你无法接受这些东西。”尽管这样的理想禁不住现实物象的打击,他也宁愿做这样的选择。《木头脚丫》也是充满了童心的,“这些木头的灵魂从什么时候变成了,雕刻木头脚丫人的梦。”从木头脚丫到木头的灵魂,又一次完成了回归童年,“它们在幽暗的小房间里闪闪发光。我看到我在孩子年代。”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以及思索是房子重要的写作资源,“现在离童年很远,遍地萝卜变成漂浮的云朵。它们仿佛离未来也很远。他知道文字伟大的命运,选择远方的亲近。”童年和少年时代对家乡的印象,绝不是可以用“美好”两个字可以概括的。房子人到中年后,回到数次曾经生长的村庄,“你内心和眼前的土地,多么格格不入。可是,土地那么冷凉,堆积的草垛上,砖块垒起的简陋围墙上,萧索,沉默,寂寞。”他看到的真实的家乡虽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美好,依然对这片印着自己的身体痕迹和气味的土地充满了情感。这个时候的家乡,不是莺歌燕舞,一派繁荣,而是让作者“陷入那些色彩和物体早年的存在里,那些茂密的树木和田野,好象还长在你的身体里,它们看你像一粒种子,离开它们,落入了某种陷阱里。”这样的巨大的空洞感,反映了写村庄散文的真实,相对于那些一味歌颂乡村美好的写者,房子是一位智者。对这个曾经养育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的乡村,他这样感受,“身体挤进这个村子,你恍然看到身体破碎的地方,分裂的影子四散开去。”房子写出了自己对故乡农村的破碎的感觉,离开家乡的时候,是心碎,回来的时候,还是心碎——是更加深重的心碎,这就是一个现代人和家乡之间的真实关系。
有的时候,房子会借助动荡不安的环境来表达人生的无奈,有的时候则以跳跃着不可安分的心尝试抚摸环境,他的心会和云彩一起飘荡,和一朵蒲公英一起流浪。希望在远方,远方也许有一个宁静的港湾。从文学理论的角度说,观察力和洞察力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对于一般的作家来说,需要观察力,而对于房子来说,需要的则是洞察力。房子显然是具备洞察力的,他面对世道人心显然有很多的话要说。在表述的时候,他偏偏往内转,甚至走进一粒土粒看人生,走进失望的水泊看潮汐。洞察力可分逻辑洞察力和直觉洞察力两种,房子的洞察力偏重于直觉洞察,通过洞察,看到微小事物的力量,“让我看到被时间吹爆的水细胞。它们像血液在身体里的急速炸裂,从身体里爆发出来,它们在反抗那些压制。”
生命的变化是具有不可预见性的,而房子是一位有心人,一直站在一个民族的生命起落点上观察人类,悄悄地抵达心灵深处的微妙、幽深。散文的内在之光,可以黯淡,也可以灿烂,对于房子来说,他不关心灿烂与否,他关心的是世人心灵最偏僻的角落被照亮没有?“流逝出现的时候,时间从来就不是静止的。它在你身体里打开了另一扇门。你现在在一个房间里,自由穿越脚下的空地,你需要找到自己身体存在的参照物。”对于房子来说,找到这个“参照物”是重要的,写作的本身对于他来说,可谓是一种参照物。
二、真诚地向读者打开另一个隐形世界
有的评论家说,散文贵在发现。笔者以为,仅仅发现了,没有触摸和抵达还是不够的。房子的散文可贵之处在于真诚地向读者打开了另一个隐形世界。
一般人的生活总是注重当下的,很少有人把自己的生活放在时间的坐标上。从哲学上讲,人的思维无法超越时空,但是可以无限地紧接时空,房子的散文就在这个无限接近的趋势上,《被时间偷窥的秘地》第五辑“时空穿行”就表现出了这样的努力。《流亡情节》表达出了人的身份和位置的不确定感,“想着收留一个身影。近处,或者远方。那个人和我,沿寻同一个方向走。侧身或者迎面。我终能倾听”。我觉得一切朝向内里的认识,都会慢慢地解决这些问题,这也是散文写作的一种难度。我们试图用语言讲清楚面对的事物,常常会陷入这样的情境。我想散文所面临的,是深入事物纹理的一种剥离、呈现我们所说的“真相”。散文的形式,应该是像一面镜子,陷入黑暗当中,沿着这镜面的光,我们找到进入事物内部的途径。
