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周评五十三:生命与文化的隐秘记忆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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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与文化的隐秘记忆
——评帕蒂古丽散文集《隐秘的记忆》
邓迪思
在生命的记忆碎片中,有的靠近,有的远离,有的朦胧,有的清晰,人的回忆像是蝶的翅膀,忽闪着穿越时光,努力回到那个化蛹为蝶的地方。我觉得帕蒂古丽就是一只蝶,从新疆到江南,经历了一场华丽的蜕变,但她念念不忘家乡,不忘大梁坡,在记忆之初的地方,有许多隐秘的事情,她寻找着自我的根。
关于根,南美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有深切的感触,她说在离开故乡后,原始的根从身上脱落下来,她是一个永恒的流浪者。因此,对她而言,“写作是一种保存记忆的绝望企图”。帕蒂古丽何尝没有这种与民族文化割裂的痛感呢?她自言是一只“断了尾巴的蜥蜴”,她在文字里让记忆复活,追赶记忆,寻找生命之源里的玄机。
帕蒂古丽是维吾尔族和回族的混血儿,她出生的村庄还有哈萨克族,而她从小上的是汉族学校,几种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冲突始终伴随着她成长。她常常被冲突划伤,抚着心灵的伤疤,试图解开人生的迷局。
隐秘这个词,包含了秘密,也包含了未知;包含了爱,也包含了痛。生命与文化是帕蒂古丽最喜欢的两大主题,对她来说,也是最大的两个谜,她不断地用文字来解这两个谜。她从自我的状态中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父亲,观察自己,父亲成为民族文化的象征,而她自己成为生命的象征。冲突带来痛,而生命带来爱,爱是一缕阳光,促进生命的细胞分裂发育,在这成长的过程伴随着隐隐的痛。也许人生就是太极图中两个点,阳中的黑点代表痛,阴中的白点代表爱,生命就是爱与痛辩证统一的结合体。
帕蒂古丽对生命与文化的剖析是深入骨髓的,很多时候,她不加遮掩地写出生命里的隐私,以最原始的方式展露灵魂的内核,剥离现象直抵本质。对文化冲突的描写也是赤裸的,带有野性的愚昧的话语交锋就那样直接扑过来了,使人猝不及防。帕蒂古丽不在修辞上玩什么技巧,她总能找到一句最能表达她内心的话,巧妙地临摹出记忆里的在场态。这些话语是她从生活现象中提炼出来的,带有一定的抽象意味,但于她,运用得极其自然,几乎不露痕迹。所以,读她的散文,读者也会产生强烈的在场感,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隐秘世界。
在帕蒂古丽的述说里,有三个方面很值得研究:
一、朦胧性意识下的青春探索
帕蒂古丽在记忆中寻找青春,和多数散文作者的怀旧情结是不同的,她的出发点是为了探寻自我,解密青春期的那个鲜活的生命。所以,帕蒂古丽通过朦胧的性意识为钥匙来打开生命之锁。因为人类的自我认知并不是通过自己完成的,而是通过他人作为镜像来探究自己灵魂的,特别是从异性的眼光中,衡量自己的价值所在。这点和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探索方式有相似之处,杜拉斯笔下的湄公河边的小姑娘,也是通过性意识来发现自己的魅力的。所不同的是,杜拉斯的性意识是鲜明的、直接的,而帕蒂古丽的性意识是朦胧的,含蓄的,这也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造成的。
