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周评78:颠覆和重建——绳子散文之简析 (王克楠)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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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和重建
——绳子散文之简析
用文字触摸另一个人的温度和疼痛,是有难度的。在新散文观察与绳子相遇是一次特殊的缘分,他有一双火眼金睛,像是法国的左拉那样客观主义地审视坛子里的他人作品,极为安静和冷静地评价作品,不多,一句话,或者两句话,粗看有点嬉戏和开玩笑,却是真知灼见。
我不太清楚绳子的散文观(以及小说观),只是不知道他生活在工厂的环境内,那里有真实的存在,还有他的读书角,是他为工友们做的事情,这样的善事使得我想起来梁漱溟先生在山东一个县所做的教育改革和社会改革。梁漱溟是梁漱溟,绳子是绳子,大凡能在文学艺术和文化领域弄出一点动静的,一定是特立独行之人。
由于进城打工,绳子的视角是边缘的,对于生活的真实而言,边缘的眼睛要比正面看的清,没有东西可以挡住眼睛甚至晃眼。他经历了苦涩,表达了苦涩,这样的文字也许无法刊登《人民文学》等主流刊物,但是走在中国文学前面的人看到了,也感知到了,比如马叙说,“绳子好文啊,这是低处的生活,低处的文字,有着对生活的深切感知,这些文字是一块落在地面的铁件,不发光,即有份量!”请注意,马叙先生用了感叹号。王爱是新一代的写作者,她的感受是“强大的观察力和分析力”。
绳子是一个有想法的写作者。读他的作品,无法通过语言去感知,只能通过物象去分析,冷静地分析,然后在内核找出温度。《昏睡》是一种状态,你可以想一个人在昏睡,也可以想象世界在昏睡。这篇作品里有茅盾先生年轻时的窒息,也含着一种冷酷的唯美。诗意和生活化,两个不相干的东西,被作者结合得很严实,其中的“剥兔子”。是真实的兔子,也是象征的兔子。《有活干是幸福的》类似日记体,但是揭露的社会现实是赤裸裸的,“表哥说1500箱,1毛一箱”,谁如果不知道“剥削”二字的含义,就来读读绳子的作品。绳子是冷静客观的,他是被剥削的承受者,一点也没有谩骂老板的意思,做到的只是呈现。《消费的一天》是真实地再现下岗工人的状态,在岔路口经常可以看到这些人打牌、抽烟,另一只眼睛盯着活路,“眼睛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这样的镜头几乎每个城市都是有的。《做一回地主的梦》是底层人民实实在在的生活梦,和主流媒体倡导的中国梦无关。一个农民在城市的边缘看到几百亩土地闲置,想什么,不会想到建造高楼大厦,而是种地,作者即是,“他们一开始就知道结果,我也知道,可我还会去做,到绝望为止。”这样的状态很像是商品时代的文学,坚持着写下去,写到绝望为止。
绳子的文字,很多可以作为生活记录来读,不粉饰,不结构,不煽情,只是真实地存在着。《拐弯》是一篇比较长的文字,也是事先有了意念的文字,那就是——拐弯。拐弯,在他的文字里,出现了自言自语状态,这对他很少的。他很韧,也很自尊,遇到了困难,自己顶着,从来不开口呼救。绳子从来懒得为我们的时代画像,但是在文字里他站了出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时代,人可以为一点诱惑,出卖一切,人性之恶像魔鬼窥视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随时准备把一切信条推倒。”我知道绳子不会超过45岁,在他父辈那个年代,更多的人为了自己的活路在告密,在出卖,在抽掉中国人做人的道德,这就是1949年以来的中国特色。还有绳子对城市人的观察,“人是这个世界的不确定因素,永远在变化中的人比大型动物凶猛,却更具有计谋,也更具有攻击性”,确切的说,绳子对城市人的观察,实际上是对人性的观察。城市污染了人性,无可救药。绳子不是余华,余华18岁离开乡镇,是到远方寻找梦,绳子知道自己的远方除了受苦,还是受苦。活着,就是一出闹剧,敏感而沧桑的绳子早早地发现了这一点,“活着看到这出闹剧,并且适时的成为其中的主角。但剧情落入了俗套,不幸的结局都是如此吧。主角可以走开。”
