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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贾平凹对话录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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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谢有顺、贾平凹对话录:

文学比的就是精神境界


  有一些作家很有名,也非常重要,写过影响很大的作品,但一段时间过后,你慢慢发现这个作家只具有某种社会学的意义,艺术上可以不必谈它。
  贾平凹:我看了一个资料,拉美那些作家,他们本土文化特别丰富和有特点,他们差不多都去过欧洲,在那里接受了新的文学观念,回去就写他们本土的东西。欧洲是出小说的地方,一些国家可以说是小说国家,那里的花样多,观念变化快,但那里现在太平稳了,一切都定型了,能出新的观念和花样却难出现多么伟大的小说了。只有发展中国家的人,接受了他们的新观念新花样去写自己本土生活,才容易出好作品。所以说,这存在两个因素,一是必须是新的观念,再是有丰富的本土生活。
  谢有顺:这方面,五四期间的作家做得比较好。他们也处于时代大转型时期,大多留过洋,去过欧洲、美国或日本,对他国的文明有比较深的了解,但他们很多人又读过私塾,学过文言文,精通中国古代的典籍,对中国的文化传统钻研得深,传统和现代的东西,在他们身上就结合得比较好。不说其他,单说语言,五四一代的作家,在语言上都很有个性,比如鲁迅的语言,那真是一个巅峰状态,只要读几句,你就知道那是鲁迅的语言,谁也模仿不了,那种简练、泼辣,那股劲,那个味道,只有鲁迅有。包括那么多现代作家写的很漂亮的散文,都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本身,也能反映一个作家背后的思想意识。有文言的味道,精粹,又有现代口语的朴白和韵味,一结合,就产生文气。到现在为止,读中国现代作家,语言上还是最滋养我们的,鲁迅的小说,到现在还是最优秀的;还有一大批年轻的女作家,都从张爱玲的语感里面,获得了如何叙述城市,叙述日常生活的灵感;有人从沈从文的文字里,学到了写作的秘密,像后来的汪曾棋等人,用一种比较唯美、比较感性的语言表现事物。这是一条路,中国化跟现代化如何在语言里结合起来,这是产生伟大作家的惟一的路。
  贾平凹:有的作家你说着容易懂,有的你难以把握他的思维脉络。张爱玲我感兴趣,她的艺术感觉一般人是难具备的,描写一种东西,一般人是一种感受一种想像,她不停地给你迸发,像打水漂儿,石片子要在水面上飘闪数次。有些作家是较容易了解的,你把他读多了,能寻得着他的思维脉络,有些作品你无法把握,这就是天才作家了。
  谢有顺:所以有些作家,可以把他称之为“作家中的作家”,他不但记录了他那个时代里个人的内心真实,还给后来的作家提供写作上的启示。有一些作家很有名,也非常重要,写过影响很大的作品,但一段时间过后,你慢慢发现这个作家只具有某种社会学的意义,艺术上可以不必谈它。某作家写过某作品,这个作品描写了什么生活,或者控诉了什么,展现了什么,让我们知道当时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社会学的意义。有一些作家能超越时代,无论什么时期的人读它,都可以从他那里获得写作上的启示,比如沈从文、张爱玲,包括鲁迅,或者博尔赫斯、福克纳,他会给你带来写作上的启示,他们写了什么可以忽略,但他们那种写法,那种观察事物的方式,那种进人内心的方式,好像突然给人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这就是作家中的作家,最有价值的作家。
  孔子说学而知不足,确实是这样,我有时在写作中,想得蛮好,表现不出来,我能恨死我,老怀疑我。
  贾平凹:你再看有些人的书,看过了就看过了,有些人的书你看过了还想做一些笔记,在书上画些符号,发些感慨,受到启发,得到顿悟,能联想到更多的东西。所以说,好的作家不在乎你写了些什么,而在乎你给读者心灵唤起了多少东西。
  谢有顺:所以我在想,文学经过了这20年的风云变幻,应该来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平台上,历史上的好作家基本上都发现出来了,沈从文,张爱玲,穆旦,等等,连金庸的文学价值也被发现出来了,没有大的遗漏了;外国作家呢,比较优秀的,大多也有了翻译本,该读的基本能读到了。这为中国文学后面的发展建立起来一个基础,这么多的文学遗产都成了我们的营养,成了我们今天站立的地基,如何在这样一个地基上发挥自身的创造性,让我们的文学真正具有伟大文学的品格,是值得任何一个有抱负的作家思考的问题。综合现有的文学遗产,创造出新的文体,创造出新的发现心灵的方式,像历史上那些伟大文学一样,具有人类性的品格,具有无与伦比的艺术价值,我不知道你个人是否有过这样一种冲动?
