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周评五十七:审美的叛逆与创造性的破坏——评杨永康散文集《咖啡馆渐次消失》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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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的叛逆与创造性的破坏——评杨永康散文集《咖啡馆渐次消失》
邓迪思
杨永康的散文无论对传统散文还是对现代散文而言,都是一个十足的秩序破坏者,他打破了一切传统的审美体验,建立起一个自足的精神世界,他在解构现实的同时建立了一个想象的现实。这个世界是如此令人惊异——乌鸦,可疑的、细碎的,“嘭”的一声碎了,第三街呼喊第四街奔跑——评价杨永康的散文恐怕只有用W•B•叶芝的诗句来形容:
万物土崩瓦解;中心无法支撑;
释放在这世上的只不过是混乱。
杨永康的散文是充满现代性的,充满“对空间和时间、自我和他者、生活的可能性与风险的体验”(伯曼)。其实,杨永康的散文世界里,生活体验并不是很多,更多的是阅读体验,他把生活体验和阅读体验混为一体了,于是给读者带来了巨大的阅读难度。他首先是理解了现代艺术的精髓,然后把众多的作家、哲学家、画家、摄影家作为标本放入他的散文中,但这标本不是完整的,而是被打碎的,在与生活发生情感共鸣时,他随机地把他们抽出来,融入到文本中去。
这种创作方式是创造性的,通常我们写散文,要么是写人物,要么是写文化,要么是写生活,总是分开的。杨永康则不然,他似乎建造了一座八卦炉,把一切都重新熔化、锻造,炼成一颗颗带有奇幻色彩的仙丹。但这样的仙丹是绝大多数读者难以下咽的,只有少数文化人才能领略其中的滋味。
杨永康把现实与回忆、现实与幻觉、现实与艺术重新整合起来,叠加到一起,他以他丰富的想象力把现实世界从头脑中分离,然后再折射回现实,之后再构筑一个想象的现实。所以,他的散文并不是生活的复制,不是真实的现实,而是生活的解构,描述现实的真实,或者说是艺术的真实。
杨永康的散文气质是和国内的散文气质不一样的,他走的是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路子,国内的现代散文依然保持着完整性和连续性,而他则是以破坏性和断裂性为主要表达手段。在个性上,感觉他像是柏拉图和尼采的混合体,一方面,带有高度的理想主义色彩,追求精神的自我满足;另一方面,以激进的、张扬的方式宣示个性,紧抓着话语权,让读者跟着他走。从描述查拉图斯特拉的散文中可以看出,他明显受了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影响。
在思想上,杨永康集众多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的思想于一身,形成了他的特色。在众多哲学体系中,存在主义对他影响颇深,他的作品多次提到海德格尔、梅洛•庞蒂、萨特、伏波娃,以及《恶心》中的洛根丁,可以看出他对生命的存在感与偶然性是有相当深刻的认识的。而这一认识也转化成了他的文本风格,他的叙述是偶然性的,事件也多是偶然事件,人物也会在书中偶然地跳出来,没有任何铺垫。
杨永康的散文让评论家很难写出一篇条理明晰的评论文章来,因为他的散文是具有模糊性和可感性的特点,虽然总体上他是以生命的意义为叙述原点的,但在具体地叙述中,跳跃性太强,只能以感受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方式去感知,而无法做出理性的解释。当然这也符合现代主义对世界的认知,无法解释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解释。
笔者尝试给杨永康的散文归纳出三个特点来,但又不得不说,以下所写的特点是难以涵盖他的散文特质的。
