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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操作散文者不可不读董桥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走近大师之一(董桥)

燕山飘雪发表于2006年1月《天涯社区》
  
  常在天涯走动,发现我们这些操作散文者,文章是写了不少(包括我自己在内)。有的一个星期贴上一篇,有的每日少者也有一两篇,多的一天甚至发表三至五篇。这样常年日积月累,一年写出一本散文集,并非难事。然而,真正达到出版标准,即便出版能够传世的又有多少呢?因此,笔者提出:宁愿少写一篇,也要写好一篇,能出精品是再好不过了。因为写文章,是苦差事,既耗时间又消磨精力。读者也耗费时间和精力去阅读。好文章或精品文章如陈年老酒,越读越觉得醇厚香甜,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是也。文章贵精不贵多,文章喜短不喜长,只要开卷有益,读后象喝了一口茅台余香满口,就是好文章。
  最近读董桥散文,就有这种感觉。
  董桥原名董存爵,福建晋江人。早年曾就读台湾成功大学外国语文学系,1975年入英国伦敦亚非学院研究主义文学理论。毕业后长期在香港和英国从事新闻出版工作,现在香港退休著书立说。董桥是中西方文化通,既通晓中国传统文化,又对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文了如指掌。因此,他的散文随笔也带有中西结合的特点。文章中不时穿插着英语。他已经出版了多种散文随笔集,我看的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董桥散文》,其它诸如《辩证法的黄昏》《双城杂笔》《这一代人的事》《跟中国的梦赛跑》等,我还没看到。但就这一本《董桥散文》就已经深深地打动了我,感染了我。反复阅读,回味无穷,真是篇篇珠玑,字字闪光。这样一个学贯中西、博大精深的学者兼出版家,不是大师又是什么?
  董桥的散文随笔最大的特点,是文化品位高。这正是我们这些散文爱好者所缺少的。一篇散文随笔,如果缺少文化含量,即使语言再优美,也觉得华而不实。大陆上的散文作家,文化含量较大者,张承志算一个,余秋雨算一个,学院派的余杰、孔庆东及他们的老师钱捍等都不错。但论其融会贯通中西文化来说,都较董桥少逊一筹。董桥比较佩服余秋雨,但是当余秋雨在大陆受到攻击和质疑时,董桥旁观者清,也深为余秋雨不能直面现实而遗憾。他在《说品味》一文中说:“现代人身在城中,心在城中,殊难培养层次太高深的文化品味;但是,培养求知的兴趣,多少可以摆脱心中的围城。知识可旧可新,可中可西,可真迹,可复制,不必僵持,也不一定都能化成力量,却大半可以增添生活情趣,减轻典章制度消磨出来的精神溃疡。”在董桥的散文里,中西文化、历史名人、典章制度、花鸟鱼虫、唐诗宋词、汉赋元曲、音乐书画、政治经济等无不随手拈来,为我所用。特别佩服他在散文随笔中引用的古代诗词,好像毫不费力,呼风唤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全听调遣。比如《读园林》一篇,开头写到:“陈从周满腹山水,说园说了几十年,始终不离一个情字。他说:‘泪眼问花花不语’,痴也;‘解释春风无限恨’,怨也;故游必有情,然后有兴,钟情山水,知己泉石,其审美与感受之深浅,实与文化修养有关;不能品园则不能游园,不能游园则不能造园!难怪他游一个小小的十笏园,也得了‘亭台虽小情无限,别有缠绵水石间’之句。”这些句子,若没有古典文学的修养,断断写不出如此神韵。他的古典底子从《蓍草等等》也可看出,一部《本草纲目》,他都读出孽缘来,生出非非之想,可见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侵淫有多深切。
    董桥在英国久住多年,得西方文化熏陶日久。不自然在文章中多有感怀。比如在《学说》一文中,他说西方文明毫无特殊地位可言,各个人类社会的历史长短差不多少,只是各自的发展有快有慢而已。他用一个巧妙的比喻说明各国文明的差异:“南美印第安故事中有个少年偷了父亲心爱的猪,拉到树林里去烤;于是,弗洛伊德学派下结论说,少年爱上母亲,杀猪象征杀父;利维、斯特劳斯学派不以为然,说是少年把猪烤了,正是舍原始状态而取精神文明的过程。一个文题居然变出几种看法,难怪萨特说自己跟巴黎存在主义风尚无关;利维、斯特劳斯也说他不是法国时髦人眼中的结构主义者。”董桥是一个具有中国传统的魏晋风度和英伦现代的绅士风度的儒雅之士,浑身透出中西合璧的清淡和书卷之气。因此,读董桥仅限于掌握中国古代文化是远远不够的,要对西方文化略知一二,才能彻底读懂他。
