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房子散文中的人(周闻道先生的散文评论)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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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散文中的人
周闻道
房子散文随笔集《被时间偷窥的秘地》, 包括7个部分,63个短章,印象最深的是人。这不仅因为文学是人学,人是哲学中的基本命题,更在于不同作家,对人的了解、认知、表现不同,透过作品中的人,可以更好地走近作家作品本意。
显然,房子找到了自己对人的表达方式。
从叙事方式看,房子是非理性的,更接近于现代主义中意识流式的心理逻辑。意象纷呈,空灵洒脱,是房子作品的鲜明特质。这显现出了作者卓越的灵气与才气。作者总是贴近对象,赋予对象鲜活的人格与生命,然后以灵魂与之对话。这样,各种生命形态的万物皆活了。不是什么宏大叙事,大都也不是什么新鲜题材,却以灵性的结构、诗意的叙述和真挚的情感打动着人。房子关注的人,包括你、我、他,甚至人格化的物象,既抽象,又具象,审美空间很大;人的命运、人的情感、人的生活、人的迷惘,都一一被剥离,敞亮澄澈。而这一切,又以时间的隐线贯穿其中,记忆被幻想劫持,物象被感性还原,以一个个鲜活的意象呈现,赋予了作品浓郁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和精神在场意义。“关于肉体的记忆,意味着对人性道德的忠诚。要毁灭这段记忆,就冒着压制上帝或他人的危险。”(露茜.艾瑞格瑞)但在魔幻中房子又懂得节制,浪漫而不轻狂,诗意而不诗化,悲情而不悲伤。在散文与诗、婉约与豪放、阴郁与阳光之间穿行,始终以阳光的姿态发现意义。
从人出发,从人与对象世界的关系中,房子发现了人的真谛和人性之美,揭示人存在的意义。这让人想起法国两位思想家对人的发现,吉尔斯.德纳和菲利克斯.居德里。他们摈弃了知识树型结构,认为存在的主体层或历史时代相互交织。他们试图寻找其根源,寻找人性中更深层次的结构和影响。
房子对人发现正是这样。它通过泥土、情感、死亡与时间等诸多意象表现出来,赋予人立体的质感。
泥土与人
在文学作品中,泥土是一个常有的意象。这不仅因为泥土是生命之本,人立足之地,更在于在人类文化中,泥土都具有生命图腾的意义。在中西创世神话中,由于地理、气候、民族心理的差异,对泥土和石头的崇拜有本质区别,但它们却同为造人材料。这体现了古人对泥土和石头的崇拜。无论东方式的“皇天厚土”,还是西方式的安泰与地母,泥土都是一种象征,生命与生长的象征,坚实、稳固、不可动摇的象征。
“土地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它们老了,老到了无法对人说出真相。它们静静地化成灵魂潜伏到每一个人的心里。那一刻,你突然站住不动了,你怕一动脚步会踩痛匍匐在大地上的灵魂。”(《每一粒尘土都比人老》)这种土地的老,并不是对传统意义的地老天荒的精神重复,而是与“依偎于树根”相对应的。这就拂去了苍凉与迟暮之色,获得一种对生命的坚守、比庇护与共存。于是,叙述围绕土地与植物、与建筑、与城市、与一扇门的依存共生关系展开。只是此时的土地,已不再是庸常的厚土,而是一种意象——土地的精灵——尘粒。“这些土地的颗粒一呼一吸之间,都包含了生长,也包含了疼痛。”(同上)
“他”是种树的人,冬日之末,为来春种树,“他拿着一双铁锨,一点点地挖着干草丛中一小片褐色泥土。……那些新鲜的泥土一点点堆成了土丘。小土丘出现在陈旧荒芜的风景之间,看上去让人产生惊奇之感。哦,到底要发生什么呢。” 在《挂在苹果树上的眼睛》中,泥土与人的关系,通过一棵苹果树来展开。到底要发生什么呢?这一追问,就追问到了泥土、人与苹果树的关系。“你看到水进入小苹果树根部的泥土,被迅速吸收。你听到水进入泥土的汩汩响声,那仿佛一个人等待太久的饥渴。”然后是对话,灵魂的对话。从灵魂的对话中,感受到世态的险峻悲凉,以及“木然的、忧愁的、冷漠的,还有凶狠的、茫然的、失落的”表情。那个种树的人怀抱哪些梦想,经历了什么风雨,写下多少多舛,我们全然不知。知道的是他已死去,在一个不明不白的时间里,因不明不白的原因;还有怀想,活者对逝者的怀想,无时无刻地在折磨着人、纠缠着人、撕裂着人,情绪迷乱中,甚至出现许多匪夷所思的幻影,固化为情感的恒定,因为“那个呼喊你名字的声音,原来一直在你心底。”