一、以瞬间的惊异和认知形成审美的叛逆 杨永康擅长描述瞬间的感觉,比如《“嘭”的一声碎了》,这篇散文一多半是描述阅读《洛丽塔》的感受的,但又不是完整的阅读感受,相当一部分是描述亨伯特枪杀奎尔蒂时强烈的震撼。“‘嘭’的一声,衣服就碎了,接下来是椅子,椅子下来是我,坐在椅子里的我。一瞬间就碎了。”这样的形容带有歇斯底里的味道,有些夸张、神经质,但是,对作者而言,没有比这种表达更能反映自己的激动心情的方式了。《洛丽塔》的确是一本震撼人心的好小说,它有经典文学那种打动人心的力量,纳博科夫在描述内心上的天才,那种力量感,可以和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提并论。杨永康这样描述他的读书感受,“更让我惊奇的是,翻到某一页竟然泣不成声地停住了。我还从没有见过一双哭泣的手。”作者的激动不直接表现,而是推给手,说是手在激动。
余华谈《洛丽塔》时是这样说的“《洛丽塔》也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像推土机一样过来,最后发现你被它压死了都没有听到声响。”
余华被《洛丽塔》“压死”没有声响,而杨永康是“嘭”的一声碎了,一个是静态的,一个是动态的,一个是平静的描述,一个是张扬的描述。
在评价一本书时,多数作者是以理性的方式表达的,即使是感性的,也是平静地描述自己的感受。而杨永康是个另类,他完全融入到了书中,有时以书中人物的面目出现,自言自语,处于一种癫狂状态。然后还把这种感情移植生活当中,谈他的儿子,谈自己的学生时代。尽管他劝儿子要坚强,不要一碰就碎,但他自己是很享受这种碎的感觉的。
传统的散文在描述阅读感受时,多是以客观的方式,理性的方式表达对书的认知过程。杨永康的阅读则是主观的,把阅读体验和内心波动以强化的方式表达出来,并且与书形成互动,移情于生活,从而进入了艺术的现实世界,陷进去,并以此为参照系,把生活虚化了。这与通常强调“接地气”的散文形成强烈反差,他的内心世界高于客观世界,把世界倒转过来,形成审美的叛逆。
杨永康的审美叛逆还体现在他的“审丑”上,《多么好的下午》描写脏兮兮的菜摊摊主在阳光里打盹儿,“我一瞬间便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一个脏兮兮的人在细碎的阳光下打盹是多么的迷人。”通常写劳动者,特别是八十年代以前的文章,总是以赞美的方式去夸奖他们身上的泥点,是拔高格调的。而杨永康并没有赞美,他先写厌恶,厌恶他们身上的脏,但突然认知转变了,觉得乡下的脏和阳光是一样美的,把脏和阳光划等号,视丑为美,充满叛逆。
杨永康对荒诞和怪异的事情有着敏锐的感觉,在《咖啡馆渐次消失》里以漫不经心的方式描述了萨特和伏波娃、多洛丽丝的三角恋。“总之,肉体与肉体在一起很难不是悲剧。就如同猪与猪在一起很难不是猪一样。即便萨特是猪,即便我们是猪,爱情仍没有停止。”这种看似贬低的叙述,其实是对人性的赞美,对爱情的赞美,对生命的深刻理解。
二、以含混的错置形成创造性的破坏
杨永康的散文以传统的眼光来看,是违背写作常识的,叙述上非常混乱,没有中心,随心所欲,让读者感到毫无头绪。他在叙述中经常跳跃,一会儿是某个作家,一会儿又是作家小说中的人物,一会儿又是生活中的真实人物,毫无秩序。散文一般是好好说话的,杨永康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好好说话,胡言乱语。但是,站在对生命的理解的角度看,他的叙述实质上是清晰的,他无处不在描述生命的质感,生命的味道。
不要说那些讲述文化的散文,就连讲述生活的散文看上去都是杂乱无章的。他以含混的错置把现实打碎,重新捏合,构筑一个似是而非的现实世界。尽管他的散文中包含着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和不可否定的现实,但是,这个现实是他重新构筑的,并非原貌,包含了想象和虚构的成分。某种程度上说是违背散文的真实性原则的,但是又不可否认他是真诚的,是在现实基础进行的合理的艺术性虚构。其实对于真实性,历来都是有争议的,尤其是文学进入到现代主义之后,究竟眼睛看到的客观真实才是真实,还是内心的真实才是真实呢?现代主义作家认为后者才是真实的,眼睛是有错觉的,发现不了内在的真实。只有通过内心的冲动和直觉才能剥离生活的表象,发现内在的真实。从这个意义说,杨永康的散文毫无疑问是真实的,他是非常真诚的表达自己的感受的。
