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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周评第六十四:指尖的神——评指尖散文集《雪线上的空响》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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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在散文中营造了一个神的世界,神人一体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奇幻,充满主观色彩,既似人间,又非人间。
  指尖迷恋着神,追逐着神,仿佛没有神她就不是自己了,“有神的山,有神的林子,在人心里、眼里、意愿里,都是好的,安的”。指尖的神既虚无缥缈,又脱离不了人间烟火,让读者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神的存在让指尖打开了第三只眼睛,她的敏感触发点与众不同,她总是能从没有生命的事物中找到神的存在,并与她连为一体。
  指尖的散文集《雪线上的空响》分为“树•神•人”三大类别,其中或多或少都流露出对神的敬畏,在形而下的叙述中带有形而上的色彩。很难说指尖的神秘主义倾向从何而来,她是一个无神论者,不信教,不信佛,但她见了佛像常常觉得满心喜悦,犹如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中的诗句,“从早到晚我在门前坐地,我知道我一看见,那快乐的时光便要突然来到”。
  指尖的神,是一种静思,既不同于神话迷信故事里无所不能的神仙,也不同于宗教学说中的神,它是一尊内心的神,既贯注于体内,又移情于万物。研究指尖的神秘主义倾向是困难的,她心中的神是如此复杂,犹如复杂的内心世界。“神秘主义”(mysticism一词源于希腊文myein,即闭上之意。闭上眼睛,以内心观照排除世俗的干扰,在静观、沉思或迷狂中获得真理和智慧。指尖的神正是内心观照而得来的情感与感悟,在与世界拉开距离的心理活动中,得到自己的般若直观。
  尽管人类文明已然进入到二十一世纪,但神秘主义并未因科学的发展而消失殆尽,一些神秘主义大师的格言迄今仍有启迪意义,比如爱克哈特的格言“事实上,黑暗中,人们可以找到光,因此,当我们处于悲伤的时候,光离我们最近。”“占有的越多,拥有的就越少。”即便是科学家,也不免受此影响,蕾切尔•露易丝•卡逊在她的科普小说《寂静的春天》中列举了一些科学尚不能解释的生态问题,带有一定神秘主义倾向,以科学来阐明客观事实,以神性来皈依精神宗教。
  指尖的神具有双向性,一个箭头指向人类活动的对立面,对神的敬畏也是对人类过度发展的批判;另一个箭头指向自身,以修行来达到和自然融为一体,“天人合一”的境界。这层因素既有古典的传统,黄老学说等传统文化的影响;又有西方现代主义的批判理念,对人类文明的过度扩张产生的隐忧。
  但是文学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直是弘扬人文主义的,提倡人性与个性的自由发展,反对神的压制。看上去,指尖有些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指尖常常批判人性的丑陋,不自觉地流露出对神的赞美。那么,是否意味着指尖在反人性呢?细读文本,则会发现,这和中世纪建立在压制人性,神权大于人权体系之上的唯心主义是完全不同的;指尖的神具有消解意味,是自然的召唤,是与现代主义文明非理性发展的一种对抗。因此,指尖的神性是有积极意义的,消解了现代文学中人性大于一切的理念,转化为敬畏自然,敬畏一切生命的全新理念。指尖的神也可以看作是在经济高速发展中,对人性扭曲的一种纠正,使人性回归到“人之初,性本善”的原初状态。《雪线上的空响》三大类别中,树象征着自然之道,神象征着对自然的敬畏,人是神的对立面,或者是统一体。
  社会赋予人类人性,自然赋予人类神性。从原始社会到封建社会的神性是带有迷信色彩的,体现出了人类蒙昧无知的一面;但是,在现代社会,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情况下,人性越来越表现出丑陋的一面,从这个意义来说,神性是有一定的引导作用的,它让人类懂得敬畏,而不是盲目自大。指尖的散文,常常把神性和人性对比,在抨击人性的丑恶时,托出一颗敬畏自然的纯净的心。
  指尖的神,主要体现为两点:一是神性与人性的对抗;二是神的生命指向与自然指向。
  
  一、神性与人性的对抗  
  指尖的神是清高的,它厌弃世俗,人敬它,它也敬人;人不敬它,它避而远之。这一尊巨大的神并不像神话中的神仙那样喜欢干涉世事,它既不惩恶扬善,也不劫富济贫,它只是存在者,并且怀着隐忍之心。这种神性与人性的对抗是消极的,弱势的,它以退隐来逃避世人的狂妄,犹如自然,在人类一步步紧逼之下,不断地缩小自己的地盘。但这种退让是会使人类尝到恶果的,没有自然的庇护,生命是那样苍白,不仅仅是失去蓝天和碧水。
