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周评四十五: 隐秘地抵达生活的内核(王克楠)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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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蒂古丽要出新书了,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自从加盟“新散文观察”以后,我一直高度关注她的作品,换句话説,关注她的成长。她是最近几年“横空出世”中国散文文坛上,以不可代替的潜质引起评论家普遍关注的作家。
帕蒂古丽以自己的创作已经构成一种散文现象。她是2010年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的,2012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散文集,《隐秘的记忆》应该是她的第三本散文集,厚积而薄发,读者逐渐熟悉了这位来自新疆的女作家。在笔者看来,《隐秘的记忆》第一个特点在于“悲悯地在场”。散文是需要在场的,但是在场的态度有天壤之别,对帕蒂古丽来说,也许由于特殊的家庭环境,也许由于独特的心理气质,她对她经历的生活进行叙述的时候,由于她的散文具备这个特质,笔者曾经对她的作品和来自德国的赫塔•米勒进行过比较阅读。
帕蒂古丽的这本散文集基本上是写亲人的,换句话説,是写亲情的。《老河坝(五篇)》应该是比较集中地表现她的散文特质,现实生活在她的散文里浓缩为生活画面,画面由牛虱、刀子、绳子这几件静物来阐发。通过笔者对帕蒂古丽的理解,这几个画面是她的最伤心之处。伤心之地可耕耘,有的人可能对伤处苦痛流涕,有的人故作深沉,而帕蒂古丽极为难能可贵地走出苦痛,思索苦痛对于世界的意义。她几乎是平静地叙述如果牛虱钻进人的脑子产生的多种可能性——在她的笔下似乎漫不经心,却是经过了深入思索的。帕蒂古丽的回族母亲精神不正常,幼年的她一直认为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这篇散文可贵的地方在于“发散”,作者不仅判断了母亲的病因,更对一切压抑人性的东西进行了艺术概括,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这是一般作者难于把握的。《绳子》记录了妈妈疯了那天的情景——用绳子记录悲痛欲绝的感觉,毫无疑问,帕蒂古丽的文字极有想象力的,“那道在绳子绷住了院子里矮矮的天空,在半天空勒出了一道淡淡的印痕。”绳子物化了人的感觉,小姨像是绳子,爹爹也像是绳子,一根无奈而苦难的绳子。这篇散文是有细节的,整个的细节集中在绳子的表情上,不说思想感情,仅仅从写法上堪称优秀。帕蒂古丽写了绳子的表情,写了绳子的静态,这是大苦之后的一个小小的停顿,这样的停顿比苦还苦。
读帕蒂古丽的散文,有的时候像是解剖刀,她冷静地解剖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的“故事”。帕蒂古丽从来不隐讳自己对生活看不懂,从来不把自己的亲人神圣化,而是把亲人作为常人去阅读他们的品质,如《隐秘的事情》便是对她的父亲的解读。还有《老河坝》是对她的家乡的解读,不过帕蒂古丽的解读不是虚无缥缈地对家乡美化,而是近似残酷地恢复原生态。帕蒂古丽散文里既有对风景的刻画,也有对生活场景的刻画。童年时代的帕蒂古丽无疑是勇敢的,遇到了毒蛇的追赶,还能够“它看了河坝很久,我看了它很久”,还能够去想这条蛇想什么呢?人是可以被环境融化的,“老河坝是认得我的,这就够了,它认得我的喘息,认得我的眼泪,就像它过去认得我在它身边的欢笑和嬉戏。”通过读帕蒂古丽的散文,读者可以知晓人的后天的行为和亲情有关,比如作者的妹妹喜欢看护病重弥留的老人,“因为那情形酷似爹爹离开的那个夜晚。”“妹妹觉得自己挺幸福,每夜都能沿着她自己设置的时间和场景,回到那个父亲在的夜晚。她用尽心尽力的看护,一次又一次修改着自己睡着后爹爹死了这个事实。”