《乌鸦》是很能代表杨永康的叙述方式的一篇,这篇散文有个乌鸦的脑袋,还有个乌鸦的尾巴,而中间百分之九十五的文字与乌鸦毫无关系。开头写了喜欢看落日,落日中有乌鸦,“我不喜欢乌鸦,但喜欢乌鸦在山坡上神秘划过的影子。我曾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去找寻那些神秘的影子与划痕……”结尾这样写的,“那么乌鸦呢?乌鸦有自己的家么?……还有那些划痕,一直那么不怀好意,一直那么神秘凄美。”中间的部分,从叔母的汗巾讲到小羊羔,再从羊羔讲到羊群,然后讲到小女孩,之后是小蝌蚪,孩子们的游戏,小蚂蚁;再大幅度地跨越时间,讲刮胡子,女友,幻影,家。
这篇散文,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全都是错乱的,虽然整体上看事件与事件没有关联,但杨永康却是一笔一笔紧紧地衔接着写的,都有过渡,而且很自然地进入到下一个事件,密不可分,想拆散都难。那么这篇散文究竟要表达什么呢?其实是生命的划痕,生命的瞬间,不管是回忆,还是现实,都是瞬间的美好易逝的印象,像放电影一样组合起来了。可以说,这篇散文是一部篇幅巨大的散文诗,充满了伤感、惆怅。尽管杨永康不喜欢给他的散文贴上一个意识流的标签,但这篇却带有鲜明的意识流特点,其他的散文不好说归为哪类,这篇确实是大量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不但事件与事件之间是自由流动的,段与段之间也是流动的,句与句之间也是流动的,随着情绪的波动,像水一样奔淌。有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味道,普鲁斯特的是长篇巨制,杨永康的是微型版,同样是追忆青春年华。
不得不说,这种含混的错置是对散文创作原则的巨大破坏,完全颠覆了散文创作的观念。在小说中,打乱时空间,大家尚可理解,在散文中这样做,让人难以接受。散文要么说事,要么说理,要么谈情,要么讲文化,都有一个清晰地表述,杨永康则把散文模糊化了,改造得面目全非。但是,这种表达方式与现代主义创作理念又是一脉相承的,能够更好地表达出对生命的理解和对生活的认知,所以,它不是另类,而是超前的,这种表达方式是有着巨大的创造性的,它在摧毁旧的散文理念时,建立了一个全新的模式,为未来的散文家们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三、追求断裂性的语言快感构成自足的精神世界 杨永康的散文经常是文断意连的,他像写诗一样把不相干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形成诗意,在《一点点弥漫》中,从莎乐美谈到生活中的诗人朋友,再谈到童年伙伴大头、二丫,最后是罗伯特•伯莱,人物与人物之间是断裂的,内在的联系是一点点弥漫的哀愁。这些事物都能引起作者对生命的伤感,引起作者对黑暗的联想。在叙述语言中,也常常是断裂的、跳跃的,“秋风里可以想起许多朋友许多人。想的最多的是莎乐美与圣约翰。还有罗伯特•伯莱。因为冬天即将来临,午后即将降雪。雪被草掩埋了身子,小屋开始变暗……而一些东西正在风里一点点变成碎片。”想起的人是互不相干的,人和冬天的状况也是不相干的,但情绪却随着直觉与冲动贯穿其中,构成了自足的精神世界,完成了他的倾诉需求。
莎乐美是《圣经》中记载的古巴比伦国王与弟媳乱伦而生下的一个女儿,她杀死了施洗者圣约翰。这个故事被王尔德改编成戏剧《莎乐美》,在剧本里,莎乐美是因爱约翰被拒绝而生恨,请求希律王将约翰斩首的,她把约翰的头拿在手中亲吻,以邪恶的方式拥有了约翰。从此,莎乐美被视为爱欲的象征。杨永康在散文中没有谴责莎乐美,而是正视这种极端的爱。他提出如果莎乐美放下恨,变成道德高尚的人,那么就不再是莎乐美了,而美感也就不存了,没有真正的邪恶没有真正的美了。但是,在之后的叙述中,他写的诗人朋友,诗行和荒草,却是反讽的,没有朋友的诗生活会更加无味。这意味着朋友的诗是邪恶的,但这个邪恶恐怕是针对黑暗而言的,对黑暗来说是邪恶,对光明来说可能是伙伴。如同大头、二丫一样,是童年里阳光下的伙伴。杨永康最后引用了美国“新超现实主义”诗人罗伯特•伯莱的《午后阵雪》中的第二节和第三节,意在抓住黑暗中的美。这种黑暗中的美,与其说是邪恶,不如说是正义的力量。由此可见,杨永康是苦闷的,抑郁的,所以他才会关注一些看似另类的、邪恶的事物,这就像波德莱尔一样,正因为对现实世界不满,才会写出《恶之花》,以丑为美。当然,这种丑,是美学意义上的美,是世俗眼光中的丑。所以,杨永康的散文,无论是整体结构,还是语句,都是似断实连的,是一个密不可分的美学意象。