房子的散文在整体叙述走向上,揭示的是另一个隐形的世界,因为隐形,就不能用市面的流行语言去叙述。说到散文的在场,房子的散文可以躲开第一人称的“我”的在场,而让担当一定生活角色和理念觉得的第三人称的“他”或者“她”在场,有的时候会出现第二人称“你”(也是另外的一个“我”),这对于传统散文写作是一个突破。如果说“你”是变相的第一人称,这个“你”一直是自我较劲的,是分裂的。在房子的散文里,无论是“他”或者“她”都是孤独的,是难于和同类交流的,因此只有和树木和静物交流,得到一些心灵的慰藉。“一个人遇见什么人,源于你自己是什么人。这就是人之间的同波共振。”问题在于得到这样的共振的机遇太少了。对于房子的散文来说,“真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鲁迅语)是不适宜的,作者不是选择正面面对当下的人生,而是选择逃避,在逃避中得到了自由,这也许是房子的散文个性吧。
大象无形,物我一体,构成了房子散文的重要印记。由叙述本身具备的无限张力作为动力,房子选择了以虚写实的写作策略。房子的散文语言是艺术的,意象是密集的,内质是美的,就像小说里有“元小说”,房子的散文亦属于“元散文”,房子以特有的艺术勇气开拓散文的艺术空间,并做出了自己最真诚的努力。房子的散文善于使用光线,光走到哪里,散文的叙述就跟到哪里……当然更善于使用梦境,梦境对现实生活的若即若离的感觉,恰恰吻合了他对现实生活的一些观察。“那时候,他发呆地看树影和月亮交织的天空,那无边的蓝色,会带动目光朝着上方轻微地飞升。空气里有树叶和水雾的潮湿交融的气息,那也许是淡化了的幽蓝花草的气息,在细纱的雾气里,迷朦着脸的面色。”这样通过通感而描写的物象是当下现实生活的,同时何尝不是梦境的呢?
在笔者的观察力,房子不仅是一位散文家,更是一位语言艺术家。他极为的敏感看到了世界的软弱的那一面,并用“绘画印象派”一般的语言呈现出来,他总是有许多机会和很多人不可能遇到的“物象”相遇(其实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于是,这成为了房子对生活的发现和解读世界的秘密通道。如房子在《会奔跑的房子》发现了房屋的秘密,“房间在我眼前变换,一切突兀的,变魔法一般。”人的生活就是房间的变换,这是一件多么微妙的事情啊。由此,笔者也明白了作者为什么把自己的笔名称作“房子”,房子,是一种充满了生活不确定元素的称谓。再如散文《与一帧侍女画的奇遇》就是这样的,“我的手轻轻触及草叶片,发现光亮潜伏在骨节上起伏。我说打开门,门就开了。那个画上的侍女走近了我。”这样的浪漫的触觉对任何人都可以发生,毕竟没有发生,而在房子的指尖发生了。什么是艺术?艺术是通过人的感觉器官进入心灵的东西,一旦进入了人的心灵,就在心灵里住下了。在《与一帧侍女画的奇遇》这篇散文里,作者其实在通过解构一幅画来解构人生,解构这个让人很无奈的人生。“其实,我渐渐懂得了,那些真正微笑的,都是深藏着痛苦根由的人。”作者从画里读到了一种存在。
房子的散文有印度文学大师泰戈尔散文的飘逸,但是避开了泰戈尔诗文唯美的趋向走势,悄悄地打开了审美的第三只眼睛(有的读者说是四维空间)。他的散文语言是轻盈的,人和物的“角色”可以自由互换的。人可以成为物,物可以瞬间获得人的感觉。“那一刻,种树男人的眼睛挂在了这棵苹果树上。”如果说房子的散文仅仅是打开了人的心理空间,还是不确切的,因为他的散文里的心理空间和参照物息息相关,“你现在在一个房间里,自由穿越脚下的空地,你需要找到自己身体存在的参照物。你对着一面不动的墙,灯光把你的影子按倒在地面上。”