读绳子的散文,可以先从题目读。他把题目弄得从来不那么吓人和煽情,如《我要说话》《晃荡》,去了许多雕饰,还原生活的本真,他好像并没有报名加入“在场主义作家群”,但是,不在场,他就无法写作(他本人多次说过这个话)。绳子所在的“场”,是一般的矫情小资们无法理解的,时代把一些人推向真实和虚幻的云彩里,而大多数人活在泥土里,绳子属于后者。绳子和绳子一样的进城农村青年,“风把所有的事物都吹离了原来的轨道,任你拼命挣扎,免不了一死,不死还得挣扎。”也有自己的理想,那就是活着,尽量去活好。有了这个立场,才能看到大话连篇的宣传拦,看到冷漠的告示牌,这些物品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作者在代表他的农民工兄弟反复问自己“我是一棵草吗?”是的,确实是一根草,因为我们是小人物,小人物就是草。这棵草,在城市“被辱骂、被殴打、被欺骗、那些白白流淌的汗水,阳光在我的皮肤上划下沟痕,我不知道阳光会眷顾所有的人”。只有在梦境,这棵草才当了一回自己的主人。《晃荡》里有在辣椒地喷洒农药的农妇刻画,农妇喋喋不休地说“打过药了”,为是防范厂子里的工人顺手把辣椒揪走。绳子长的散文是在场的,或者说是现场的,离开事物的现场,他会举手无措。但是,他的在场是主动的,是带着一颗赤子之心(也是傻人之心)来到现场感知,逐渐形成对于愤懑可以接受和解释的“境界”。《碎片》里,他觉悟了自己是一颗受苦的“齿轮”(绝不是官方所宣传的螺丝钉精神),在文本里,他不停顿地把自己和冷冰冰的齿轮进行对比,还有插了他的女儿的叙述,非常揪心,“我只能惭愧,没能给女儿一个安静的港湾,使她过早地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已经长大了。”
有的人往城市走,是为了活命;有的人往乡村走,是为了采风。绳子属于前者,存在决定意识,他在城市打工,就写了一些记录工厂生活的事情,其中包括《工厂纪事》。工厂是生产产品的地方,也是商品经济时代最基本的分母。写工厂的人很多,但是味道不同,绳子笔下的工厂,基本上叙述的是工厂的“机器性”。在他的关于工厂叙述里,只有机器,没有人,人都是为机器服务的,机器决定人的去留。工厂生活里有死水微澜,就如监狱,很多人觉得监狱生活会让人心如死灰,殊不知,许多大人物都是监狱培养出来的,在绳子的工厂文本里,“李援朝和陈继山,我叫他们李师傅陈师傅,有时叫老李老陈,他们俩叫我小老弟”,两个人的笑闹,即是死板生活里的笑料。由此想到北方的相声,也是底层百姓的一种乐子罢。谁来保障农民工的生活,在绳子的文字里看到了真实的情况,许多东西都是写到纸张上,无法得到落实的,《新合同法》也好,仲裁书也好,无法解决农民工的一日三餐问题,工人为了活命,把工厂里的东西“偷”回去,这倒使笔者想到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工人在无法与资本抗衡的情况下,只有使用怠工这个武器,从绳子的文字看到了新武器——偷工厂。
绳子说无法预料自己的文字走向哪里,说的很实在,有才华的人都不知道这个,走到哪算哪。去年,接近年底的时候,绳子在新散文观察贴了三篇超精短散文《物》,不仅让一般的读者一惊,也让经常写散文的作者一惊。散文难道可以这样精短吗?可以用介绍一种食品结构散文吗?进入绳子法眼里的“物”,不是一般的物,如果是一般的,就没有什么意思。哪里不一般呢?答,这些物体是有心的物体。什么心?人心也。人和物是什么关系,人的心怎样长进了物体里呢?这就是钥匙和秘密。一篇散文,一篇小说,一定要有秘密,没有秘密,就苍白了。在绳子的笔下,冰淇淋和玻璃是有心的,“冰淇淋粉有着浓郁的奶香。如果有水。如果操作。泡打机打着旋。连串的涡流荡漾着。一会儿就可以凝结成滑爽的冰淇淋。冰淇淋是物理的也是化学的。是西方的也是东方的。是生理的也是精神的。不过冰淇淋就在那里,谁也改变不了。除非机器坏掉、停电、温度。除非失手。除非不可抗力。旁边的那个人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改变。他想什么不想什么,都没关系。冰淇淋的对立面可以是任何东西。冰淇淋本来就是冰淇淋。你本来就是你。”为了便于读者阅读,我录下来散文的全文,隐藏了什么秘密,你们一定会体会出来。
