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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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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湖北省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演讲
                       陈应松


    很高兴在这里跟你们讲话。不同年龄的想法差别是非常巨大的。倒不是因为代沟,是所走的路各自不同。虽然我们叫同行,但是,在文学这个行当,同行不是同行(xing),同行不同路。文学说到底,是人生的选择。文学是极个人化的,不可能与谁共同分享一个世界,也不可能共同拥有一个目标。不要幻想与身边的文友成为铁哥们,最闺蜜。当然,你到了一定的年龄,你在文坛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会学会尊重他人,对你身边的人卑谦恭敬并理解他,如果不行,就采取刺猬策略,谢绝相互取暖。茫茫的文学道上,你自己走你自己的路,有多少人能够给你力量?我从不想像这样的好事。我自己的前方,有时看不到路,依稀前方有几个宠然大物,但不是我的影子。在这条路上找路的时候,也依稀,能嗅到前辈们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气味。为了压住自己的恐惧,一个人需要唱歌和大吼。走你的夜路,让别人睡觉去。文学是一个强权政治的典范。即使你参加了这样的会,也不表明你就能分到文学的一杯羹,还得靠命运的造化。文学是最个人化的情绪表达。我们虽然隔着巨大的鸿沟,但我会祝福你们,尊重并理解那些个性强烈,满身棱角,甚至有神经质的未来文学大师们——如果你们当中真有能成为大师的话。我自己就是上面所讲的一类人,已经被文学折磨得精神不健全了。自恋,暴躁,情绪化,臆病,焦虑,忧郁。比如忧郁,是现代文学情感的源头。一个现代人创造着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也将深陷忧郁和焦躁等等的情绪纠结中,就像把自己绑在了一辆战车上,这个人将永无归期,直到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他离家乡将越来越远。他也将认不出自己,直到把自己异化得面目全非。
    文学的成长惊心动魄,要在滚水里、咸水里、脏水里浸泡。强大自己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有的人霸气外露,有的人很会收敛,像谦谦君子,从不臧否他人。但他的内心如何狂妄,我们不去管他。当他真正的出现了,总是会谦逊的,因为,他知道他站住了,作为一个事实,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他那时候的谦逊是真的,他已经知道,他可以做得更好,因为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知道了路,他走到了黎明的原野,花香满地,清风拂面。就算是一个人,他能孤独地享受这一切,该是何等的美好和惬意。这个过程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也不是想象的那么漫长。对我,是太过漫长了,漫长得像煎熬,慢慢地,你把文学当作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伤口的愈合。——伤口和作品在五笔里是同一个代码。也就是说,你写一部作品,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因此我说,文学可能是一种基因,鲜花和坟墓共存,鲁迅先生在《过客》中写过,有人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跋涉,血都流干了,恨不得喝别人的血止渴。有人看到的是鲜花,有人看到的却是坟墓。但是对于基因,前方是什么完全可以忽略,鲜花也好,坟墓也罢。大马哈鱼游向出生的地方产卵,明知是死,你能够阻挡他吗?你们这些人,很多是因为基因,也有的是因为不明的裹挟,开始向自己伟大的故乡回游,有的人作好了准备,有的人稀里糊涂。