疾病从生理上说,应该有遗传的,帕蒂古丽的母亲的疯病还是传给了作者的弟弟。散文《失散的弟弟》叙述了大弟弟在异乡的生活。既有他小时候的生活画面,也有他长大以后闯世界的生活画面,对于大弟弟的生活挫折,她是理解的,“一个人丢失或废弃了一些东西,也就废弃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像是帕蒂古丽的其它散文一般,她在解析物品的价值以及和生命的关系,感同身受地理解弟弟。“我怀疑我们的家族中了疯狂的魔咒,家族的每一代总要有人承担那个诅咒,我们都怕被这个病拣选的是自己。我们没有被魔附着,完全是因为这个家族的魔都被大弟弟一个人承担了去。”其实,对一个家族也是这样的,一旦中了“魔咒”,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收拾了。
对身份的困惑和认可一直是帕蒂古丽散文的主题之一,这样的困惑在她的少女时代就发生了。作者少女时代的作者面对两种压榨和困惑,一种是父亲被人称作“投机倒把分子”,另一种自己身份是维族和回族的混血儿,因此在汉语学校学习,就遇到了很多的歧视。“你觉得你夹在爹爹和妈妈中间,像个四不像。”散文《亲戚》中清晰地记录在不同民族的吃食、习惯等方面,都存在着困惑。这样的困惑不仅在她身上发生,也发生在她的女儿身上(在《隐蔽的“战争”》里已有叙述),“我和女儿都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品种,我本属于另一块土地,却被父亲交给了另一种文化去打造,我一生都只能是个半成品”。民族的差异会使当事人觉得自己是边缘人,既不是这个民族的,也不是那个民族的。民族的差异,甚至同一民族不同宗教派别的差异,也会造成通婚的障碍,这在这在的《尤尤》有比较充分的阐释。《模仿者的生活》集中体现了作者到江南二十年后,对生活的节奏的寻找。“我觉得我在南方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是模仿来的。好多时候,我都是在机械的模仿中打发日子,似乎常常有两个我在相互模仿,这个我在努力仿我希望成为的那个我。”但是,事实上却是“出生的是另一个我,一个混血的,民族界线不清的我。”特定的出身造成了特定的感悟,而这样的感悟对生活在各个不同的民族角色、不同生活角色里的人们,都有一定的启发。帕蒂古丽在文里说到“一个民族固守一种传统的生活方式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或许正是这种朴素的生活方式可以带他们回到精神的乐园。随意地更改传统又无法用合适的方式去替代,其实就意味着这种生活方式庇护下的一种生活被打乱,使人们的精神世界产生震荡。这段叙述正好点到了以农耕文明而文明而闻名于世的汉民族的死穴,如今的汉民族正在多民族的共和国里朝着工业化和城市化道路狂奔,这个狂奔的过程中,原来的许多优秀的东西丢失了,而更多的优秀的东西尚未诞生,如今的时代正是文化缺失和空白时代。“真正的生活是一种习惯和习俗长久的延续,而并非快速地模仿一种习俗和习惯,快速的模仿不可能代替传统。”如今的中国文艺舞台上遍布港台和欧美的文艺节目,这些快速模仿来的东西是否被我们的民族已经消化,不得而知。
帕蒂古丽的散文里会有许多的生活图景,这样的图景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直接来自生活在村子里的真实的人物。她写人物和亲情,运用了正在进行时的,即使是淹没在时间深处的时间,她也能用“过去完成时”的状态来叙述,使得场面栩栩如生。对于生活的极度敏感,以至于她对生活下了这样的结论,“你觉得,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其实是可以用鼻子来辨别的。”她有特殊的文学感知能力,能很恰当地把生理的感觉转换为心理的感觉,如“你的后颈部就有那么一小块蛇皮,和那些妈妈给你的胆小怕事的鸡皮相比,暗藏的蛇皮显得平滑镇定,冷静得像蛇盘在草丛里一样一动不动。你喜欢在受惊的时候,迅速地伸手去摸后颈部这块父亲生给你的蛇皮,它能给你壮胆,带给你一种安全感,像是在自己身上摸到了爹爹的脊背。”有人说作家的“第六感觉”十分发达,帕蒂古丽即是,如她对一堵墙的感觉,“烟火的气息钻进屋顶芦苇的管子里,一根根芦苇都被熏成了烟鬼,夜里能听见它呼噜呼噜地吸气,芦苇里灌满河坝的秘密,被烟气熏烤成另一种成色,像爹爹被莫合烟熏烤的手指,焦黄灰黑。飞絮带着芦苇的秘密,在半空里飞来飞去,飞过棉花地、玉米地,女人和男人秘密的对话,随飞絮被吸入,掩藏在屋顶芦苇的缝隙里。”在他的文里,墙壁也会说话,这样的意象很有诗歌的意味。