绳子很多时候是以颠覆和重建出现在散文里的,因为有了另一种的大彻大悟,非常寂寞和孤独,和传统散文写作者无法交流,交流的时候,就显得“玩世不恭”,好像一切是为了玩,其实,他的内心不是玩,他的文本也不是越短越好,他的理念也不是越物化越好,这从他的早期长篇散文《蛇》就可以看到属于绳子的独特的“成长”。《蛇》类似鲁迅先生的《野草》,是一部很诡异的长篇散文。文中“蛇”这个意象,可以做多方面的解读,既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当然,作品的主线是农村少年的成长。当然,凡是成长,一定会遇到阻拦成长的压抑,作者和他的小伙伴就遇到了这样的几乎无法迈过去的障碍,作者最知心的小伙伴二胜被水淹死了,“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现在二胜死了,连同我的秘密也一块被埋进泥土里,我也成为永远孤单的人,从此我的心扉没有对任何人打开过。”成年人需要交流,少年也需要交流,二胜的意外死亡,造成了作者成长的死结。
这篇长散文跨界,之所以跨界,是从小说里那里借来了表达工具。比如三个人物的独立成长:作者(华子)、三德、胡粉姐姐。三个人物彼此发生着互相影响的关系,同时又是独立的叙述。三德和胡粉姐姐是有亲缘的,“三德娘是胡粉的姑,胡粉大三德两岁,以前常来和三德耍着玩,三德俨然是胡粉的保护神,姑父再婚胡粉多了忌讳。”三德挽救了出于溃败中的华子,然而三德也是处在溃败之中,只是各自溃败的原因不同罢了。三德的溃败来自于娘的自杀,“三德啊,娘要走了,你要想娘了就叫娘两声,娘就知道了。娘干干的眼里满是三德说不清的绝望和不舍。”少女胡粉也是压抑的,“胡粉好象是自己的影子,除了出去做一些简单的农活或薅猪草,就关在家里。她对着影子说话,对空空的房子说话,对油漆斑驳的家具说话,对墙角的蜘蛛网说话。”后来,胡粉也死了(文本省略了死亡原因的介绍),三德也死了,只有华子孤零零地活着,活着,也是一种宿命。
死亡和压抑造成了早熟,在作者的少年时代,他即感到整个的村庄像是一个大坟墓,“月光下的村庄就是一座巨大的荒坟,太安静了,人们好象沉睡在白垩纪的岩层里,风没有来处,没有方向,我的内心冰冷彻骨。”再就是冰冷,冰冷是人对世界发生的联系之一。这篇长散文的力度不在于叙述出了几个少年成长故事,而在于写出了独特的乡村少年的心灵,即使这样的描写也是少年长大以后的反刍和回味,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作者本身是给这篇文字有了“理念植入”的,即是“村庄是一个坟场,少年没有活路”,这就和很多人把村庄写成桃花源的粉饰,形成强烈的对比(抑或是恶心?),作者在文本里渲染“凉的”“轻的”两种感觉,前者是被伤害的感觉,后者是死亡的感觉。当然,好作品都是有一千个解读的,笔者对《蛇》的解读只是之一,误读了,读错了,绳子莫怪便是。
读完了《蛇》,令我对绳子的文学才华另眼相看,他不仅仅可以写短的,也可以写长的;可以为被描写的事物缩水,也可以扩张;可以冷冰冰的零度叙述,也可以张扬热情对世界的丰富性仔细描摹.......总之,他是一个怪才,与怪才为友,何其有幸也。
2014年4月初于玲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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