  贾平凹:我觉得一般情况下,每一个作家是不愿意说出来,说出来招非议,或者叫别人笑话,觉得你狂妄。实际上我了解,每个人都有远大的目标,能不能实现,有时是个能力问题,有时需要天命的。没有天命的,你有时想得好得很,却不具备那种先天的和后天的东西啊。现在包括我在内的同一年龄段的作家,还有更年轻的,对中国传统东西都缺乏,读洋文的也不是很多,只能读些翻译的,有的翻译本并不太好。一般外界说我的中国古文水平不错,实际上很惭愧,我学古文是在大学时结合“批林批孔”学的,浅得很,我只是喜欢读书,浏览了中国多个时期的一些重要的书而已。四书五经严格讲并未读完。那年到杭州,参观马一浮旧宅,介绍说马一浮要读书,就把自己关在山上三年不下山。我听了很震撼,人家的学习精神我们达不到了。我不懂外文,可怜啊。上大学时听介绍说某某外国大诗人诗如何的好,我借了来读,读后并不觉得像介绍的那么好,很纳闷,后来才知道问题出在翻译上。
  谢有顺: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诗歌是什么?诗歌是翻译中失去的那部分。
  贾平凹:怎样实现你的抱负,得天时地利,先天后天的都得具备呀。我们是先天后天都不行的,你空有一腔雄心壮志。我尤其是这样。孔子说学而知不足,确实是这样。我有时在写作中,想得蛮好,表现不出来,我能恨死我,老怀疑我。
  每个作家都要思考,如何使自己的精神更大一些,更广一些,更高一些,有了这个精神基点,写出来的作品才会具有某种伟大品格。
  谢有顺:对很多中国作家来说,所谓的不足,可能还不单是一种知识意义上的,精神气象也很重要。气象太小的人,不能写大作品。有一些作家刚开始气象很好,怎么写着写着就小下去了,写着写着就聪明了,写着写着就写出一种技术主义来了,这是让人失望的。相比之下,我更看重一个作家身上那种比较拙的东西,不一定太聪明,但拙,有味。刚才我还对林海说,我之所以喜欢老贾你的字,就觉得你的字里面有一种拙朴的味,跟你这个人一样,憨憨的,可爱。作家要警惕,免得被自己的聪明误了。我很看好余华,认为他是非常优秀的作家,但我也为他担优,我曾经在《钟山》杂志上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关于余华的评论,坦率地说出了我的这种担优,我怕他太聪明,慢慢就失去他精神里的那股劲,那股坚定的力量。他写《现实一种》的时候,他作品里确实有很坚决的东西,哪怕是《活着》,都还有一种坚韧的东西在里面顶着,但再往下走,到现在,余华已经很久没有发表新的小说了,他的《许三观卖血记》已经显露出一些苗头,越来越精致了,越来越漂亮了,骨子里的精神气象,我却看不出是越走越深,越走越广阔的样子。我倒注意到另一类作家,比如尤凤伟,一直不是特别受重视,虽然他也写过《石门夜话》这样的很不错的作品,但他身上还保留着拙朴的东西,我特别喜欢他的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一个历史性的命题,或者说一种思想受难的命题,他写得很好,没有拙的力量,是很难达到的。
  贾平凹:精神世界的拙和艺术手法上的拙是不一样的。
  谢有顺:对,每个作家都要思考,如何使自己的精神更大一些,更广一些,更高一些,有了这个精神基点,写出来的作品才会具有某种伟大品格。我在评论你的一篇文章中,专门谈到文学整体观的问题,说的就是一个作家不单要有某方面的文学才华,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具有艺术和精神上的整体能力,这样才能取得大成就。我最近发现,文学史上的许多作家,都是只在某一方面有造诣,语言,或者文体,又或者是精神探索上,很不错,但他缺乏综合性的才能,没有文学的整体观,成不了大作家。
  贾平凹:这是有后天的东西,恐怕也得有先天的东西在里面。
  有一些问题是可以在现实中找答案的,有一些问题,尤其是精神问题,在现实中是找不到答案的,是与生俱来的,是永恒性的困境。那你怎么办?