也许房子在写作的时候是苦闷的,但是阅读房子的散文,读者是愉悦的,心灵是飞翔的。读房子的散文,读者跟着他飞翔,飞翔得再远,也会回到起飞的起点,这是房子的本事。比如《为隐形人画像》是有中心意象的,这个意象就是“他”,“他”的心理以及成长(请注意是成长,而不是别的什么),这就造成了一个悬念,“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命运的感觉在作者的潜意识里,妹妹不见了,活泼可爱的飞翔不存在了……后来,曾经握过手的“她”也失踪了,后来,又出现了“她的哥哥”……文本里洋溢着生命的逃离感。这篇散文是反逻辑的,作者是用梦境一般的思维流动来呈现生命的真实。“他好奇,一些东西,曾经那么温和、妥帖地出现在记忆的话语或者语言、表情、动作之中,像水正在隐约地飘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这样的表达是到位的。其实,每个人是显形的,也是隐形的,这篇散文的意义在于很温和地揭示了人的另一面。
房子的散文是善于使用意象和场面的,他的散文的开头常常是写意的,比如写水井,“水井来了。它的的芒,悬挂在一条树枝上,给我看天空,一个映到魂魄里的圆。”“我幻觉跑到野地里,看到雨水之中,花瓣怒放,水柔软得像伏在耳边的话语。”这个水井充满了时间的信息,也含着一个少年对这个世界的不可理解。散文《小栓的美丽哀愁》写的哀怨而优美,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幽怨的美好,写少年时代的这个伙伴的时候,觉得她升如明月,又深深绝望。“我又觉得她长得像秋天金黄的稻穗。井水,装满了她美丽的哀愁。她的哀愁,从头发到衣服,都在弥漫。一直弥漫到我身上。”
房子散文揭示的生活“哲理”是多元的,因此,他的散文是迷离的,是潜意识的,是可以用各个角度去观察的,如《黑色的水晶石》里的描述,“这块水晶石,是物理的水晶石,也是心理的水晶石,是成年的水晶石,也是少年的水晶石。是当下的水晶石,也是未来的水晶石,可以说,这块水晶石是具体的石头,也是虚无的时间,“我也想给时间说:天空要黑,它也是一块黑色的水晶石。”房子散文里的意象与意象有的时候会重叠,但是并不枯燥,往往被描写的事实产生了更多的意味。有人说,房子的散文很有中国禅的意味,从空灵的角度说,是对的,但是房子的“禅”不空。如果用一句过时的名言套用的话,房子的散文正是生活和生活理念之间发生不可调和矛盾的结果。
三、用柔性的散文文本还原人的尊严
人是渴望自由的,而彻底的自由是不能的,人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障碍,其中之一就是时空限制,而房子,总是可以通过散文的文字打破时空,比如《没有标识的木牌》通过孩子时代的一个小木牌呈现了时间流逝的可怕。“又不可理喻地觉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一块小木牌成了宿命的暗示和象征。”房子的散文情境大部分发生在城市,只有一小部分发生在农村。再比如《极地行走》,设想抵达哪里的境况,“在那里,一块石头被雨水冲洗的干净如初,一个人能够看到自己少年或者年轻的样子,即使那些死去的人,也能呈现他们美好的生活场景。”当然必须承认,时间是可怕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青色的砖头,穿新衣服的孩子,以及那个早晨的阳光,在秋天树叶变黄的时候,突然在我的眼睛里变得陈旧了。”时间的可怕不仅仅在于让事物变得陈旧,更为令人不安的是在“结果”没有发生之前,就显得陈旧了,“我们什么都想要,好像所有的等待都让人不安,可是我们总是晚一步。我们拿什么能够赶上恰好的那个时刻。”读房子的散文,总是让人的心沉甸甸的。