在《变种者》和《亚森》中,通过异性的审视,描绘出了一个懵懂的、不谙世事,却又感受到了青春奥秘的纠结的小姑娘。生命的含苞期隐藏着许多秘密,帕蒂古丽将它一瓣瓣地打开,还原生命之初的本真。
帕蒂古丽对于青春期的描写是大胆的,但是没有任何渲染成分,也无意于迎合读者的口味,她只是在平静地叙述。她在寻找着什么,从那幼稚的生命里,寻找着如同海葵触手一样柔软的感觉,寻找着存在,寻找着扑朔迷离的人生密码。
古丽和一群回族娃娃在河边洗澡,马高欺骗她说有虫子爬进去,诱骗她分开双腿,所幸母亲路过,用柳条将她赶回了家。那个夏天古丽长高了,胸部也结了两个核桃一样的果子。后来一次独自己在河中游泳中,阿里木带着一群巴郎子把她从水里捉了出来,说了些野蛮的猥琐的话,看到亚合普吐唾沫,才放开她。从亚合普送给她“喜欢,爱,玉米地,约会”的纸条起,到吐唾沫止,这一段单方面的早恋宣告结束。其中包含了吸引、屈辱、疼痛和不解,这种最初的人生经验不仅在童年里,在成长的过程中也会如影相随的,但那烙印是在青春期烫下的。不管是女性还是男性,在启蒙期或多或少都会埋下一些生命的裂缝,破坏掉完整的心灵。修复心灵创伤的过程是复杂的,有些人需要用一生去修复。而社会环境所带来的污染和伤害远比童年的更甚,可以说,人生就是在一道道裂缝中艰难地寻找真善美的。
古丽看到亚森卷的莫合烟,竟然联想到了弟弟撒尿的家什,而她在一群男人中间,静静地玩着卷裙子的游戏,这表现了青春期最神秘,却又是最真实的心理。一种萌芽状态的,尚未知晓人事的性意识,通过本能的描绘,打开青春之窗。
14岁的古丽对三十多岁的才华横溢的亚森产生了莫名的好感,而亚森对这个天生丽质的小姑娘也格外关注。有两件事展现了古丽纯真的天性:一是亚森在窗前做出猥亵的动作,这个动作先是让古丽联想到牲口之间发生的事,产生羞耻心,之后又联想到男女之间的事,突然觉得亚森的动作很美,像是乐师拿着指挥棒在挥动。二是亚森无意中闯入古丽的家,而古丽正在洗浴,以赤裸之躯面对这个更加惊慌的男人。古丽迅速披上父亲给她做的狐皮嫁衣,亚森一边退却一边说出了求婚的话。之后亚森刻意回避古丽,直到40岁后因为一段美丽而残酷的爱情失去生命。帕蒂古丽对亚森的回忆是伤感的,也是感激的,感激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让她发现了自己的美。那是一段纯得犹如碧玉的年华,不包含一丝杂质,帕蒂古丽并非在回忆爱的感觉,而是在寻找最本真的自我。
伊莎贝尔•阿连德说:“今天的经历是我昨天的回忆,它将成为过去,成为我生存的盐分。”“发生过的一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共处一个永恒的现在。”探索青春期的隐秘,也意味着解释现在的自己,帕蒂古丽正是在重新发现自我,从过去的镜子里,照着现在的面容。而生命的一切,眼泪、欢笑、爱情、痛苦……也将从时光的银镜中找到答案。
二、在民族文化冲突中的困惑
帕蒂古丽对于民族文化冲突的感触是强烈的,她的经历为她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触发点”。乡村的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跨越地域的不同习俗的生活,常常使她陷入两难的境地中。奥尔罕•帕慕克也擅长表现民族文化冲突,他重点表现不同宗教信仰之间的对立,和东西方文明之间的对立。奥尔罕•帕慕克是忧郁的,他的灵魂里有种居无定所的漂泊感,对两种不同文化的热爱常常使得他头脑里的圆月弯刀和短斧互相厮杀,对抗尖锐而激烈。而帕蒂古丽是平静的,她的冲突感来自于她天生的敏感,不管是哪种文化,她都擅长学习,并且努力融入其中。但在融合的过程会产生疑惑,会觉得丢失了自己,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她在困惑和纠结中为自己把脉,诊断自己的病因所在,剖析生活现象,也剖析自己的灵魂,在寻根的过程中寻找自己的定位。
