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黑陶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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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黑陶
1、两次相遇
在皖南石柱浓密的山林间,我第一次见到了敬重已久的散文家黑陶先生。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说,哦,我知道你。
那是个初秋的上午,小城西南浓厚绵延的山林还很沉静,星星点点的村庄隐在远山从中。红色跳跃的火焰(枫树?)与绿色流淌的深溪(毛竹!)交织回应。我们穿行在密密的山核桃林下、香榧林间,脚踩着片片落叶铺成的小径,那是深褐的山核桃叶与金黄的银杏叶组成的大地之衣,柔软、亲切,带着体温。
在江南很多乡镇都行走过,他用文字发现了一个个“刚性、激烈、深广、厚重的江南”。而这一次的穿行会有什么不同?石观音优美的侧影。壮烈的石长城。古树。山溪。枫叶。凉亭。树影。以及更高更绵远的远山。黑陶随手拿着相机拍照(他的记录方式之一),并不时请教身旁的人,探询地域间的历史、人文及传奇。在道路不平的地方,质朴、不端架子的黑陶请我们先行。
阳光照耀着巨大石块,炫目的白光通过石块反射着我们。树林间随意挺立着许多香榧、枫树、香樟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在那棵最粗大的香榧树下,我们合影。黑陶黝黑的面容被树影间洒下的阳光照得白亮,我们额上也同样发散着小片不规则的阳光。
第二次遇见黑陶,是时隔两年之后的2009年,恰巧也是个秋天。在宁国东南小镇方塘的世京果园里,他带着质朴的笑容又一次出现了。
这一次我已经抛开了初次相识时的不安,渐渐和他有了较深的交谈。在去青龙湖的路上,我、文、韩与他同乘一辆车,我们醉心于路途的事物:湖岸边一丛丛丰茂的芦苇、运送笆茅草的小三轮、腰间挂柴刀的中年汉子、一个两个三个向我们走来又消失的陌生人……
我们谈起了童年。他说小时候最喜欢喝酸梅汤,那味道至今不忘。他说话的声音富于明亮的磁性。路上,他指着在我们前面行驶的蓝色拖斗汽车(上面是刚砍的新鲜毛竹)说:“看嘞,前面一棵棵竹,在移动!”神情像孩子般欢欣。
这之后,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这是我已然熟悉的皖东南山城。……每当秋冬的暮夜,作为一名旅人接近这座山城的时候,内心慢慢涌满的,总有那种秘密的、归乡的温暖。”
2、两本书
大约是2005年,本地的纯文学杂志《青龙湾》创刊了,成了小城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创刊号上,登载有梁小斌、汗漫、黑陶等人的文章,使小城青葱广茂的山水不仅明亮迷人,更使我们这些民间作者看到了期盼已久的人文灵光。
这一切,可以看做是缘分。因为有了这样的缘分,从那以后,黑陶就渐渐在更多的文字中浮现。再后来,我通过对《泥与焰》、《漆蓝书简》这两本书的反复阅读(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欢喜),他渐渐变得轮廓鲜明、形象立体。
由于相近的乡村经历,捧读《泥与焰》的那些夜晚,我感到一束束动人心魄的力量在激荡,仿佛一次次地体验精神还乡。他怀抱泥与焰的迷人火焰以及故乡的五谷桑麻(内心多么柔软!),虔诚地书写“故乡之所以为故乡”的原因。
书中呈现的故乡场景及事物,既亲切又熟悉,而那词语的运用又给人奇异的、陌生的幻觉。
在《漆蓝书简》中,他用独特的个人视角,展示了一幅幅中国南方乡镇的现实画卷,地理空间与文学空间水乳交融。被遮蔽、被粉饰的江南鲜活地跳脱出来,活生生的当下底层乡(镇)图景,就在我们眼前,就在我们身边、抑或其中晃动的身影就是你自己。读它,你不仅是跟着黑陶在体验、在行走,而是又一次接近了你的(或曾经的)村庄及乡亲。