  同时,不同年龄段的人读董桥,也会有不同的感受。笔者喜欢董桥,可能与人到中年有关,那一种平淡心境,那一种细致的耐心,还有一种看破尘、超然物外的境界。都与他相知相融。董桥一辈子不写长篇小说,精心于散文随笔的写作。而他的散文随笔又有些杂文的特点。凡天下事物,诸如总统、特首、富豪、古董家、商人等无一不可入其文。董桥文字越到后期越发平淡古朴,可以说到了一种雅而不矫、美而不腻、畅而不滑、野而不俗、奇而不怪的境界。每一篇散文,都不长,多者三千字,少者千把字,还有几百字的奇短文章。但都精心安排打磨,每一篇都体现他的行文风格。看似平常小文,思想却博大精深。读者要进入这种境界,除了要有一定文字基础,还要有一种近乎参禅的潜心。喜欢热闹的人读不了董桥,心情浮躁又急功近利的人更读不了董桥。笔者最欣赏他写的《中年是下午茶》,文章几乎全用排比句,正是我喜欢的句式:“中年最是尴尬。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用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鱼还是红烧豆腐也没主义;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渺茫了:一方豆腐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他说的这几个特征,是我们中年人有着切身体验的生活经历。他写到这里还要幽默一把:“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中年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些越短的年龄。”“中年是未能免俗,聊复尔耳的年龄。”他的才气,他的幽默在这篇不足三页的文字里风流尽显。

     董桥是怀乡的,正如余光中的《乡愁》。他在《听那立体的乡愁》《寻根,给女儿的信》《回去,是为了过去》等文章里。寄托了淡淡的乡愁。比如《回去,是为了过去》一文中他谈到:“一晃三十多年了,海峡两岸疑云弥漫,大江南北愁雾深锁;有乡归不得:雨天的墨盒,风中的香炉,卖花声里的长巷,风雪迷离的石桥,河边柳梢的冷月,都只剩了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凝成一枕幽梦。中国人念旧近乎偏执;最难忍受倒不是烽火连三月,而是家书不敢说的故园消息。”“中国人期待的不是炮声,是归人跫然的足音。如今,温山的软水慢慢地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城郭如故,明月依旧,菜园里真的长满了千根毛竹吗?”他在《给女儿的信》里说:“你爷爷当年久客南洋,也忘不了唐山的一山一水,他的《燕庐札记》里有这样几句话:‘予寓之燕,两廊不下百余;每当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时,颇有倦鸟思还之态。吾人离乡背井,久客异方,对此倦鸟归巢,能不感慨系之!”他在《寻根》一文中同样表达了思乡之情:“海外中国人珍惜中国固有传统文化思想当是本分;但是,身在异地,难免受点外国文化思想的熏陶,日久自有一套两全的办法:故国文化成了‘桑’,外国文化成了‘苎’,产生《陈敷农书》中的桑苎间作经验。”他这些散文所抒发的乡愁,丝毫不比余光中《乡愁》差,有点浓得化不开。