在场叙事主张叙事流的在场,这种叙事流既可遵循形式逻辑的法则,也可遵循心理逻辑法则,关键是要合乎生活内在的逻辑。《永远都在流逝》中,泥土与人(你)的关系,以行走的姿态,围绕一个土堆展开,终结却是以跳跃的、迷幻般的、非理性的叙事姿态显现。“你从土堆上走下来,太阳已经落下。”形而下的走,抽象为形而上的人生旅历,印证了苏轼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生是一场荒诞的游戏,充满太多变数。回望来路,一切都是模糊的影子。“这一生,你总在和世界擦肩而过,不知各自消失在何方”;而“这一刻,我只想流逝,不想未来。”流逝的过程更可怕,“一个长长的过道,有时是沉睡的,有时是醒着的”,“换过一个方向看,你仿佛自上而下沉,遥遥坠下,甚至听不到摩擦空气的声音,寂静地,几乎要在某一刻发生爆炸。”甚至在同行者、众人中,也常常“发现了这样绝望的美”。当历尽人生苦难之后,出发时的土堆,已堆幻化一面厚实的墙,“你对着一面不动的墙,灯光把你的影子按倒在地面上。”
“这些白天,我恐慌一盏灯灭了。一个人以另一个人为命。仿佛火焰以灯为命。一棵树以它的根须握紧泥土。那些泥土变成我的肉身”( 《隐藏在世界背后的人》)。在这里,人、泥土、生命,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意象。可是,我们耐以生存的泥土,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侵袭。“有人对那片土地发出了征集令,那张红色的纸张贴在小巷的入口处。”(《另一种遇见》)我们的皇天厚土,我们的地母,还有什么比泥土的丢失更可怕呢?可是,作者和我们许多人一样,惟一可选择的,就是忧虑与无奈,甚至连呼唤也是苍白无力的,似侵袭者的梦呓。这就是真相对秩序的颠覆,我们无力拒绝。“一座山有多么大,在你那里它不是一个比喻。你弱小的肉身无法挺住”(《隐藏在世界背后的人》)。
情感与人
人是情感动物,人需要情感,友情、爱情、亲情,甚至最普通的人情,都是人不可或缺的精神构成。从初生婴孩的亲母怕生,到弥留老人的青泪,情感是人生命过程最忠实的伴侣;从英雄豪杰的铁血豪情,到纤纤女子的似水柔情,情感是人性格构成的重要元素。因此,房子选择情感这个载体去观照人,是慧智的。情感丰富了人,也改变了人。背后的魔法就是时间,包括情感的生成、波折、撕裂、折磨、钝化、风干。《为隐形人画像》写的是一个亲情故事,这种亲情围绕“他”的内心世界来铺陈。作为叙事主体“他”, “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任何爱。他丢了自己的根,也不可能在别处生根,他常绞尽脑汁搜寻自己的记忆,但他的存在常常中断。”(朱丽娅.克里斯瓦特)在忧伤与孤独相伴中,时间与亲情,成了“他”难以割舍的隐忍。
文章中的“他”,又是一个意象,或者说符号,亲情与人的关系,通过“他”表达出来。一条朝夕相处,庸常无奇,甚至可被称为老家的街道,因为妹妹的突然走失,亲情突然割裂,而改变了存在的意义。时间定格在妹妹走失的“那个下午”,从此,牵挂、揪心、疼痛和期盼纠结在一起,让他不再安宁。“她从这里消失之后,表面上看起来安然无恙的街景,变得暧昧不明。甚至那些小狗的叫声,都让人隐隐不安。”常常童年的追忆与期盼的纠结里,对过去妹妹在身边时美好片断的追忆,又叠加于希望失望交集的新纠结中。亲情如此折磨着人,甚至到了恍惚迷乱的地步,“店铺里出现的女子,说不出来哪里像失踪的女子。他知道不是,却又会常常从她身上,想到那个下午。”
