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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将钩颈化缠绵  ——帕蒂古丽散文集《隐秘的故乡》  尚乐林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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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蒂古丽的《隐秘的故乡》,是一部交织着双重隐秘的感人佳作。
  她一面隐秘着钩颈切肤之痛,一面隐秘着不尽缠绵之爱。一枝女性之笔,把刚柔两造写到极致而又交融,这是少见独到的文笔文心。先说一下《肉与铁的对峙》,这旷古未闻的“对峙”,居然似乎真的存在“对峙”的局面。这种不成对比的尖锐“冲突”,既隐匿着忍韧与痛苦,却又存在一种深邃独到的析解。作者要将此种软与硬、热与冷在场的真切意象呈现出来,我不知道那将要用多少深深内敛功夫来铸造文字。
  她写得既生活化,又哲理化,既是在场,又是在理,既是习以为常的,又是触目惊心的。《肉与铁的对峙》,是此书耐人咀嚼的、隐喻深沉的篇章。你不觉得这标题奇怪吗?其中的《羊·刀子》,既是牧区生活司空见惯的两造物象,又可以说是数千年来“肉与铁”、弱与强不成比例的“对峙”的一种悲哀凝结。你看她开篇就说:  “刀子悬在爹爹身上,羊的命悬在刀子上。”在场而又在理,形象而达意象。刀越用越利,羊越生越多,总有“对峙”。浅层的生活现象直抵深层的历史循环。古丽的笔触,是双刃双向的。在场的现象,十分形象,充满意象;在心在理的意蕴,非常抽象,耐人想象。平中见奇,常中见变。单调浮泛的素材,在她笔底,能够呈现出复调缠绵的效果。
  肉与铁的“对峙”,能够形成“对峙”吗?“村庄里的铁,除了往牲口圈里钻,往庄稼地里钻,很少有别的用处。”铁的绝对优势,征服大地,征服生灵。这好像是现实生活的轻描淡写,然而隐匿的是深层的历史文化在场:“刀子是村庄里的蛇。刀子钻进羊的脖子。刀子钻进羊的肚子。刀子在羊皮和羊肉之间跑。刀子很快,羊跑不过刀子。刀子很利,爹爹没事就磨刀子。刀子比石头还硬,羊的骨头就变得很软。”肉在铁面前的“对峙”,就是以量对质,磨一次刀,就可以“对峙”一堆如山的肉,再多的肉,也跑不过刀子。“肉,遇到了刀子,立刻就会被肢解。”  这个“对峙”,意味深长。
  这不是几千年强弱不成比例的“对峙”么!作者用“对峙”,用得无理而有味,而文学不是逻辑学,文学就是要有味才有理。我由此想到清代诗人袁枚的《随园诗话·卷四》:“龚(如璋)后出宰山西榆次县,王师西征,烹羊享兵,得奇句云:‘拔刀割肉目眦裂,太平时羊乱时妾’。”前句在场,后句既在场又深入义理,既有悲情而又情调非常。在文艺的“象-言-意”理论系统中,优秀作品的象言背后,含蓄着义理和意蕴,钱钟书先生指出,言外的义理,象外的意蕴,也就是作品的神韵。是的,以弱者不断奉送的“肉”来与“刀子”“对峙”,这真是“从何说起”啊!言外寓意,象外隐情,古丽的笔法是钩深致远的。作者的深意含蓄隐秀,如不发掘文外之意,你便索然无味。发掘出来,便见神韵。
  “人只给了羊一次认识刀子的机会”,有“一次”感受的“机会”,却没有再次反思的理会,这就是只有单纯感觉的悲哀。“羊看着刀子,肉与铁对峙着,铁,这个羊从来不认识的家伙,插进它的脖子”。看清楚了,这“对峙”成立么?是的,不成立,就是反讽。羊,只有肉,没有灵。这就是用“对峙”一词具有反讽功力的理由。
  还有《马·嚼子》:马“以为铁的味道,就是这个世界的味道”。这里的“以为”,也是无灵性的感觉,同样具有哲理的分量。还有《牛·笼头》,牛的生性和习性都“被笼头改造了”,连牛奶里都“有股隐隐的铁腥气”。羊和牛马毕竟是畜牲,只有肉,没有灵,没有性灵。有肉无灵,不过是行尸走肉。牲畜行尸走肉,乃是天命,人可不能仅仅是一堆肉啊!