他在新闻、公共语言抄录、书信、日记、年谱等多种文类、手法之间自由而轻盈跳动,在独自、沉默、顿悟的探索中,他酣畅淋漓地感受到“散文,中国文学里这一古老而伟大的文体,使我在本书的写作中充分享受了表达的自由”。
如果说建筑材料决定着建筑的空间构成形式,那么词语无疑是散文表达的基石。作为左手诗歌右手散文的“两栖者”,黑陶散文的语言有强烈的个人烙印,自由、饱满、奇幻。正如好多人所说,他像个语言的泥坯工,将语言反复锤炼。正如他自己所言:“在南方运用汉语词汇,我总是心存一份他人不知的敬畏与羞涩。”
《泥与焰》中,充盈着如下关键词:南方。乡镇(镇)。幻稻。火焰。陶器。河流。暮夜。梦。猛烈。激越。阴影。灼烫。幽凉……这些关键词犹如时光暗盒,在他别具心意、持久向下的挖掘中,投射出令人炫目的光亮。我被这光亮迷住,久久不能忘怀。
那些乡间寻常的甚至我们不屑的事物:稻、麦、米、油或油菜、灶、草木、农宅……在他的笔下带着温热的人间气息,甚至锐利的伤和痛。比如:“心脏被粮食的秘密充满。一粒晶莹的米,是一个镜子。”、“晶莹的米像河流一样泻过我的童年和少年。一粒晶莹的米,也是我心中的一个国度。”(《米》)
比如:“一束束弯垂的沉甸甸的作物火焰,被他们从大地上抱起(怀抱火焰的人正在大地上移动!)”(《幻稻与火焰》)
比如“留有淬火后靛蓝斑痕的狭锐长矛,饥渴、迫切、又恶毒欢叫着,没入灼热肉体。”(《南方》)
比如:“麦,在四月,是照亮我们黑绿生涯的惟一光源。”(《麦》)
再比如:“铁锅是清贫家庭的圣器。硕大光洁的黑铁之锅,长年累月稳居于泥石砌成的阔大灶台上,沉默、宽容,散发幽微的金属蓝意。”
他是文字中技巧高超、眼光锐利的摄影师。他的散文着强烈的画面感,一个镜头跟着一个镜头,让人喘不过气来。《幻稻与火焰》开篇短短的三句话中,一一呈现出码头、灯火、竹篮、长木椅子、菜叶、瘪稻、烂桔皮、砖地、小猪、麻袋这十种毫不相干的事物,使人看到了一个真实、粗粝的乡村。读他的《内部》、《屺亭》、《路途》,仿佛面对色彩纷扬的油画。
他说,“阅读和写作过程中,慢慢形成了属于我私人的‘南方文学’传统,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它对我的影响和无形牵引。”面对自然,黑陶有一颗敏感而柔软的心,他能从山栀子、葛藤、马兰、野蒿、金银花这些普通的南方草木上,为我们找到了“屈原热爱并在梦中寻找的香草。”
黑陶还有一种强烈的底层感和使命感。他将目光投射在暮暗的旧街、破败的小旅馆、一千根柱子的房屋、山乡、村镇、以及“受伤却不改汹涌的现实生存,中断或仍在延续的民间历史”……他几乎是低姿态地完成了跨越浙、皖、苏、鄂等五省50个乡镇的行走。
通读《漆蓝书简》,你可以发现他喜欢坐农班车、三轮车这些具有乡间特色的交通工具,完成对被遮蔽的江南的肉身贴近与心灵审视。“又是一个陌生乡镇的……熟悉浓暮。街树枝叶间昏暗的灯亮起,羼杂灰尘的夜色,已从四野和天上,漫遍这座乡镇的屋顶和突然清寂却依旧饱含市廛热量的疲惫街巷。脚踩或机动的载客三轮车,这些属于夜晚的微小莽撞甲虫,似乎转眼就爬满视线里的空间。”在他的文字中,那些现实的、记忆的、历史的江南,仿佛多重奏在阅读者眼中一一呈现,并带起内心久久的回响。
刘烨园说黑陶的散文,是一种生态文本,具有时间、空间的多向维度。所以,读他的散文,你必须调动起身体的视觉的、听觉的、味觉的种种零部件,方能跟他进入他所营造的那片叶脉鲜活、丰富而又沧桑的生态丛林。
捧读黑陶散文的那些夜晚,他带给我的共鸣与欢愉总是无法用言语说清。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父亲的身影:“瘦小的身躯被窑火烤的黑红油亮,暴绽的汗珠,像无数条细河……”我的眼前还晃动着无数个《晚暮》,一个人独自上路的情景。当他心怀感激地回忆起《漫长清贫生活里的美好一刻》,我相信《夜晚的河流上》,因此落满了《幽亮汉语的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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