文章紧接着写了一位路过的老人、一位身患绝症的青年,还有一棵树,在时间魔法中的情感状态。无论悲凉、绝望,还是喟叹,关键是要找到重生。诗人说,鸟儿从天空飞过,没有留下翅膀;房子散文中,世间万象,都在时间的魔法下生成、改变与消失。当然是意象呈现。人人都可能忘记,唯有情感是真实的。不信,你看房子笔下那些隐匿在时间背后的人间故事。“每个人面对时间的流逝都会无望的”,难能的是在自己营造的情感意象中找到希望。此时,情感已升华为一幅画像,保罗·奥斯特式的画像;它的背后是一个隐形的人,为另一种时间所见。
读到一位癌症死者写的歌,“他”的记忆被一下激活,还原成平平常常的生活——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浮现出来:“除了生活,还有什么呢?”《躺在故纸堆里的人》中,情感表现为人情,即人之常情。它们被一方故纸堆唤醒,鲜活地涌现在我们眼前,包括一首诗、一个小说、一部书、一本纪念册、一张老照片,等等。还有什么呢?还有童真的无邪、爱情的萌动、欲望的燃烧;在时间的长河,老人和少女,站在人生的两极,老人还活着,少女却不能醒来,究竟是人在捉弄时间,还有时间在捉弄人;透过一张张黑白照片,发现生命的无常——“任何人的笑声,在死亡的注释里”;甚至从自杀者的极端人生中,他也发现了自己与过去的关系。当赋予这些故纸堆里的生命以活力的时候,哪怕是那些死者,生命也获得自在与超越,抵达永恒的彼岸。“它们都有自己的翅膀,飞翔在他夜晚的梦中。”
她的情感寄托于“一座虚拟的城”,他隐居在她的梦境中,通过树、瓦、光、水、声音等意象呈现出来。借助情感的桥梁,“她把没有经验的物体印象,变成了过去记忆的移植,把年少时见过的场地和物品无形地移植过来。”那里有消失的那棵青色的树、一整座花园、一个梦想在花园里行走的人和他的“心”。这是《隐居者》中的爱情,凄美、悱恻、残忍,又略带几分浪漫。而记忆与情感让消失还原,“比如少年时四周围墙的家院,门外那条窄小而悠长的巷子。那条巷子通往远处一个巨大的隧道。隧道上方,两条绵延的铁轨上停着的巨大火车。” 当然还有“那棵青色的树”。他只要站在树的一边,即便是在暗影里,也知道那颗树是活着的。“大团的叶子坠在枝子上,光也从叶缝里漏下来,还有温热的空气,在身体之外轻然流窜。那些绵软的声音也倾倒这滑动的如丝绸的夜晚。”然而,俱往矣。一切都消失了,人,物,心,时光,还有“我们都去过的那里”,“已经从大地上遁迹,被回忆所窥视”,记忆和情感,是惟一找回的桥梁。
在《寻觅》里,意识则纠缠于一次列车际遇,情愫幽微而暧昧,对一个女人的怀想在想象中完成。
死亡与人
时间与死亡,是房子作品中的两个核心意象,在许多篇章中均有体现,几乎形成一个紧密关联的意象对子。人死不能复生,但记忆与文字却让生命永存。当然,这里的死亡具有广义性,不是简单的生物学上的生死,包含了哲学上的一切生成、改变与消失,是时间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寻找失散的自己》、《黑色的水晶石》几乎纯粹写时间与人,而《寻觅》的叙事,完全借助意识流动中记忆与想象完成,《身体里的草》,表现的是人与一株虚拟的草的隐秘关系,背后的意义则是时间与生命。
“你是黑色的,伏在眼帘之内。”《从记忆中出走的人》一开始就抛出一个死亡意象,把人带入一个黑色之谷。但这不是死亡的全部意义,死亡在情感中复活,并还原真相。
过去也曾天真纯朴,阳光温暖。不仅“少女形体的美,是阳光和田野间,植物形态的一种恩赐。”而且“一个成人脸上,出现的童真,眼神里的光,和眼角里的纹路,将整个夏天留了下来,那么温和而又热烈。”残忍的是,她溺水而亡,你怀念的并不是她,“活着的这个人,是另外一个人”,可情感中又有一种幽幽的、怅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在这里,“我,这个我,恰是最幽隐的神秘”(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纠结由此而生。“白天到夜晚的过渡中,你看着一把椅子,一个水桶,一个人发出的天籁的声音,都若有若无地躺在心底的某个地方。一转身,一挥手,那个人就能出现,也能迅速消失。她看不见这个空白的地方出现的光和色彩了。”这种复杂而混沌的情,幻化为一些流转的气息,萦绕于人的精神世界,让死亡复活,情感燃烧。