我们的世俗生活充满了盲动,但是人的尊严来自不盲动。表现人的尊严,是房子散文最可贵的特质之一。房子散文不盲动,更不跟风,而是有着属于自己的稳定的运行轨迹。“你过早地看到了一个人以各种存在方式对另一些人的占有。”“这个世界从来无法拒绝真相对一种不完全秩序的颠覆”(房子语)。因为不盲动,就需要执著地寻找生活的真相,“你过早地看到了它们。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刻,你看到并说出个体人的行为动机。那些潜藏在人意识之中的潜意识,才是真正的真相。”房子从来不回避自己是寻找生活真相的努力。为了寻找生活的真相,他不惜一次次地自我颠覆,“一场完全的自我颠覆多么可怕。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同时,从这个角度说,房子的散文是献给对生活保持理性态度读者的精神大餐。
房子的散文虽然朦胧飘逸,但是扎根在大地上,他的散文走得再远,根也扎在大地上,他是用另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解读现实,“你们在行动和心绪创造出来内心风景里,有着另一个层面的沉迷、摇晃、靠近,乃至于分别与怀念,这些,完全覆盖了曾经的存在。”即使如此,他的散文依然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而是带有哲学意味的现实主义。文里文外的房子,是一个追求心灵自由的人,“为了一个自我世界里纯粹的思想自由,你承受了一种类似绝望的痛苦。你不冲撞和你不一样的世界,自己躲藏在书本和土地、植物、天空、月亮的背后,看那些千年不去的东西,藏匿了什么,它们要你到底明白什么”(见《吃生菜的孩子》)。文里彰显的生活选择,决定了他的散文的基本风格是内敛的,是安静的,是洞悉人性悲哀的。
房子的散文《另一种遇见》很好地表达了动静之间的关系。这篇散文里陡然出现了现实生活画面(不是作为主要关照对象),如“有人对那片土地发出了征集令,那张红色的纸张贴在小巷的入口处。那一张纸改变了这里的面貌。随后出现的扩充建筑,像一场战争,催生的怪物。在一个不明原因的行为下,一切又突然停止下来,那里的生活状况陷入了混乱。”当下的拆迁是作为散文理念的印证而走进了他的散文,还不是他的散文主体。房子散文里的主体律动是飘泊的,是居无住所,是心灵的不确定,是缺乏认同感和归属感的。虽然房子无意去发现什么哲理,但是他的散文有着哲学的思考,思考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用散文去“寻找失散的自己”,能寻找到吗?找不到,明明知道找不到,偏偏不停地寻找,“你一直那么走着,义无反顾地寻求一条活着的路。”这也许就是生活的魅力。作者是一个特殊的耕耘者,用特殊的写作来证明散文的另一种存在。
这部散文集的第四辑“乡村地理物像图”,由于作者写的是农村曾近发生过的物质生活,散文的开头也显得时间性强了一些,如《1976年的饥饿》记叙的少年找母亲要吃的情景。再如《牛车》的开头是“牛车赶过来了。”《我的父亲我的鱼》写了对父亲的感觉,“一个人完全的行走,一个人完全靠着自己能力走进生活,我不能抛弃那种虚空的对父亲的依赖。”当代社会造成了很多人的心灵窘迫,房子作为一个温和的生活者,他必然对是生活里不可接受的东西更加敏感,因此就呈现了散文的表述,“我发现身体沉睡在一片荒废的场所。内部的灵魂,有着被囚禁的荒凉和痛楚。就像很多年里,我几乎觉得自己再也逃不出生活的困境。像一个极度饥饿的人,得不到一顿饱食,那样的日子,无望和悲伤。我想象过,一生就这样终止在一个囚车里。”这也造成了他的文字感觉颇似卡夫卡写作小说时的窘迫,鲁迅先生也曾经把民国年代比喻为一个“黑匣子”,真正的文人,总是容易心灵沟通的。