  古丽的这组文字,深入浅出,耐人咀嚼,应当当作全书的自序来读。
  “万劫深情一晌缘,自将钩颈化缠绵”。亲情隐秘的痛与爱,是古丽笔底力透纸背的双重流露。她写母爱匮乏之痛,是以爱母思亲的笔墨呈现的:
  母亲走失后,我一直没有收拾过她的衣服,她几乎没有什么衣服可以收拾。  母亲从里到外穿的,都是我穿旧了给她的,就连内裤也是。怕尿液不小心渗透到裤子外面,我在裆部缝了毛巾绒加厚。每次洗好晒干,穿之前我都要用手揉搓后再递给母亲,看着她不要穿反了。换好内裤,母亲总要叉开双腿,在院子里走一阵子,好让皮肤适应内裤的干硬。我总是不耐烦地看着她,她用表情示意裆部不舒服,一副抱歉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冲动地恨不得立刻去超市,买一打内裤放着,叫她换上。母亲失踪后,我总是穿着破旧的内裤不肯换下来,用这种方式来减轻没给母亲买新内裤的内疚感。(《失踪的母亲》)
  这样的描写一波又一波,让人实在抑制不住悲伤。我初读时,在评论栏里写道:“难过!卒读不忍,罢读不能。”古丽回帖道:“让老师两难,是古丽的罪过。”你说这是文心效验的感激?还是文笔率真的自疚?还是体谅读者的歉意?还是尊重长者的谦卑?只有都是,才是真情。
  古丽写亲情,常让读者掩卷深悲,莫名惊喜,无端同感。她写父亲对她们姊妹关爱的粗暴方式,简直能教天下曾经粗暴的父亲老泪纵横:
  父亲是如此热衷骂我们,我们是如此热爱父亲的骂。我们在骂声里获得的安全感,远比骂声带给我们的气馁多得多,我们安然接受着父亲的骂,从不抱怨和抗拒。
  鞭子是父亲的另一种谩骂,比起对驴的谩骂更炽烈,落在我们身上,比落在毛驴身上更缠绵、更有形。(《父亲的骂声》)  这篇美文之美,还美在细节的诗性,声息的谐趣。她让我稀罕,让我惊喜。我小时候也挨过父亲的打骂,他越狠我越不怕,却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热爱”。现在孙子都成人工作了,这才心有同感地欣赏这种真诚生动的描述:
  我们在他的骂声里心安理得地快活着。他的骂声像剥洋葱一样把我们蒙昧的心智剥开,像井水一样把我们的眼睛洗得更亮,去除了我们身上的污垢,让我们变得更灿烂。
  当然,在通常情况下,孩子们在童年青年难得有这么真切的理解和美善的化解。特别令人惊喜的是“缠绵”,这个奇妙的“缠绵”,我们还在哪里见过?啊!有了。当年的江南才子狄平子吟诵过传世名句:“万劫深情一晌缘,自将钩颈化缠绵”。“万劫一晌”,是佛家妙慧。狄平子写“自将钩颈化缠绵”的时候,已经是佛门居士了。古丽这个“缠绵”,无疑引发了她后来所有文心的“缠绵”笔意。古丽的文字,确实在一系列的描述中,贴切体现了那种一面坚强隐忍,一面予以缠绵化解的佛本生菩提心肠。
  “梦中隐语灯为证,别后愁肠蜡自煎”。古丽追念父辈严酷无奈的教养“规程”,予以含泪调侃地理解、同情和感恩,且又反思自己对女儿急切苛求的训导方式,又以揭露的笔调深深自责和忏悔。笔触两端,亲情三代,心灵之隐韧凄怆,真是让人卒读不忍,罢读不能,感慨不尽。生活的逼窄令人焦虑,心灵的温软不尽缠绵。在场描写是在两情激荡中生成的,文心风格是在有情无奈中流溢的。《父亲的骂声》、《一种隐蔽的“战争”》等篇章,就是钩颈切肤之痛和缠绵不尽之情的温软忧伤织锦,就是别后愁肠和梦中隐语悲欣纠结的嘤鸣。
  对于父亲在逆境中粗暴训子的理解、同情和感恩,她操之过急地移植在从牧区马背长大才到江南生活的十三岁女儿身上,执著错位地试图“改造”女儿。她后来又虔诚地省悟、自责和忏悔。这数十春秋的过来人体察,上十年的“家庭战争”,浓缩了她既眷恋又逃离的自己多灾多难的多民族故乡的艰难成长岁月,搀和着边疆大漠和江南水乡的遥远变迁。相拒相扇,亦扫亦包,又痛又爱,坚忍不拔,生存生活艰难的因由,血缘文脉交流互动的历史,使她彻悟民族文化的多样性自立的合理性和交融的必要性。她的一系列涉及民族文化碰撞交流的故事和感悟,使她简直成了一个具有独到见解的民族文化交融史学者。与此相应,古丽笔意的深刻,隐喻的精练,文采的焕然,来自多民族文化交融的闪光,又有着钱钟书深刻揭示的“词人慧悟逾于学人穷研”的深度。“爹爹一遍遍嘱咐你和妈妈,任何两种东西配在一起,要搅和得均匀才好看,要搭配得好味道才好”。“爹爹说有些植物跟人一样,生来就笨,不会吸收别人的长处,所以才需要蜜蜂和蝴蝶这些聪明漂亮的东西在中间传花粉”,多么平常的诗意,多么高妙的隐喻!其意义已经超脱一般文学和学术水平,可以作为民族文化多样性原生态深度研究的宝贵素材和启示(请见《混血的日子》《苏醒的第六根手指》《模仿者的生活》诸篇)。
