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朱书评】暗雾中的双向反抗——读鲁迅《野草》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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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雾中的双向反抗 ——读鲁迅《野草》
鲁迅所处的年代,黑暗如漆,雾气重重,黑暗吞噬着软弱人,雾气迷失着坚定者。鲁迅在暗雾中前行,抵抗着社会的吞噬,警惕着自我的迷失——进行着双向反抗。《野草》,便是他双向反抗的自白。
《野草》二十四篇,对鲁迅内心世界展露的“量”与“真”,几逾书信。如鲁迅之友所言,其中包含着鲁迅一生的哲学。这是种反抗的哲学——反抗自己,反抗社会。一切文学,都终将沉淀为人格。《野草》是鲁迅以韧性人格书写的反抗书,堪称鲁迅的精神代表作。
《野草》写于1924~1926年,“五四”已落潮,一些青年堕入了迷茫期。鲁迅与周作人失和不久,骨肉离异,心创弥深。鲁迅曾概括这段时期为“实在黑暗得可以”⑴,其间发生了五卅运动、女师范大学风潮、三•一八惨案……这无疑使在暗雾独行的鲁迅倍感夜之可怖。鲁迅是一个从反抗自己到反抗社会的战士。心理学家荣格说:“只有当人能够察看自己的内心深处时,他的视野才会变得清晰起来。向外看的人是在梦中,向内看的人是清醒的人。”⑵这种清醒,表现于在暗雾中仍能在对自己和社会的不接受中寻找方向。在《死后》中,鲁迅看透了:死后也不会解脱,除了直面现实,你无处可逃。诚如荣格所言:“没有痛苦,就没有意识的唤醒。”⑶“自己”和“社会”带来的痛苦是鲁迅反抗的缘由,二者化鲁迅为战士。“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⑷这句鲁迅亲手翻译的话很符合《野草》的创作缘由。
《野草》开篇,鲁迅以《秋夜》表达了他战斗的坚定不移。不久,他便将内心的矛盾笔之于书。五卅运动之前,革命低沉,鲁迅也在暗雾中“荷戟独彷徨”,何去何从?《影的告别》可谓此时的“挣扎文”!他与暗夜顽强战斗,却不知何时天亮;他否定对未来黄金世界的幻想,却不知路在何方。人容易幻想未来,而怀疑精神却逼鲁迅执着于现实,但现实又常逼他绝望。他与黑暗对立,难容水火,真正的黑暗压来,他便消亡;他因黑暗而有了价值,黑暗消失,他也便消失。他是没有立足点的,只能彷徨于无地。鲁迅曾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⑸鲁迅宁可“被黑暗沉没”,也“决不占你的心地”。⑹重重矛盾使他选择“独自远行”,这是他的无私与执着。《墓碣文》比《影的告别》更惊心动魄!鲁迅细致地描画“丑”(死尸、墓碣),这让人想起闻一多的《死水》和波特莱尔的《恶之花》。他们把“丑”描画得越细致,越能表现其内心的挣扎。墓碣文正面写一个战士从“浩歌狂热”沉入虚无。鲁迅曾说:“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⑺独自与暗夜搏击,生起寂寞与虚无是正常的,但易被自己的情绪吞噬——“自啮其身”。但鲁迅“不以啮人”,他不愿把黑暗传染给别人。“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他拒绝虚无!鲁迅曾写道:“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⑻鲁迅接近极端理想主义者,他永远不满足现状,怀疑过去、现在和将来,总能找到缺陷。当他发现自己的“黑暗”时,便开始反抗自己。荣格说:“理解自身的阴暗,是对付他人阴暗一面的最好方法。”⑼鲁迅对自己的解剖有利于他反抗社会。
鲁迅一路矛盾相伴,但他可以从矛盾丛生之处找到自己的选择。《死火》就是一篇人生宣言式的散文诗。在“高大的冰山”中,选择“冻灭”还是“烧完”?跃动的火焰忽然被冻得定形,这是非科学的,但人间是否有种生命的存在方式确实无奈至此?《野草》中有大量反常规的语言与意象,从中我们可以窥见鲁迅内心的复杂状态。鲁迅挣扎着,最后做了决定:结局必是死,这令人绝望,但是要反抗绝望——这是被动中的主动;选择有价值的“烧完”而非无意义的“冻灭”——这是两难中坚定的选择。“烧完”与之前的《过客》中的“我还是走好”相似,这是一位反抗绝望的战士找到的人生坐标。“烧完”,看似悲观,实则看透,这是人生的大反抗。