  谢有顺:文学确实是跟天赋密切相关的,后天的努力能改变的不太多,没有这种察赋,再努力也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工匠而已。
  贾平凹:后天只能完成技术问题,先天更多的是精神方面的。
  谢有顺:精神方面吧,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面,我觉得确实有很多的匡乏。王国维有一个观点,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中国有两种文学,一种是现实的,社会的,人伦的,以《桃花扇》为代表;还有一种文学是人性的,哲学的,宇宙的,以《红楼梦》为代表。前一种文学,就是以《桃花扇》为代表的反映现实的文学,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特别发达,所谓的“诗言志”,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表达这样的“志”,这样的社会现实;《红楼梦》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是一个奇异的段落,很少见,它传达着宇宙的、哲学的、人生的丰富信息,像是中国文学做的一个梦,醒来就没了。多数的作家,都受社会现实的制约,无法关注一些超越性的事物,无法获得一种深邃的人性品格,这是一个很大的匾乏。如果是文体和语言方面的匾乏,还可以慢慢补上这一课,但精神气象和精神气势上的匮乏,就很难补了。而一个作家没有超越的精神维度,碰到问题的时候,总是想在现实里找答案,笨了。有一些问题是可以在现实中找答案的,有一些问题,尤其是精神问题,在现实中是找不到答案的,是与生俱来的,是永恒性的困境。那你怎么办?一个作家想让自己成就大事业,他的文学观就应该健全,残缺总是不行,他必须让自己努力回答一些超越性的追问,关于人生,关于宇宙,关于世界,关于我们精神的最终归宿,关于大自然,关于恐惧和绝望,没有这些精神性的命题,作品就提升不起来,就会被现实事象困住,就会成为没有任何活力和想像力的现实主义。
  贾平凹:这是最难弄的,也是最困惑人的。我也常想,是汉民族文化里有了儒家的影响呢,还是缺乏真正的宗教的缘故?这个问题不是从骨子里就产生的,或者说从小就有了那种意识,拿我来说,只是后来在从事创作过程中才醒悟的。我们缺少先天性的东西,现在做这种思考,是社会发展到了这一步,人类生活发展到这一步才思考的。
  谢有顺:现在都全球化了,我看精神危机也全球化了,别人要面临的恐惧感、绝望感、异化感,以及其他的黑暗性体验,我们都有机会享受了。现实这么具体、艰难,谁没有一点精神的危机感呢?这些命题最初虽然是由西方作家所发端,但它是人类性的命题,是一种人类的脉搏,你不接上还不行。比如,以前读卡夫卡的小说,觉得那是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异化感,现在我觉得卡夫卡在中国同样是真实的;以前读荒诞派戏剧,觉得那是西方人吃饱饭没事干才会有的感觉,可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不觉得我们的现实比《等待戈多》里写的要荒诞得多吗?文学是人类性的,确实有共通的东西。
  贾平凹:最困难的就是这个方面。比如说技巧,作为你写了几十年了吧,这些都是无关紧要了,我常想这和书法界的情况类似,学书法的学碑呀临帖呀,大家都那么练,都能写到一定的水准,所以你看展览,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总能看到好多书法家字写得都差不多,说好也好,但都差不多,书法写到一定程度,技术上的那一套都不重要了,最后比的就是精神境界。  (《南方都市报》2003年3月15日)《文学自由谈》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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