    董桥散文另一特点,是谈书话的文章多,几乎占了一大半。不愧是香港出版家。这也与笔者有着相同的经历,在出版部门工作过的人都喜欢书、爱书、嗜书如命,与书籍有着化不开的情结。但是,他写书话,话藏书,给人不是掉书袋子的感觉。而是在每一篇文章里都给读者灌输着文化与知识,每一篇差不多都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董桥在《访书小录》一文中,写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作品中表现的那样,读书人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本身又不能突破重围,抛弃物质的牵制,弄得上下求索,心力憔悴。这是对当今的商业社会的批判,人心浮躁似乎已成了流行病,即便是诺贝尔文学获得者也不能免俗。克服浮躁病,读读董桥,大有好处。董桥在《藏书家的心事》里,将人与书的感情比喻为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的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倒过来说,女人看书也会有这些感情上的区分:字典、参考书是丈夫,应该可以陪伴一辈子;诗词小说不是婚外关系就是初恋心情,又紧张又迷惘;学术著作是中年男人,婆婆妈妈,过分周到,临走还要殷勤半天怕你说他不够体贴;政治评论、时事杂文正是外国酒店房间里的一场春梦,旅行完了也就完了。”这个比喻十分调皮而又贴切,形象生动地表现了书与不同性别、年龄特征人的关系。也只有董桥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董桥的散文美,美在会修辞,会修改。他的修辞技巧是无与伦比的,每一篇都很讲究。列宁说:“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而董桥的比喻不但不蹩脚,而且鲜活又灵巧。比如,他描写美国纽约市摩天大楼的坏处:“纽约是个混凝土森林,四季不分地塑料植物长年绿得教人发闷;高楼丛中的住客要把头伸出窗外仰望几十层高的狭缝才知道今天是晴是阴。”他在《星期天不按钮》一文中,有感于世事变迁、人心不古,忽然奇思妙想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朱丽叶住在二十五层高楼上,这世界不再有罗密欧了;耶酥把头发剪得很短,穿着全套法国名家设计的西装跑去给一家电脑代理商主持开张剪彩仪式;狄更斯圣诞故事里的守财奴突然翻出床底下的钱箱,把一捆捆好大面额的钞票全捐给国防部去发展军费;索尔、贝娄笔下的何索辞掉芝加哥大学的教授职位,提着好漂亮的公事包去当阿拉伯石油大王的英文秘书;艾略特的荒原给地产商高价收买,昼夜轮班兴建最现代化的证券交易所;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背着看狩猎场的那汉子去跟上门推销大英百科全书的小伙子在伦敦的小客栈里幽会;……陈寅恪戴着圆圆的黑眼镜坐在游乐场所里负责操纵一部电脑算命机!”这一连串的比喻让人目不暇接。

    董桥的练字功夫也甚了得!有时看似平常一个字词,都是经过精新打磨的。真有点唐代贾岛的“推敲”功力。比如他在《读园林》一文中是这样打磨推敲文字的:“中外园林艺术讲究营造‘天然图画’。‘天然’漫无理则,要靠人的感情去爬梳方可动人;所谓‘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说是直数四季之不同也行,说是借景抒情之曲笔也允当。”这里的“理则”“爬梳”“直书”“允当”还有“春、夏、秋、冬,容、气、情、骨”都是经心选择的词汇。他在《满抽屉的寂寞》一文中说:“我很清楚怎么样写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自己写文章一向求好求精,真怕为了‘练’出一篇上好的悼念文章,自己对死者的真感情都给‘练’了。、、、、、、我写文章一向冷静、用功、很辛苦。”董桥还说:“我做人太小心,文章不敢做”,“从来不会写大文章。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希望读文章的人,只觉得在读一封远地来的家常信,那就好了。”“事实上,就是写点杂感随笔之类的小文章,也需要点大学问。有的人惜墨如金,主要恐怕是识破个中甘苦,不想随随便便就露出破绽来。这真是‘其情也悯’。”我们读董桥,就是要学习他这种谦虚谨慎、惜墨如金的优点,不能象台湾那个狂傲作家那样,五百年才出这么个“天才”。
  (后话:有的读者对“操”字理解偏颇。其实,这是我精心打磨的一个字眼:即“操作”或“写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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