鲁迅的方向既定,有了方向感。但是,心中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旦到了战场,却发现自己陷入“无物之阵”——如处暗雾,自己的攻击如同徒劳。敌人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⑽——是无形的,如鬼一般,其可怕就在于非具体。但他依然举起了投枪,反抗绝望。珂勒惠支的版画和雕塑交织着悲惨与反抗,和鲁迅的反抗精神不谋而合。我曾设想,生活是从挣脱“被动”到实现“主动”的循环。又想,“被动”中何尝不能有“主动”,“主动”里难道没“被动”?——人生似乎成了反抗“被动”的搏斗。这搏斗如同在“无物之阵”中进行,人不知不觉就成了帮凶,更可悲的是还得继续扮演这个角色。这像《狂人日记》里的“吃人”,我们都被动地生活在一种强大的趋势中,那是人生的暗雾。苦难就是生活的常态,快乐只是常态中的偶然吗?鲁迅的“反抗绝望”便可揭开此结!当下一些写生活哲学的书是经不起推敲的,乐观与悲观很难独占人心——生活没那么简单。鲁迅“反抗绝望”的精神,确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鲁迅反抗自己,不做黑暗中的软弱人。同时,他也在反抗社会这场迷蒙暗雾。
《秋夜》表达了鲁迅反抗社会的坚决,也包藏他反抗中的酸楚和反抗的方式。“秋夜”(反动统治者)压来,“小粉红花”(一些青年)瑟缩着做着未来“黄金世界”的梦,而“枣树”(真正的战士)不管春天是否会来,恒与“秋夜”战斗。纵使这“秋夜”“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枣树”依然高刺苍穹,这是鲁迅的韧性,也可见他“痛打落水狗”的不妥协的精神。然而,当“枣树”正在战斗,“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枣树”即鲁迅,“孩子”即一些受恩于鲁迅的青年,如高长虹等,这些人无疑又让鲁迅尝到了暗雾之中的酸楚。“小青虫”象征着勇于反抗与牺牲的战士。从秋瑾、徐锡麟、邹容到刘和珍、杨德群,鲁迅“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其中浸透了他对社会反抗者的感情,有敬意,也有惋惜。鲁迅不赞成做无谓的牺牲,而主张“壕堑战”,这是他反抗的方式,是包含智慧的韧性战。
鲁迅以韧性战的方式反抗暗雾,直面着来自暗雾的反抗。《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出现了铁屋子,里面挤满了奴才——熟睡的人们。较之《呐喊•自序》里的“吵醒”,鲁迅更悲观,他发现:你试图去吵醒他们,他们还有可能反击!这些睡着反击的人可看做梦游者,他们梦游着保护“铁屋子”。这让人想到《药》,这就是战士的困境。袁崇焕被百姓一口口吃掉,布鲁诺被教徒一点点烧死,《复仇》里的一股股矛盾……群众与先觉者的对立,注定了先觉者的孤独。鲁迅站在群众一边,但他并不回避先觉者和群众之间的隔膜。鲁迅对一些国民的大憎根于大爱,直面国民之病态,何其不易!直面精神是鲁迅多次提到的,而逃避主义是鲁迅深恶而痛绝之的。这便是《立论》的剑锋所指。《立论》中,鲁迅借一对师生引出了社会的病态,引出了逃避主义——“哈哈主义”。这跟中国人喜欢玩的“瞒和骗”的艺术一脉相承。敢于直面社会,是反抗社会的前提。
社会的暗雾弱化着弱势群体,反抗弱化是鲁迅反抗社会的重要内容。面对求乞者,鲁迅在《求乞者》中选择了不布施,这看似背于他的立场,实则不然。他曾说:“所谓同情也不过空虚的布施,于无产者并无补助。”⑾求乞与布施,是单纯的物质关系;布施只会促进求乞,将置“求乞者”于物质、精神双面沉沦的大泽。鲁迅不仅拒绝懦弱的依赖思想,还拒绝浅薄的人道主义。求乞者,在鲁迅笔下多次出现,祥林嫂便是一位求乞者,而鲁迅幼年,也曾被视作求乞者。求乞者,是社会的底层人物,这类人衡量着社会温度,并触及着社会软肋。顺着这批人所走的路,我们会发现很多社会问题。我反对僵硬地研究鲁迅,鲁迅的永久性正在于他仍然与当下有关。鲁迅提醒我们要关注社会,而不是一直躲在书斋里,更不是一直躲在书斋里研究关注社会的人。