    30年前,我也参加了这样的会议,我也是坐在台下,听台上的人怎么忽悠我们。那时的我和我的同代人都踌躇满志,不到三五年就枪打散了一样。这一代文学人如今安在哉?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散的,怎么掉队或者逃离的。反正,我也在一路挣扎,没有人帮我,有的人见死不救,有的人冷嘲热讽,有的人黄鹤楼上看翻船,看我怎么在文学堆里被文学冷落和羞辱。给了我一点点支持和关照的,我都记得,不会恩将仇报,只会感念终身。我不是一个势利者,没想去投靠谁达到我的目的。我忠于我内心的写作,没有野心,没有虚荣,没有幻觉,实打实地往前爬。我属于典型的寒门文人,无依无靠。我的挣扎悲壮曲折,不堪回首。天赋差,水平糙,脑瓜愚钝。但我唯一比别人优秀的是没有放弃。我善于学习,勤于思考。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上帝派来专为人间写字的,但也有写字的潜力。上帝是公平的,他既然把我弄成一个有太多缺陷的人,比如性格孤僻,没有亲和力,但上帝总要给我一碗饭吃吧?磕磕绊绊,绉绉巴巴地写到20年时,上帝怜惜我,看我如此心诚,给了我一点机遇和回报,这就是先让我去神农架吃苦,然后嘱托幸运之神关照我。让我突然得到了各种奖励,国内几乎所有的中篇小说奖都让我得到了,并且把我的俗念抽掉了大约七八年,让我整天啥事也不想,只想着写小说,越写越有味,越写越美妙,越写越轻松。感谢上帝,我的回报就是我的作品。我的作品没有辜负“神农架”这三个神圣的字。我的作品配得上“神农架”这三个字。我还学会了尊重山川、河流、植物、野兽和穷人。学会了正确的表达。知道应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声音。知道上帝喜欢的那种深沉的爱和怜悯,可以把这一切托付给自然与山野。我在那几年的写作中,专一、纯净、深广,容不得半点杂质,就像在一个真空环境里的写作,忘记一切荣辱,只为倾诉我的内心。但,对山的神圣的爱已因时间的折磨而远去,我在这个世俗社会里遭到世俗的绑架,可耻地重新沦为俗人,从神圣的天空坠落进卑微的尘埃。也许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的宿命吧。
    我写过一个小说《像白云一样生活》,这正是我的理想。我怀念接近天空和白云的写作,远离尘啸,不看文坛,隔绝世事,没有纷扰,盯紧一座山,心往一处想。也不关心这乱七八糟的现实。我对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可原谅。我的前任当院长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他要我当常务副院长的邀请,我对他说:放过我吧,让我写东西。结果是,现在我没放过自己,一大半的时间不再写作,而是陷身杂务。
    天空般的写作,是要有境界的。要不顾一切。放弃一些东西,远离你不喜欢的,拥抱你所热爱的。到最远的地方去住一段时间看看,不要羡慕他人的成就,不要看文学杂志,不要与人谈文学,暂时忘掉有一个文坛。一个人性格和精神有缺陷不是坏事,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一件好事。我虽然偏激,但爱真理,虽有仇恨,但也有悲悯。心胸较宽,不争名利。嫉恶如仇,不进圈子,内心从容坚定。
    如果要我传授什么经验,其实是没有的,因为每个人的路不同,少说为佳,言多必失。如果硬要说点什么的话,我还是说点为好,以打发余下的时间。我讲的是可操作性的,类似技巧也不太是技巧的东西,你们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一、抛弃传统

   