对于人类来说,抛开功利性的因素,宗教是对心灵的拯救,房子的散文文本具有宗教一般的虔诚,当然他从来不放纵这样的虔诚,只把虔诚用在对真实的观照上。很多时候,读者会感到他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向神倾诉,这位神就是——真实。房子散文的题目很讲究,诗意地抵达生活的真实,如《挂在苹果树上的眼睛》,再如《永远都在流逝》《身体里的草》等等,一下子就给读者一个想象的空间。作者在文本里一直强调在等待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很久以来,你不记得自己要等一个人了。连树木和草都在繁盛的季节过来之后,在冬天消亡,更何况人。人呢,都随时离开,随时转身走到别处了。”其实,等待的是温暖,是阳光,可以照耀心灵的阳光。“尘世的烟尘味太浓,死亡的味道也有些血腥。我不爱这些。我愿意到天堂里,去看干净的水浸泡的生命知觉。”房子和他的散文和阳光在一起,宁愿躲避开尘世的烟尘和血腥。
四、心理的瞬间感觉以及文本解读的多样性
一个人的心理的瞬间感觉,常常表现为对事物的直觉,这样的直觉虽然没有经历过思考和甄别,却是可以呈现事物的本真状态,“好的文学作品,必然出自于个人体验,并由此派生出迷人的情境。它们出自作家的创造之梦。”房子是这样感受生活的,也是这样在文字里呈现生活的。
房子的散文敏感地抓住了心理的瞬间感觉。通过散文呈现生活的多样性和预感性,应该是房子散文的特点之一,比如他的一篇散文里说的“青色松球”是很微妙的,可以从树上落下来,砸我一下,也可以砸很多人一下。房子从来不去夸大肉身的快乐,“肉身多么卑微呢?它承担了对大自然的感应和思考,承担了心灵的洞见,人的气息,人在绝望时转身的姿态,以及它所描述的人的命。”由于生活具备不可知性,因此,就带来了尴尬和痛苦,“我们不知道谁在操纵这个世界。又怎么把庞大的问题,堆积如山的放在左边和右边,让人的倚靠产生巨大的疼痛,因而不能逾越。小小的肉身,被这么刀铰磨斧烂地处在一片凌迟之中。”房子对生活的发现是温存的,是不事声张的,“我会发现许多际遇存在的秘密,发现灵魂和身体里存在的渴求,整个人变成一汪明亮的水,不受任何限制,由高处向低处流淌。并由于风的到来,掀起水的花朵,绚烂夺目。”这样的语言以及发现不再是哲理性的表达了,而是具备了一定的佛性的。
房子的散文善于呈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境,在当下中国的散文界是个性鲜明的,是不可复制的。比如《我本微凉》里对邻家姐姐的呈现,“多年之后,烟纸盒上的女人从眼前浮现出来。她让我想到这个死之前的邻家姐姐。这两个人从那个花色美丽的烟纸上出来进去,最后就成为一个人了。这个经常穿着蓝底白花胸前扣着蝴蝶布扣的女子,常常和我在同一条上学的路上走。她比我高出半头的身材,妖娆地像没有落到村西的那个又红又圆的太阳。”“后来,她经常在父亲挑满水的大水缸里浮出水面。自从一个月亮清辉撒满院子的夜晚,看着水波荡漾在水缸里,她微笑的眼脸之后,她就时常在我的面前拼接复原着破碎的表情。”呈现不同于表现,呈现是心理的感觉,表现是对现象的描述,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有的读者说房子的散文具备诗歌的结构和空灵,笔者认为,说空灵是可以的,而且房子确实借鉴了不少诗歌意象,用意象写散文,也是他的散文特点之一,但从散文结构上,房子的散文形态基本上是流线形的,因此,还不能说房子的散文是诗歌结构。