语言是散文不可缺少的建筑材料,帕蒂古丽熟悉维语和汉语两种不同的语种。在两种语言的夹缝里,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最好的表达方式。作者认真学习汉语,这在《变种者》有记叙。对于汉语的丰富性,帕蒂古丽在《苏醒的第六根手指》中写到了她的惊异,“我吃惊于汉语这门语言的形象性和准确性,它镜子般反照出我的本来面目,让试图改变和隐藏的那个我原形毕露。”帕蒂古丽是很本色的生活中的人,很少去评价时事,村子里的“里通外国的右派”亚森是主动撞在枪口上的,因为彼此有相处,因而有感知。她还在《亚森》辛这篇散文里特意回忆了这个悲剧人物。“亚森太相信爱情,是爱情杀了他”“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举止又是那么的优雅高贵”。她还写了亚森对自己的欣赏,“你分明看到他眼里没有一丝邪念,含着圣洁的泪光,那些泪光在没有打动你懵懂的心,却秘密地掩埋你14岁的记忆里。”作者的父亲在村子里也是被打倒的对象,曾经被作为“投机倒把分子”受过批斗,当时,作者是亲临批斗会现场的——这大约是她遇到的最大的政治化场面。其实,父亲对过去地主巴依成分和各种运动的恐惧,才不得不隐姓埋名进入大梁坡,被改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说到那个时代的背诵语录场面,就有点反讽,“小姨一个人背语录,背着背着就发呆。墙上的相框也被她拿下来,不知道藏到了哪里。”还有一个文革时期听收音机的细节,“大炕上的弟弟吃惊地说,收音机里的人真厉害,刚放了个出溜屁,他都能听到。”颇有反讽效果。帕蒂古丽的散文里还会出现一些村庄里的女人,如胡成霞、李秀琴、兰花、蒋珍珠、吾尔古丽、帕丽达、努尔古丽等,无论是婚姻,还是生活,这些女人的命运际遇令人感叹。
人性被压抑久了,会产生变异的,即使是写亲人,帕蒂古丽也没有刻意美化,而是真实地再现。作者的《混血的日子》就记录了父亲的变异,先是在吃食的混合上下功夫,而后在植物杂交上下功夫,最后兴趣落到了动物的杂交,尤其是得到了一条强壮的大黑驴,像是得到了国宝,“爹爹说要想生出好的后代,选种很重要。他连黑驴那玩意儿尺寸有几乍长,有多少粗,勃得硬不硬实,挺得久不久,爹爹都在配种站里用手量过、比过、摸过、算过。似乎他要买的不是驴,而是驴的那截玩意儿。”《模仿者的生活》等几篇散文颇似随笔,因为议论性的元素多了一些,但是,也不同于一般意义的随笔,因为她始终在解读和解构自己的所亲历的生活,每一页文字有着属于她自己的体温和触角。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家族也有自己的秘密,“你要学习另一个民族,又不迷失自己,这需要多么强的自觉意识。”帕蒂古丽作为一个熟稔维族语言和汉语语言的写作者,大胆地用文字探究了家族的秘密,她的探究态度是值得肯定的,她在散文里直接说过“我大肆宣扬如何与人分享人类的秘密,并以分享秘密的名义,解读一些民族最隐秘的文化心理,我不希望把无法倾诉的孤独和秘密只说给墙或者羊听。”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我相信神灵会降福于她,让她在人类精神生活的地段打出更多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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