    我不喜欢探究文学是从哪里来的。文学是从自己心中流出来的。因为文学说到底,是一种自我修养的优雅表达。我喜欢法国自然主义的某一个作家,不必要非得去研究自然主义的源头。我喜欢现实主义的某一个小说,我非得要读茅盾巴金巴尔扎克?有一种很深的偏见,一个青年作家不尊重传统他就是狂妄,就好像他走不远的。尊重传统,它是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是鬼了,鬼不要再出来吓人了。顶多,他就是个神主牌,写作不要神主牌,文学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传统可言。一个有想法的作家,不要太在意人家怎么议论你,也不要去跟人争论文学问题。好的作家对文学问题一定是沉默的,尽管把你的想法变成作品,越快越好。守住自己的嘴,让别人去放屁吧。文学无对错,文学问题从来没有争论清楚过,到了你们这一代,不会有任何改变。争论何益?30年前,那些作家慷慨激昂、唾沫乱飞地争论文学,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真理你有了,作品没有,你存在吗?记住,好作品才是真理,没有好作品,你有一万条真理,你就是掌握了宇宙真理,你也是狗屁,没人信你的。文学只信作品。你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你的作品呢?你出了书,发表了一堆,那不算真理。所谓真理,就是站得住的,不是当面夸你的,而是背后服你的。你认为你很成熟,我认为你很幼稚。
    文学究竟是什么?文学本来属于奇技淫巧野狐禅一类的,没有什么规矩,是从山野里蹿出来的精灵,你悟出来了,成了精,悟不出来,成了鬼。
    我过去不关心他人的写作。现在工作原因,全是在关注他人。我感到湖北青年作家最大的问题是与传统文学太过亲密,好像进行过某种奴化教育的。没有单位和组织发文要你们尊敬我们,当然,也有鄙视我们的,我很高兴。你鄙视我,你有希望。传统是一副毒药。所以我欣赏方方主席在第一届青年作家高研班上的讲话:来呀,欢迎你们来打倒我们。不过她后一句话也有点意思:你们现在还没有力量。何况,我认为没有传统,至少在湖北没什么文学传统。小说追溯到哪个源头?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现代派还是意象派?在湖北,有诗歌的传统,这就是浪漫主义,可惜的是没有人继承。小说根本没有传统。山东人家有蒲松龄,所以莫言和张炜师承有名。你们也不会承认什么传统,却无形之中受到了这个传统的制约。你们的创造力和灵性被这个强大的传统磁场给扰乱了。也会在心里想,有前辈成功的路,顺着这条道,被文坛接受的路会短些。这就是短视,这就是实用主义。许多青年作家在行文方式、讲说方式、构思方式、语气、表达的内容会跟50年代生人甚至40年代出生作家酷肖。你们自己挣扎着说我跟你们完全不同,但是,我们会告诉你,你跟我们差不多,还没有我们的创新能力强大,没有我们机灵,你们很蠢,非常蠢,而且还固执,犟死一条牛,怎么给你们讲都听不进去。50年代出生的作家从不模仿40年代出生的作家,你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没有?
    好的作家是把心挖出来放在一篇作品里的,一个作品就是一座炼狱。一个小小的散文也要把自己的心投入到炼狱里去炼。一个好的写作者从来不与俗共,从第一行开始,就要亮出他的反骨。如果说我受过传统的滋养,那只能是中国的文字语言,它的铿锵有力,它的简洁爽快,它的美,我倒是要深入研究的。但你也不能顺着用,要逆着用,要重新锻打。你再写“拍遍栏杆无人问”?再写“灯火阑珊,秋风萧瑟”?要你存在干什么呢?我是不会这么写的,我写的是“草色阑珊”、“秋虫嘀咕”。所谓语言,是你自己在说话,上帝让你出生只有几十年,让你出生在现在,21世纪,肯定是有用意的。就那些话,那些语言,古人用过一千亿遍了,你不是古人,不是词典,你是你自己。一万年一千万年才出一个的你自己。
    有一些人是对大众发言。我告诉你,我是对一个人发言,对一个人讲诉。最后的结果是,别人喜欢我这种讲诉。我写作的时候,我面对一个虚拟的人。这个虚拟的人是我旷世的知音,是我一辈子讲诉的对象。你们是这样写作的吗?如果没有,赶快找一个虚拟的人,不要想到读者、评论家、宣传部领导、作协的某某。