在《变种者》中上汉族学校的故事里,通过汉族同学说她身上有股羊奶子味,以及哈列克拜尔家的几个儿子和小石头互相藐视的对骂,展现了种在幼小心灵中的民族归属感和矛盾冲突。对于冲突,古丽是纠结的,她一方面捍卫民族传统,戴着头巾上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黄头发不满,后来被父亲剃了头发来遮掩不同。这种纠结感在《气味》中描写得尤其精彩,古丽对于汉族小朋友家的猪圈的气味是厌恶的,甚至产生了报复心。对回族的外婆家,也有不适应,特别是那种碱味儿。而父亲身上的羊膻味儿,可以说是民族的符号,她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充满困惑的古丽,最后选择了用香皂、花露水、洗发精这些汉人才用的东西来遮掩自己身上的气味儿。帕蒂古丽以细腻的文笔展现发生在她身上的纠结,这时候的纠结还是感性的,主观的,情感和形象的碎片充斥在故事中,以多线条的情节围绕一个主题展开复杂的叙述。
到了《模仿者系列》,帕蒂古丽的文风变了,故事不再成为叙述主体,从生活中提炼出的概念成为表达的核心。以《模仿者的生活》为例,提炼出了三个带有哲理的概念:
一是生命意义上的概念,模仿者在模仿中会迷失自我。模仿起初是一场游戏,之后却变成生存需要,再之后因为虚荣心渴望自己成为一个被模仿者。在模仿中,个体生命很容易迷失自我,从而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二是民族文化意义上的概念,民族文化习俗在模仿中是具有传承性的。对此,帕蒂古丽写道“一个民族生存的依据,或许就是基于对先人生活的模仿,这种模仿延续着一种民族记忆,就是这种持久的记忆支撑了他们的传统信念。他们模仿着自己,不能掉换模仿的对象,那样将意味着自我的磨灭。”由此可以看出,模仿对于文化习俗传承的重要性,一个民族的根恰恰是从对祖先的模仿中保留下来的。而快速的模仿模式,是替代不了传统的,在模仿其他文明的高速发展中,很容易导致文化断裂。
三是社会意义上的概念,社会体系中的不平衡导致文化衰退。“无奈模仿是一场很势力的游戏,游戏规则从来就是少数人向多数人的习惯低头,或者是弱势的一方向强势的一方的习俗做出让步。”
这三个概念的提出意味着帕蒂古丽在探究文化冲突的话题上成熟了,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更高的境界。这是一种感性和理性的融合,犹如萨特将存在主义哲学融入到他的小说中一样,帕蒂古丽将理性的声音融入到了感性的表达中。这种剖析犹如手术刀一样精准,直达病灶位置,将文化冲突间的隐秘部位清晰地展示给读者。应该说,这标志着帕蒂古丽进入到了一流作家的行列。在写作内心化潮流成为时尚的今天,太多的作者纠结于修辞的技巧和感性的表达,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丰富的想象力把文字变成情感的舞蹈,从而陷入脱离生活现实,脱离人间烟火的怪圈中,这种文字是难以长久的,花儿一样地迅速开放,也会迅速地凋落。帕蒂古丽没有陷入这个圈套,她的散文与现实有着紧密联系,是有着庞大的根系的写作。
三、野性的美感与生命的痛感
帕蒂古丽是一个优雅的女人,但她的文字却带着一种野性的美感。在她对大梁坡的回忆里保存了一种原始的味道,这点和莫言有相似之处。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带有一种狂野不羁的激情和生命张力,在描写人的原始本能中呈现中一种惨烈的美。而帕蒂古丽的野性美表现在对原生态生活的描述上,不那么张扬,但骨子里透着一股来自原野的味道,就像艾米莉•勃朗特身上的那种野性。