《睡吧,床》是一篇看起来更加断裂的,难以解释的散文,因为杨永康把四本书的阅读体会掺杂在一起了,其中两本是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和《莎乐美》,一本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还有一本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杨永康对王尔德始终是兴趣浓厚的,他经常提到的“罗比”,恐怕也是借用的王尔德对他的好友罗伯特的昵称。因为杨永康极不喜欢在作品中提书名,总是直接提书中的人物,所以没有读过这些书的读者会觉得一头雾水,像读天书一样搞不清杨永康到底在神经质地说些什么。这里不妨解释一下,巴西尔、海蒂、法兰西斯、道林格雷是《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人物,莎乐美、圣约翰、希罗底是《莎乐美》中的人物,黑兹(多洛丽丝•黑兹,即洛丽塔)、奎尔蒂、布鲁斯特、亨伯特是《洛丽塔》中的人物,瓦雷金诺是日瓦戈医生的庄园名,拉莉莎、尤里是《日瓦戈医生》中的人物。
杨永康列举了这四本书中被他称之为“僵局”的场面,最后做了一个复杂的晦涩的总结,“僵局,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的是出现这种局面。我最担心的不是简洁,不是晶莹剔透,不是寒光闪闪,不是历尽千辛万苦,不是锋利无比,不是感到好奇,也不是睡得熟、睡得香,更不是睡与拖泥带水,也不是沉闷,像床一样的沉闷,到处弥漫的沉闷。也不是变成黑点的雪橇与床,而是很快陷入僵局,谁来打破僵局。打破拉莉莎、尤里与瓦雷金诺空气的僵局,打破道林格雷与刀子的僵局,打破莎乐美与唇的僵局,打破奎尔蒂与手枪的僵局,打破我与拉莉莎、尤里、道林格雷、莎乐美、奎尔蒂、亨伯特的僵局,打破我与刀子,我与手枪,我与雪橇的僵局,打破我与沉闷、与夜晚、与床的僵局。我想只有刀子、只有手枪、甚至瓦雷金诺的空气会做到这一点。一点点打破。紧随其后的是简洁、晶莹剔透、寒光闪闪、千辛万苦、锋利无比、好奇。最后是光线”。
僵局,内心的对峙,化复杂为简洁,这是杨永康要表达的意思。其中的僵局都是因为追求美而产生的,社会环境导致了矛盾与冲突不可调解,只能以暴力打破僵局的手段来处理,最后成为简洁,成为光明。这有两种解读方式,一种是僵局是社会局面的象征,一种是内心纠结的象征。但我更倾向于前者。文中所指的沉闷应该指社会空气的沉闷,给知识分子带来的压抑感,陷入艺术追求的困境。联系到当前集体浮躁的社会现象,这点应该不难理解。而作者的追求是人文主义的追求,渴望得到光明的前景。
杨永康的语言之所以产生断裂感,恰恰是因为他博览群书,知识面太丰富,常常把几种书,几种现象叠加到一起,给读者造成断裂的错觉。实际上他的语言并没有断裂,气蕴是连在一起的。之所以采用这种跳跃的叙述方式,是因为现实社会的复杂与多变,无法用具体的、清晰的语言表达美的含义,无法涵盖更深刻的内容。语言本身是有局限性的,杰出的作家总是要打破常规,创造性地运用语言,把语言这个载体化为一只箭,射穿制约语言在充当主体和客体时坚盾,尽最大可能表达事物的多样性。在满足表达需要的同时,他也构建了一个自足的精神世界,来支撑正在塌陷的客观现实。
最后,杨永康的散文以无理性、模糊性、荒诞性、创造性打破了散文创作的种种局限,以审美的叛逆、含混错置的叙述、断裂性的语言开创了散文创作的一个新局面。无论读者喜欢还是不不喜欢,无论文学圈内人士怎么评价,都改变不了他的独特地位,他的散文实验必将占据一席之地,成为众多研究者讨论的话题。而这个趋势,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会越演越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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