至于房子的散文语言特点是很难用简短地进行概括的。首先,房子对于语言是敬畏的,“那个时候,我知道语言多么神奇。它在安静等待的地方,打开任何一处醒着的意识”,因为敬畏,使得作者小心翼翼发现语言,抵达语言,并且实现语言和语境之间的悄悄融合。房子的叙述很少直线叙述,从来没有刻意营造散文的“高潮”,他自己对散文语言抵达的“高潮”是这样体会的,“大概就在如此千万里遥远的时空,我的感觉一下子就将相互关联的生命拉得如此之近。我的目光看到侍女面部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微笑。仿佛我走到一处深潭里,身体的黑暗和冰凉,一瞬间就获得了拯救。”
房子的人生理念,包括爱情理念,往往不是直抒己见的,而常常习惯用一个经典的画面来投射,“一个20岁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蹲在路边看一朵花,看着看着突然泪流满面。一个熟悉他的女子恰巧走到他的身边。男孩子说:这朵花是为我开的!女子心惊地看着男孩,她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内心。”这样的画面令人难忘。如描写树的衰败,他是这样表达的“树叶为什么在刚刚成长时,就离开了树枝。这个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摧残它们。”再比如作者对声音的感觉,“我在柔细的声音里,感受她的气息涌动着水流的宽幅。幽柔的起伏中,不断高过眼前的事物,带着恍然重现往事的情景。哦,比往事的气息更有蛊惑春天的魅力。”女性在他的心中一直保持少年时代的纯美,“夜空下,水面闪出幽蓝的光,奶黄的月晃荡在上面,像梦中一张少女的脸。模糊的知觉中,我想象躲在我刚刚成熟的身体里的女孩。”
房子可以结合另一个物象来呈现美好事物的来由,如声音和女性,声音和回忆,声音和春天……综合的感觉把读者引到一个特殊的散文情境。对于女性,作者有日本川端康成那样的敏感,尊重女性,认为女性是人类的母亲,“她从门缝里朝我窥视,我们之间的空气是玻璃做成的,无间隔的透明感让我忽略身体是不能抵达的。这是我悲伤的主要原因。”语言里流溢出来的是玻璃一般的透明。作者回忆起少年时代认识的一位女孩,“她小小的身体就在丛林的某个地方。她曾经让他的少年变成一个红色的梦想,像日头的落下。”这样的对生活的感觉是双向的,既有男孩对女孩子的怜惜,也有去世的女孩子对男孩的感觉(他人感觉)。
有的评论家会把房子的散文列入“意识流散文”行列,虽然房子的许多散文确实呈现出意识的流动,其实,他的散文和另外一位知名的意识流散文作家杨永康还是有显著区别的。首先区别在于房子的意识的流动是“有意识”的流动,是与世界物象的相遇,而不是放任无羁的意识流动。区别之二,在于他的意识流动里有具体的他所经历的生活的碎片,有他读过的书和书里的人说过的话,这些元素均构成他散文的风景。区别之三,在于房子的散文里,“我”是在场的,叙述的是此时此地“我”所感受的事物,彼时彼地的事物无论再缥缈,也被此时此地的“我”牵扯着。“你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是这里的一撮泥土。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各种颜色的草和花,叫醒了你的视觉和听觉。”这是作者回到故乡的感觉。笔者不知道是否该对房子的散文定位在“新感觉散文”,他的散文里充溢着各种各样的“感觉”,真的像是西方印象派的油画。他是一位用“感觉”作材料建筑散文大厦的人。他的“感觉”是从意识里浮出来的是感觉,而不是生活事件。生活事件可以杜撰,但人的感觉无法虚拟,更贴近了真实。