  古丽的文品贯注着清雅的人品格调。作为女性作家独特的良知慧悟、作为民族文人交融接纳的敏感深沉、作为进取人生勇于创新的意义价值,方方面面体现在作品中,不可匆匆放过。古丽说她“就像断了尾巴的蜥蜴”,“一段扔在北疆,一段活在江南,两段一样的痛楚”。啊!不得不说的“痛楚”。蜥蜴的尾巴中有大量的营养和能量,所以断下来后还能蹦跶摇晃,主体也能长出新的尾巴,而生命则得以一次次提升。佛家言“劫”,一次钩颈切肤之痛,仿佛就是一“劫”。这个隐喻深深隐匿作者生性的顽强、坚韧,情感的悲悯、善良,文心的清高、厚道;难道不是为了彻悟环境、历史和开悟众生,为了自保、自励、自己有将来?也为了消弥无奈的遗恨,甚或宽容伤害者的罪愆?这是多么策略的向前,多么坚强的隐忍,多么仁厚的用心!上文说到佛本生故事,佛本生故事精约了前世今生世俗生活的真情善性,成佛的高度是只言觉悟不言情,情在众生超度中。古丽简直是几重世俗的过来人,她有着母亲由甘肃回族而来的血缘,她有着父亲由南疆维吾尔族而来的血统,她有着北疆维、回、哈、汉多民族杂糅的土壤空气阳光的抚育,她有着从小就在多民族底层生活的磨练与熏陶,她更具有以汉语为母语的学校的语言文脉素养。她从天山山脉脚下走到祁连山脉脚下,完成了由启蒙教育到高等教育的学历,又由苍凉古朴的西北高原到江南滨海繁华都会谋取了文化人谋生且能乐生的生涯。她由游牧滞后社会生活到现代竞争的工商闹市,由天真烂漫的少女到文才倜傥的记者作家;她以天才模仿能力几年就适应了江南语言、习俗和工作,她是由一个封闭时代到另一个开放时代的跨时代女性自我挑战者。她的过来人特质特富质感,她仿佛是上天特意降到人间的文学文化使命的负重者。她的一枝笔,能出神韵,是神奇的,是举重若轻的,是天命之笔。
  “棋局攻心抛四角,月宫掩面怯初弦”。她由故乡原生态的河坝写到江南现代性闹市,由板荡纯情的少女写到严慈兼济的母亲,由淳朴村庄的风情写到蹉跎家族的隐秘,由多民族杂糅习俗写到民族文化语言碰撞交融的学术真谛,这是何等独特的文化考量和在场纪实。她是叩响天门叩问天意的人情世道探访家。
  古丽刚柔极致的女强人品性,持守“断尾蜥蜴”式的人生进路攻略,不但在现实生活中成功地闯过来了,而且还成功地体现于在场描写的优秀作品,成为特立不群的佼佼者。我们从她的《隐秘的故乡》一书的章节目录,即可看出这些层次递进、义蕴升华的心灵历程,和那在切身痛感中缠绵奋进的生活践履。这斩不断磨不灭的故乡情,这之间的苦难、奋争、包容、化解,自是觉醒彻悟者劫后悲欣的心灵绝飨。这不禁使我频频征引一首当年传诵深远如今几被遗忘的律诗。
  一百年前,作为康有为大弟子、江南才子、创办《时报》、首创副刊、号称“副刊之父”的狄楚卿,在一本三十年代名人书法诗词集中写道:
  万劫深情一晌缘,
  自将钩颈化缠绵。
  梦中隐语灯为证,
  别后愁肠蜡自煎。
  棋局攻心抛四角,
  月宫掩面怯初弦。
  碧桃休认前生影,
  开到人间倍惘然。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人情文理亦复如是。古丽回首隐秘的故乡,的确有“万劫深情一晌缘,自将钩颈化缠绵”的纠结,衡评古丽的作品,我情不自禁地将其与百年一遇的这位名重一时的“平等阁主”的彻悟情怀接轨。两人的美文气韵是相通的,都有两截人生,都有淑世之感,又都是报界同行。我将赏析帕蒂古丽作品的拙文题为“自将钩颈化缠绵”,这诗句,在狄楚卿,更多的是佛门的感悟和“诗意的栖居”,但对帕蒂古丽来说,却感到真正是她化切身痛楚为诗意缠绵的奋进深情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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