  在《庙堂里的事》中,指尖有两段话可以表明神的性格,“神后来走了,是因为俗世人太稠了,太拥挤,太复杂了,它的力量难以承受俗世的重。它走的时候,天上下雨了。下了雨,人便钻在屋子里不出来,人不出来,神流泪的时候,除了天地,谁也看不到。”
  “夜里人人都睡着了。庙生的树睁开眼睛,环视四野。神都归天了,草死了,庙塌了,村庄消失了,它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再长久,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于是,它看看黑黢黢安静的人间,自己悄悄死了。”
  神是哭着离开的,而人类视而不见。人类在争夺利益的喧嚣中忘却了自然是一切生命的母亲,对于孩子的作恶,母亲无可奈何,只有退让,哭着离开。第二段是一个孩子搞恶作剧,在老树的树洞里放炮仗,树死了。树之死充满悲剧意义,树和人都是自然之母的孩子,而一个太自大,另一个只能到天堂寻找灵魂的慰藉了。
  指尖把一切具有自然生机的人间场所都视为神的自留地,这个比喻充满玄妙意味,神和人虽然没有签订承包合同,但神的领地却是人在管理着。神的自留地,不断地被人类侵蚀,权益受到侵犯。
  在《神的自留地》中这样写道,“花园的木材林尚细弱,挂果树尚稀疏,但一种气息还是在空气中不停地游走传递,花园越来越小,被公路、桥梁、工厂们所排挤着,侵吞着,它渐渐缩减着,苍老着,腐朽着,像,它的园丁那样。这其实是件挺悲哀的事。但我们多不去想这样悲哀的结果有多少,有多远。在我们活着的时候,知道花园尚在,足矣。”
  人类的强势造成恶果,悲哀的应该是神,结果,悲哀却是人。这一结局充满讽刺意味,指尖的神,不但没有古典神话中呼风唤雨的本领,反而弱小得可怜。神与人的对抗,是善与恶的对抗,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的胜利。神是以柔克刚的,神以博大的胸怀容忍人的胡作非为,直到他们自己认识到错误,自己改正错误。
  
  二、神的生命指向与自然指向  
  指尖是位女作家,她笔下的神具有母性的温柔和宽厚,以爱来代替惩罚,犹如圣母玛丽亚。巧得是,玛丽亚在亚兰文里是“苦涩”的意思,而指尖的神也充满苦涩的味道。所以,指尖的神并非传统宗教意义上的神,只是她自己的神,“你的美丽是一条流动的小溪,叫旅人驻足;是游宴之屋,一切人都在那里敬拜自己的神”。(摘自《埃及亡灵书》)
  正如她在《神的自留地》中所写的“这是一种隐密的、神秘的,甚至是缜密的靠近,这种靠近,与其说是在靠近一个地理位置,莫若说是在靠近灵魂的底里,靠近生命的极处。”
  在《人和神的村庄》中她又这样写道“久违的靠近的感觉中,沉默并不能将跃入眼帘的景物彻底容纳。没有使我忽略的,所有的都将被我忽略。没有被我牢记的,但它们却无法再从我的心海里澄出去。这是一种世上最亲密的靠近,像重逢,也像邂逅。如此复杂的情绪使我在路途中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轻飘。人的生命从来就是一种轻描淡写的东西,它不足以让自然和生物去牢记和怀念。只有人本身惦念着自身轻渺的价值,用书写或者传诵的方式滔滔不绝地纠缠历史的记忆。”
  由此可见,指尖的神是有生命指向的,指向她自己,指向内心深处。与其说她在感受神的神秘,不如说在感受生命的神秘。指尖的神有两个特点:一方面具有东方的修行观,追求无为的境界,来达到内心的宁静与平衡;另一方面又具有西方的潜意识流,同弗洛伊德描述的梦境相关联。所以在她的文中,神是复杂的,既有东方的含蓄的神秘的美,又有西方的梦幻般的潜意识流动。忽略,邂逅,轻飘飘的生命,这是西方化的梦呓,是内心最底层的无意识状态。而感受到生命的空,万物皆空又是东方的修行观。她把两者混杂为一体,形成了她自己的生命观。
  还有一些神的描写则是指向自然的,神就是自然。比如在《古柏》中她写道“尚未知它们是真历了万年轮回,还是村人因其性命久长,对其盟生敬重,而习惯的称谓。一株树压抑着我,山压着我,云压着我,觉出自己的轻,年纪的轻,身体的轻,生命的轻,心智的轻。人在自然面前,总要生出甘心的没落和羞愧,只有那些被冷落和忽略的生命,才值得被敬畏。”“那龙凤柏,根都被石片一层层压死,没有雨水和土壤的些微痕迹,而它却也忍忍地活,可不是神仙么。”
  在这段描写里流露出了对自然的敬畏,对人类的嘲讽。人类是轻的,而自然是重的。指尖虽然没有说人类是如何破坏自然的,但她显然是在为自然辩护。在另外一些篇章里,她写了毁坏古木的人如何遭到报应,就体现了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但是,指尖和勒•克莱齐奥的反现代文明,崇尚自然的观念又不大相同,勒•克莱齐奥是激进的,主张回归自然。而指尖仅仅是提倡与自然和谐相处。在这点上,倒是和图尔尼埃相似,图尔尼埃恰恰是通过与自然相拥的理念来消解鲁宾逊的。
  指尖提倡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观念集中体现在《人和神的村庄》里,如“神看着人,人敬着神。人做人事,生生死死一辈又一辈。神不死,它记着村里从古到今千年万年发生过的事。所以人说,谁要是干了坏事,神看着呢”“有神看着,这人间就是有生气”“神仙腾云驾雾,天上人间,崇山峻岭,山河大地,自由飞走,它们是没有固定地界的,它们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谁知道呢。反正村里有的是地方,哪里都能容神纳神。村里人,欢喜神的在,也忧烦它们的走。但神的事,人说了不算,也闹不明白,所以人活人的,神活神的,彼此安好。”