石头的死亡缘于一个投掷,本来可以击落一只鸟的,可瞬间的落地让所有的可能性消失;卷曲的竹叶,呈现的是一种植物的死亡意象,培土浇水是为救赎,可还是有的舒展有的死了;水是生命之源,或生命的拯救者,“水来了之后,土地上的万物都活了”,可当象征城市意象的小汽车出现之后,“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现象”,只能“在梦里出现”——水死亡了。《被移植的人》中,人是一些虚拟的物象,比如石头、植物、水、飞鸟和小汽车等,死亡也因此而以另一种形式呈现。更可怕的是,在城乡这堵有形无形的“墙”的面前,一个乡下人乡情的死亡,人性的衰减。被移植的城市人,一方面是城市的异数,一方面又是乡村的背叛者,疏离、相异和神秘,难以自我界定,成为自我关系的重要元素,“没有什么比自我更陌生”(朱丽娅.克里斯瓦特)。
在文学和哲学中,死亡往往具有终极价值的意义。培根把死亡比喻为支付“罪孽的工资”,是虔诚而且合乎宗教的;外斯帕显死时还说笑话:“我想我正在变神哪”。房子笔下的死亡正是这样。它是积极的,美丽的,是观照生的另一个角度。它没有瑞吉娜直面死亡的孤独与绝望,而是在记忆与幻想中,赋予死亡生的意义。它令人想起一位老基督徒说过的话:“死亡,不过是从上帝的一个花园,走向另一个花园。”
借助物象观照人,是房子散文的一大特点。作者由此创造了许多意象,提供了不少新奇的维度。从泥土(生成)、情感(过程)到死亡(终极),已构建起了自己独特的对人观照的意象框架;而房屋与人、植物与人、石头与人、灯火与人,等等,则是这种框架的补充和丰富。至此,一个完整的意象体系基本形成。无论自然的人,社会的人,还是对象之人,思想之人,都是时间中的存在。布莱士·帕斯卡尔告诉我们——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求之于自己思想的规定,而不是求之于外在的空间,做霍金式的“果壳之王”。由于时间和空间,宇宙囊括并吞没了我们;由于思想,我们却囊括了宇宙。因此,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野兽;人是“能思想的芦苇”。房子散文对人的表现正是这样。
从文字风格看,房子显然是受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特别是萨特、海德挌尔和德里德等,作品许多地方浸润着《存在与时间》的气息。而后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认为人自我是虚构的,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幻象。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存在,借助物象去观照人,难免受存在本身的局限,如不下功夫挖掘,容易失之浅显;注意叙事介质的选择,如果流于琐碎而庸常,最终影响的是文章境界和意义显现;意象切换中,内在的契合非常重要,弄不好就出现裂痕;诗意的语言增添了文章的灵动和质感,但不要忘了语言本身的本真和纯粹,才是最高境界。如此等等,相信房子先生早已注意到了。
2013年12月3日 匆就
作者简介:周闻道,本名周仲明;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委员;散文流派-——在场主义的创始人和代表作家,在场主义散文奖评委,《在场》杂志主编;出版文学著作十余部,先后获得孙犁散文奖、首届(1979-2009)中国西部年散文奖、四川文学奖、四川日报文学奖、新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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