    我的写作姿态是强烈反传统的。我的写作很明确,从一构思开始,一提笔开始,就要反传统,拗着来。分析起来,一个作品,什么深刻啦,境界啦,思想啦,这不是最重要的,写作也许跟这些扯不上什么关系。写作就是你说话很特别,你的叙述很有意思。我不希望一般的读者喜欢就是喜欢,我要的是非常高层次的人喜欢。我是为顶尖的人写作,一般的读者自然会喜欢。
    再者,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是这个时代的要求,过去的时代和文学无法回答你们。这反证传统是无助于事的。你们生活的环境完全改变了,文学的传播方式也完全改变了,人心也完全改变了,你们不需要改变吗?你们的写作方式还能用上辈作家的那支笔吗?我们深知道过去写作的虚假,做作。这种虚假的,很好骗人的文学在30年前的那个时代就埋下了祸根。还可以追溯得更远。那时候的人比较单纯,文学意识形态标准化。人心因为几十年革命已经异化得千疮百孔了,一个个傻乎乎的。我们就是在这一条所谓的文学传统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它的规则。这个暗藏的传统像神奇的手,至今在左右着我们的文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扭曲着我们的正义感、良知、想象力和创造力。过去文学的总体存在,就是歪曲文学。于是文学歪曲了生活,歪曲了人心,歪曲了文学的视点,歪曲了读者的阅读。最后,让大众厌恶文学,远离文学,这跟我们自己远离CCTV的新闻联播有什么不同?有一种传统不是传统,有一种文学不是文学。如果不深刻认识到这种所谓传统的侵蚀和戕害,你们只有时间的未来,没有文学的未来。
    我们的内心里隐藏着一种很深的奴性,这是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态造成的。你们的父母也在不停地提醒你们,你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从三年级做作文开始,就逼着你讲假话,抒假情,开会发言,表假态,唱假赞歌,献媚,谨小慎微。这会自然而然地让文字变得轻薄,内心变得轻佻,学会了算计,取悦,实用主义的假话,实用主义的待人。当一个人学会了谄媚政治生活后,他所有的谄媚就是轻而易举了,就是心安理得了。当然,他不满意,他会反抗,实用主义的反抗,不是为真理,而是为他内心的落差,甚至铤而走险。
    30年前也是一个矛盾的社会,文学不行,但情感行,文人之间有古代文人的余韵。我想问问你们,你们会不会给文友写信?会不会写信写得男—男文友都像基友,女—女之间都像拉拉?再往前推一千年,男—男诗友之间的送别不比现在男女送别更加撕心裂肺?泪眼巴娑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种感情不是惊天地泣鬼神么?30年前大致还是这样。短短30年过去了,中国还剩下什么?
    你们可能不相信,我还接到过发表了一些作品的作协会员歌颂“中国梦”的散文。这种作家不多了,可是因循守旧、作茧自缚的作家依然是文学的主流。比如你不敢写苦难的底层,看到我们这些底层作家写了苦难才敢去写,都是等别人突破后才敢动笔。年轻作家老气横秋,缺乏锐气,没有诀别过去的勇气。
    前不久《人民日报》有篇文章称现在八0后暮气沉沉、精神早衰。文学界的八0后不会自外于这个社会。为什么八0后会暮气沉沉精神早衰?网上有一篇文章你们可以读读《驳〈人民日报〉:八0后为什么暮气沉沉?》。这篇文章基本找到了八0后早衰的根源。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生态,遭受慢慢潜移默化的折磨和蹂躏之后,精神怠倦很自然。我们生活的时代竟然买一把菜刀,买一个口罩,买一件白T恤都会要实名制。官二代依然是官,民二代依然是民。在封建社会这是不可能的。封建社会只有皇帝一家可以家传,就是宰相的儿子想当个小官,一样参加科举考试。现在县官也可以家传。整个社会在如此高速发展的经济形态下,年轻一代毫无未来,大街上奔跑着一代屌丝。“太多太多的事情骇人听闻,太多太多的事情让人悲痛欲绝。这个社会里见不到仁义礼智信信仰,甚至没有伦理与道德,公平和正义在这里都是愚蠢的行为,无法理解。”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在大陆玩了两天微博就退出了的台湾国民党名人洪秀柱说的。我非常赞同张炜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也是一个变质的时代。