  恐怕得说这样的描写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这是一个理想化的村庄,过滤了现实中的一些矛盾和纠结,从而成为一个神的乌托邦。指尖以深情的笔调赞美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切生命在她眼里都是神灵。不仅有生命的,还包括无生命的山山水水。指尖这样赞美神,赞美自然,是以理想主义的观念来对抗世俗观念的,不仅仅是为了批判破坏自然的行为;她之所以把自然定义为神,是为了让人类热爱自然,抛弃实用主义的世俗观,以内心完满来达到幸福之境。
  无疑,指尖的神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并没有迷信色彩,和泰戈尔一样是泛神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她以饱满的感情热爱着自然,把内心潜藏在自然之中,她以温柔的话语召唤着自然,并倾听自然的空灵之声。
  
  指尖与神共舞,常常迸发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灵感,她说自己写作的速度非常快,只要有了冲动,就能下笔如飞。尽管她是凭着直觉和冲动创作的,但她又不属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任何一种流派。她的创作方式更像是诗歌里新出现的神性写作,她把这种方式运用到了散文里。在诗歌中,神性写作将灵魂和绝对精神放在首位,而把具有实验色彩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放置到次要位置,具有反后现代主义的倾向。以永恒真理照耀灵魂,和给灵魂以启迪为目的。正如指尖在她的自序中所说“一个充满跳跃的,易变的表相,与一个顽固的、传统的、愚昧的、充满虚幻的理想主义的内涵相融汇,这就是我所构建的文字的真实状况。”她通过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神性写作来完成自我的修行,膜拜生命的宗教。
  在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理念中,是不提倡追求什么真理的,更不提倡道德观,教育意义和意识形态,但是指尖却在散文中不断追求终极真理。在她的散文里看不到个性张扬的自我宣示,倒是能看到一种对人类有启迪意义的精神追求。
  在《禅房的树》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树活了百年千年的,活过一辈一辈的人,像找到了逃脱的诀窍,被时间忽略了。所以,越是隐蔽的村庄,古树的数量越多,越健康。”“神在夜里狂欢,人在夜里做梦,只有树在夜里醒着。树不跟神对话。神在云天,树在尘寰,人在树下走,树远远地听人的念叨,神回应了什么,人不知道,树知道。大地之上,众生沉浮,树安静地倾听,承受,不妄念,不勘破。直到不得不死时,树里结出琥珀,晶莹的秘密,时光里的光芒。”
  她以树为象征,宣扬了“承受,不妄念,不勘破”这样带有禅意的人生观,但是,和宗教的禅又不相同,没有一心向佛,四大皆空的理念,只有自然而然活着,与自然相拥的理念。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作品中,往往追求的是个体生命的终极意义,而指尖追求的却是人类的终极意义。她笔下的村庄、人、树、神是整体化的,而不是个体化的。
  这种观念和现代文明高速发展,人类整体感受到迷茫和空虚是相关的,在经济发展中,世俗价值观渐渐成为主流,淹没了文化、精神、信仰。人类不再有高尚的信仰,金钱是唯一的最崇高的信仰。但是实用主义的信仰是会让心灵空虚的,所以指尖以神为信仰,在《观音》中她写道“我也有了一尊观音像,但没有若祖母那样日日焚香跪拜,只是闲来之时,坐下来跟它面对。是我喜欢的品像,白瓷,像身适中,面目安详。那个伤疤成为我跟它交流的独特的记号,我们之间日渐平等,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那样相对,便是清凉安远,安顿随和的空域。活到现在,经历了波折,经历了难堪,得过,失过,才慢慢懂得,人所以需要一尊佛,是因为越来越辩不清自己心的朝向,无路可循的时候,寄托是精神的必须,无人可托付,那就托给观音吧。”
  这样的观音不是用来朝拜的,仅是用来修行的,安抚心灵的。不仅是观音像,哪怕是一株极为普通的植物,她也会这样安静地和它交流。
  这就是指尖的神,生命的神,自然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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