鲁迅反抗自己与反抗社会之间具有连续性和重叠性。鲁迅说:“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⑿“五四”以来,青年的思想“由兴奋而入颓丧”,鲁迅何尝没有失望过?经历了太多,“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⒀在这社会的暗雾中,颓唐几近常态。于是从精神上拯救青年,便成了反抗社会的重要方式。到写《希望》的1925年初,鲁迅已完成了从认为希望之为虚妄到认为绝望之为虚妄的转变,这是他反抗自己的胜利。鲁迅说过的“希望”有两种:一是虚无的希望,亦即用以填补内心空虚的自欺的材料——麻醉人的药剂;二是真正的希望,亦即对奋斗之后迎来光明的长久信念——反抗的真正动力。真正的希望是鲁迅所坚守的。鲁迅反抗社会时,看到青年如受伤的雁鹅陷于失望与苦闷之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昨天,同时倍生寂寞孤立之感。鲁迅说:“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鲁迅把真正的希望寄托给青年,若没了青年,他虽仍会“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但他将堕入彻底的寂寞。社会会让鲁迅退回过去,甚至会迫使他重新反抗自己,当他再次战胜自己之后,他便一心投身于反抗社会。在《希望》中,鲁迅否定了虚无的希望和蚀人的绝望,他试图描画出自己走过的挣扎路,把青年从迷途中拉出来共搏“暗夜”。他把青年看做反抗社会的战友,更把他们看做实现“真正的希望”的动力源泉。从反抗自己到反抗社会,在反抗社会中反抗自己,这不仅反映着《野草》的丰富性,也反映着鲁迅所处的社会生活的复杂性。
我把鲁迅的一生归结为对自己和社会的双向反抗,反抗之中,阻力重重。在《英雄挽歌》中,埃利蒂斯写到战士的反抗——“然后逼使人们回答:/用火或者用刀剑!”⒁埃利蒂斯用来自文明源头的酣畅淋漓把超现实主义从云雾中解放出来,“反抗”表达得痛痛快快。而鲁迅却用超现实主义把“反抗”推入云雾,这是“反抗”的复杂性所使然,这复杂性源自生活的复杂。鲁迅的反抗之路阻力重重。如娶朱安,鲁迅深深陷入了人道主义与个性解放的矛盾之中,他走了一条中间路。受阻之后,鲁迅并没退缩,更无消沉,无论反抗自己还是反抗社会,他的反抗始终有一个去不掉的修饰词——“韧性”——这是他给后世反抗者的重要启示。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⒂在那暗雾中,沉默着的鲁迅是最真实的。解剖《野草》,穿透语言与意象双向陌生化了的诗句,就是为了向沉默着的鲁迅靠近。靠近鲁迅决不会妨碍我们的独立性,因为他永远在反抗自己,重建自己,不会让我们做他思想的奴隶,就如他不会做任何体制的奴隶一样。《野草》,闪烁着拒绝妥协的反抗精神,启示我们在反抗自己中获得独立精神,在反抗社会暗雾中促进社会的发展。
鲁迅在暗雾中反抗自己,反抗社会,二者交合于“深沉的韧性的战斗”⒃。这对于我们自己与当下社会都具有重要意义。浸透韧性的反抗精神,当与日月同辉,与《野草》永存。
注:
⑴冯雪峰:《回忆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
⑵⑶⑼荣格:《文明的变迁》(周朗、石小竹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
⑷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版
⑸鲁迅:《致李秉中》,《鲁迅书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⑹鲁迅:《影的告别》,《野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所引《野草》皆出于此书。
⑺鲁迅:《呐喊〈自序〉》,《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⑻鲁迅、许广平:《两地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⑽鲁迅:《我之节烈观》,《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⑾鲁迅:《关于小说题材的通讯》,《二心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⑿鲁迅:《〈野草〉英文译本序》,《野草》
⒀鲁迅:《〈自选集〉自序》,《南腔北调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⒁埃利蒂斯:《英雄挽歌》,载《国际诗坛》(第二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⒂鲁迅:《题辞》,《野草》
⒃鲁迅:《娜拉走后怎样》,《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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