    个人的哀怨如果没有视野,只能是哀鸣,内心的悲悯如果没有胸怀,只能是同情。当今社会人们对文学的逃离大半与文学无关,人们厌倦的是政治生活。在中国,文学是政治的一部分,是意识形态的直接链接。如果读小说会读到令人作呕和头皮发麻的地步,你相信读者厌恶的仅仅是文学?现在的小说不好看,很难受,带着强奸民意的企图。让你接受某种文学,许多人正在助纣为虐。随便找一个刊物,你会看到千人一面,每篇的叙述方式、想法似乎是一样的。它的进行、表达、语气、语言的质地,你看三句就想丢开。
    那么接下来我要说到的第二个问题就是:

二、突破文体

   
    文学就是野狐禅。要真正的讲,文学本无文体。我自己写成什么就是什么。我把文字堆砌成我自以为的漂亮结构,是我心中想要的,这就是文体。
    一个小说,你先想的是哪些?我想的顺序肯定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想先从哪儿落笔,找到节奏分明漂亮俏皮的语感,然后再找到结构。我不会想深刻、人物、故事之类。这是我的写法。你的作品,你首先就去想深刻,可你的小说索然无味,深刻有什么用?书上说这个小说它写出了什么什么时代的深刻变革,揭露了什么什么的社会本质,这本书太有意义了。可你读起来就是白开水,这样的意义值得怀疑。我比较佩服那些评论家和编辑,硬着头皮读那么多小说,还要写赞美的话,如是我,会疯掉的。老老实实的写作固然是好的,除非你有像索尔仁尼琴那样伟大的苦难,像《红轮》和《古拉格群岛》那样硬写。
    我说的文体跟教科书上的有区别,我是大致说的一种写作状态,牵涉到技巧、语言、形式等。我喜欢有一个词叫机趣。这个词在电脑上没有,证明人们不太关心这种说法。但我喜欢小说的机趣。散文诗歌也一样。
    写作本来是个好玩的事,千万不要当真。机趣不是游戏。机趣是一个高境界的随心所欲。用一个俗词,就是有味。小说要有味,散文诗歌也要有味,说机趣更准确。你的语言机趣吗?你的结构机趣吗?你的表达方式机趣吗?我再简单的问你,你说的有意思吗?当你正儿八经在那儿抒情,在那儿揭露,在那儿描写的时候,上帝和读者在你背后发笑。当你跟其他人一样,用了别人千百次用过的人名——什么张小芳啊李二霞啊刘大秀啊在那儿写乡村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换一种思维,叫他们李臭王鬼刘脚张瞎猫?最好叫二百五、三百六。你的语感是什么,你的人物的名字就是什么。我这是举一个例子。换一种思维,换一种活法。不过,按你们那些写法,叫二百五三百六也很滑稽。你若傻傻地问:他叫张瞎猫,是谁给他取的名?是不是诨名?是不是瞎了一只眼?这是小说,兄弟,你不要交待得那么清楚也不要追问。小说就是好玩儿的。他在我小说中就叫张瞎猫,没有为什么。你就写:张瞎猫是村长,张瞎猫有两只贼亮的眼睛。“但是大家喜欢叫他张瞎猫”,这句话就是多余的。如果你再加一句:张瞎猫是他的绰号,老百姓因为讨厌他,所以他就叫他张瞎猫。完了,没意思了。
    第二个问题很简单明了,我不想多说。要再重复,往那两句后面加解释,我就这样加:因为张瞎猫是村长,他有两只贼亮的眼睛,所以叫张瞎猫。

三、创建符号

   
    不破不立。要立就要创建属于自己的符号。每一个作家必须有一个符号。
    因为这个作家写了个怪怪的很机趣的有味死了的村长张瞎猫,我们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作家。一想到某某就想到了张瞎猫,一想到张瞎猫就想到了某某。这个作家就有了一个符号。你说到莫言,是有符号的,大符号,说到张炜,说到方方,说到谁,都有一个或者多个符号。譬如我陈某人,应该也是有个小符号的。如果这个作家没有一个与之对应的符号,这个作家,不客气地说,是不存在的。他可能在我们的面前晃来晃去,可以看到他的许多消息,他也有许多作品发表、出版和转载,甚至比别人出版发表得还多些,一年写多少短篇多少中篇,但是因为没有符号,他的形象是模糊的,他没有一个让人聚焦的东西,不能让人通过提炼和归纳,成为一个简单的代码。