比如《老河坝》中对那个又高又胖的河南女人的描写,竟然从女人的粪便上研究她的特点。再如《大梁坡的汉子和婆姨们》中对李秀琴的描写,是从她的生理特征上展开的,通过屁股上的血和月经纸来揭开这个女人的秘密。还有对光棍喀汗的侧面描写,是通过努尔古丽说喀汗奸母羊的事情表达的,这让小帕蒂古丽对羊肠子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在处理这些难以言说的事情时,帕蒂古丽采用了一种直接但并不暴露的叙述方式,她也没有采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段,而是通过他人叙述,或者是事后的感觉等侧面描写的方式来表达。比如处理李秀琴和当兵的在玉米地里野合,是这样描写的“有时候她从玉米地出来,提着空空的筐子,低着头一脸媚喜地自顾走过,似乎忘记自己是来拔草的。那个当兵的隔上很久才出来,从他光亮的脸上风平浪静,看不出她跟李秀琴在玉米地里画过啥圈圈。”文字很干净,而且具有一种诗意,但细品其中味道,却能看到一幅野性的画面。
帕蒂古丽是一个对生命有着真诚的感悟的人,她尊重生命,热爱生命,但生活并不总是顺应人意的,所以,她的文字里也常常流露出一种无奈的撕碎的痛感。和通常那种表达情感的文字不同,帕蒂古丽的痛感是建立在理解生命的基础之上的,探寻生命的神秘是痛感里的主色调,这就让她的述说进入了一种复杂的,多层次的情感包围之中。
在《妹妹》中,妹妹因为睡得太死而没有发现父亲在她身边逝去,这成了妹妹最大的心灵创伤。妹妹因此跑到香港做了陪护,以亲眼看到老人快乐地死去为安慰。妹妹看护老人上瘾,她活着唯一的愿望就是源源不断地有老人让她照顾。妹妹找了一个比她大22岁的男人做丈夫,年龄差距刚好和父亲与母亲的差距相仿。后来妹妹有了孩子,她才发现守着幼小的生命是一种更新鲜更美的满足,帕蒂古丽不由感谢上苍。在这篇散文中,妹妹的心灵创伤不仅是妹妹的痛,也是帕蒂古丽的痛,妹妹的陪护行为更像是自虐,而帕蒂古丽却又无法让妹妹摆脱这种心理危机。她是纠结的,对妹妹找一个年龄差距大的丈夫也是纠结的,尽管她怀疑这是上天注定的,但内心还是不大乐意。但妹妹的婚姻是幸福的,她又由衷地为他们祝福。当妹妹有了孩子后,她才真心地露出笑容,为妹妹走出心理阴影而快乐。帕蒂古丽在研究妹妹的生命中,不断寻找着人生意义,还有幸福的答案,这样的文字无疑是很有深度的。
在《失散的弟弟》中,从弟弟的童年开始研究,从拴着弟弟的绳子为出发点,之后联系到弟弟出走后被一个女人拴着,后来又被一个“人妖”拴着,试图从这种怪异的现象中找到内在联系。弟弟一直在过着失魂落魄的生活,后来得了精神病,而她的家族中,二爷、舅舅、母亲都得过精神病,她怀疑家族中存在一个诅咒。从病魔的诅咒里,她回想童年,感叹生命的复杂。她对弟弟是深爱的,所以一心要他过上正常生活,但是弟弟已经习惯了那种浪荡的生活,对“人妖”的感情到了难割难舍的地步。于是,她又不得不去理解弟弟的生命,在悲愤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将特制的43码女工高跟鞋的订单交给弟弟,弟弟露出感激的目光。这篇散文的叙述手法是分离的、割裂的,时空间都被打乱,随着情绪的变化而呈现出一种意识流般的跳动感,从多层次、多角度诠释了弟弟的命运,对人生发出了一声悲凉的叹息。
帕蒂古丽以回忆作为线索,以隐秘作为核心点,对生命和民族文化冲突展开了锲而不舍的探索。走入她的精神世界,犹如步入一个神秘的宇宙,在扭曲的时空间里藏匿着人生的全部密码。她为大梁坡的生命写作,她为她的民族写作,她为她的生命之源写作。她以她独特的叙述方式,个性的色彩,寻求着人类的普遍意义。生命赋予她艺术的才华,艺术浸入她不息的生命,两者的混合,形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帕蒂古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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