笔者认为房子的散文是拒绝情节的,这样就和意识流小说划清了界限。非情节,非事件,非明晰的过程,应该是房子散文的一个特点。虽然他的散文具备“三非”的特点,但是他的散文里无论是人物还是物象,都是有动机和运动轨迹的。因为“三非”,他的散文的开头就不是时间序列的开头,而是一件情景的揭示,这在他散文里比比皆是。人在现实生活里的各种行动都是有动机的,在房子散文语境里,人和物也是有各种各样的动机,但是,他从来不有意识设计各种动机,各种的动机都是自然地发生和自然地消失,显得没有来由,总是偶然的,却禁得起推敲。房子形容过这个世界上的一些艺术家,“他们的尖锐,把这个世界弄成一把刀,整天把自己拉到刀口上。”对于房子而言,他也在尝试把散文弄成一把刀,把世界拉到刀口上进行了温柔的解剖,以闪现出奇异的光泽。
房子的散文里也会有生活的景象,但是这样的景象不会有流线,一个镜头瞬间即逝,并且这样的景象往往和另一个景象缠绕,如《声音天堂》里对爱情的描写,“火光有着低沉的来自柴草的声音,像是说:我爱你。这个声音一旦出现,柴草就被软化了,仿佛是柴草汲取了氧气,更浓烈地燃烧。柴草和火光的呼应,融成了一个整体。”把爱情用柴草来陪衬,恐怕是作者的独创了。再如《记忆停留》里有对一对男女在雨天争执的描写,“一只蝴蝶在虚空的夜晚消失了。一只蝴蝶意味着什么?它在我头脑里变成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的影子。模糊而黯淡。一只蝴蝶如此孤单。这么想着,我看到男子去拉女子的手,女子的哭声更大,并决然得挣脱男子。”房子的散文只提供生活的图像,不提供生活的结果,结果是需要读者去意会的。
每个自然人都在生活,每人都希望生活完美。如果说用揭示了人生完美来概括房子散文,显然是够的,恰恰相反,与一些世俗的散文相比,房子的散文表达的真的不是不完美,而是生活的残缺。他的散文极少有传统文学里的“大团圆”,这样的所谓团圆和和谐,恰恰是远离生活的真实,是对文学的亵渎。真实的生活,许多事情是忧伤的,是有悲剧趋势的。散文《带着灯火行走》是这样描述作者心境的,“那个时刻,我肯定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或者,因为我是一个写作者,我要在有生之年,为我的文字世界创造另外的可能”,斯为真实的写作状态。
一个人少年时代写书,可以叫做早慧之书;一个人在中年写书,可以成为智慧之书。房子是在中年写这部《被时间偷窥的秘地》的,这部书里有关于时间的智慧,关于生命和存在的智慧,需要读者保持一种静态,才能读得进,领会得透,这是我对这部书的感觉。房子对生命是这样感觉的,“其实,乡村对一个人的隔绝,更像内心的一个借口。真实的是,你经历的时间与地点上的那些事情,它们交织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你会感觉无论在什么地方,时间都像一道起伏不息的波浪,它们挟裹走了日月的高峰与低谷,表现为生命绝对的永无宁日。”人心总是奔向安宁的,只有安宁,才会得到幸福的满足感,但是,奔波在路上是一个有作为作家的宿命,房子清楚这样的宿命,从不拒绝生活的柳暗花明和心灵的波澜起伏。
一个人站在生活的路边,真实地感受到存在,并且感到有很多东西可写,这个人肯定是好作家,“我看到过许多路人的面目是没有内容的,或者某些内容,早已司空见惯。”房子是好作家,我相信他会写得越来越好,因为他的散文不仅仅是写给少数人的,而是写给宏大的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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