独立存在的方式就是符号,虽然你被概念化、抽象化,但你作为清晰的存在,他人不能否认。你飘忽的影子,模棱两可的定义,让人费尽心思猜测你到底属于什么,是什么,到处寻找你存在的证据,抓不住你。一个符号,就是一个作家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东西。他写得很血腥,这是符号,他写了神农架,这是符号,想到底层文学也会想到他,这也是符号。一个作家,对他最好的评价,就是这是个有符号的作家。当然这个符号是被文坛承认的符号,否则不叫符号。
    符号是一个宿命的东西。哪怕你写了很多别的东西,你写的东西比你这个符号更多更好,但会被他人忽略,你会感到委屈,有了符号之后,也许以后写的毫无文学史的意义了,只能不断地证明一个人的写作能力。但一个作家,是为了写作而存在的,他不会考虑太多。他只会不停地写,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符号简单,但作家围绕这个符号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他是受了伤的,他是流过血的。这个符号应该做到的,他全做到了,一个村庄,小到一只蚂蚁,大到一座山峰,全被这个符号所包含辖盖。符号有巨大的指向意义,也包含了很宽阔的东西。
    如何创建符号?我认为要紧守一个地方,往深处钻,不搞浮光掠影的写作,不搞全景式,不搞说天天知道,说地知一半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年轻作家因为知识面的丰富,比上一辈作家胆子大,什么都敢写,什么都能写。但他只能是个浮头刁子,大鱼扎得很深。大鱼知道水很深。文学的水是很深的,有敬畏,不会什么都写。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还是用神农架举例。神农架那样的一座神山,你也敢写啊,不怕触犯神灵?我看到有年轻作家写神农架,一看,写野人的,心里有数了,全是照资料编的一个故事,没事。还一个湖北作家,北漂的,也跑回来写神农架。有人跟我讲,此人干劲挺足。神农架又不是我家的,谁写都行。如果这是我的符号,有本事你夺过去,那也没办法。但神农架真是一座神山,可不要轻易动笔啊,轻易动笔就是亵渎。后来此人果然有作品了,我在书店门口一看,好大的广告,写神农架金丝猴的。一翻书,心里有谱了,这种书写一百本也与文学意义的神农架无关。听说现在这位作家还在神农架,好像是种茶去了。问题显而易见。他们写了很多东西,出了一大堆的书,什么都写。今天听说这里有金矿,跑这里来下钻子,明天听说那里有宝石,明天去那里下钻子。最终,我敢说,他们就跟神农架的野人一样,用网上的一句老话: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有些人辛辛苦苦,四处奔忙,最后在文坛只是个传说。
    以上的算是一些原则经验,但一个作家受到大家喜爱,最重要的是情感投入。用情感写作,用真心写作,用性情写作。至情才能达到至真,至真才能达到至性,至性才能达到至境。一篇作品,要把自己剥光了投进去,把心肝掏给读者。
    你们要问,那你说的接近天空的写作,是不是追求高远?是不是追求纯净?是不是追求神圣?其实,我这么说,是渴望还有第二次这样的单纯明净天真的写作,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希望你们应该获得一次这样的写作状态。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送给大家?有一句切记:时间是最残酷的筛子,什么都会筛下去,最后留下来的,是几块顽石。哪个“顽”?顽固的顽?顽强?顽皮?顽劣?都不是。所谓顽石,就是又硬又臭的石头。
    谢谢大家。

                           (根据2013年6月27日在湖北省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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