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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的一个评论:穿越时空与现场的言说/——再读苍耳的散文与随笔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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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与现场的言说
——再读苍耳的散文与随笔


■杨四海




  在同一座城市,与苍耳认识已有多年,自然读了他的很多篇散文和随笔;苍耳在写作散文与随笔的同时,还写了诸多的文学评论和诗歌,包括一部文艺理论专著《陌生化理论新探》。这些都显现了他的勤奋与天赋、才情与智慧。在我看来,最能代表苍耳写作实力的,还应该是他的散文与随笔。
  需要说明的是,这篇评论副标题中的“再读”,只是一种强调,是想强调我这次重读苍耳作品,与往日所读是有所不同的。以往那个读即使“读”后有所“想”,也只是“想”而未“说”,而这次读苍耳的散文与随笔,则是有了“批评性阅读”的意义。再读,于我来说,还有另外两层意思,那就是:1、一个人的作品可以做到使别人读两次,或者两次以上,并能够将读者带入到作者所陈述的那个语境中,让读者在回味之中有所回应,那么这个人的作品,肯定有它独到之处;我觉得,或许正是这种独特性,才有可能将这一个作家与其他作家区别开来。2、由于这次阅读,对我来说具有“批评性”意义,因而我觉得有必要将自己阅读过程中的“想法”和读后的“看法”说出来。
  将“想法”和“看法”说出来,肯定是评论,而且也应该是评论。



  还是回到苍耳的《切尔诺贝利:他依然没有撤离》(见《随笔》2011年第5期),从我读这篇随笔时最直接的感受说起吧。其时,我这样想过,这篇随笔之所以读后给很多人震撼、警醒,与作者写作此篇的意向有着紧密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作者写作这篇随笔的意向主导了作者对题材的选择,以及对材料的取舍,也决定了这篇随笔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完成。我的这个判断,是基于对诸如“切尔诺贝利”这类题材的理解,因为作者在触及这类题材时,所选择的材料是公共性的,本身就具有某种意义,也非常适合用随笔这样的体裁来表达。倘若作者仅仅是“再现”这些材料,哪怕是颇具个人色彩的“再现”,而无自己的独到“发现”,那至多是精彩的复述而已。
  我在当今许多随笔以及散文中,看到了这种“再现”和“复述”,尽管有的也“精彩”,但那只是材料本身已有的重量和精彩。
  但《切尔诺贝利:他依然没有撤离》决非如此。苍耳不需要这种“再现”式的“复述”,那终归是史学家或者报告文学作家要做,并应该去做的事情。切尔诺贝利核泄露所造成的惨烈真相已渐渐浮出水面,成为公众和媒体报道或抨击的焦点话题。苍耳要做的,是将这些零散的“真相”颗粒,加以搜集、归拢与辨析,以自己独到的思考和形式,揭示掩盖这种“真相”的原因,重新还原这一悲剧的真正“堆芯”,以及它对于整个人类的启示。很显然,前苏联当局的专制与谎言,使一场核事故造成的损害远远超出了它原来的限度以及我们的想象。
  在苍耳这篇随笔中,有两个时间值得注意: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时间(1986年4月26日)与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核泄露时间(2011年3月12日),相隔二十五年。毋庸置疑,两个时间及地点都是明确的,是后一场灾难性的“事件”,驱使苍耳重新去解读和审视切尔诺贝利。正如苍耳所说,“如果不是日本福岛发生核泄露,切尔诺贝利这个怪怪的名字……会慢慢隐没于记忆的荒野而不再狰狞毕露了”。在这篇随笔中,作者站在那两场“悲剧”之间的“制高点”上,以极具个人化的体悟与反思以及剥皮见血的笔触,让读者仿佛重历了那场日渐遥远、淡漠的悲剧时刻。“不管怎么说,从爆炸发生那一刻起,‘切尔诺贝利’就一直在往下‘切’,一直在锋‘利’,并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夜倒悬在我的头顶!当辐射尘埃随着大气飘散到东欧地区、北欧斯堪地纳维亚半岛,在半个地球上旋转着‘切’出创口时,前苏联政府仍伶牙‘利’齿地狡辩,刻意隐瞒不报。”这种极具疼痛感和穿透力的句子,以密集、短促、尖锐的方式朝我们涌来,从而使“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再度被押上历史审判的前台。
  在这篇随笔中,引起我注意的还有那个“他”。这个第三人称在题目中出现后,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全文将要结束之时——“他”出现了。这是耐人寻味的。正如文中所说,“他”是“一个象征”,一座铜像而已——列宁的半身铜像站立在核电站门前,“久经烈焰和辐射的双重炙烤”却一直站立在那儿,“不能撤离”、“不必撤离”、“不愿撤离”。正是这个“他”,带给我们对二十世纪国际共运史和对前苏联的沉重回顾与沉痛思考。对于苍耳,用什么方式重新去解读、去审视切尔诺贝利显然更重要,而怎样去解读苍耳的那些“解读”,对于我这个评论者,也同样重要。
  我不会用诸如文笔细腻、哀婉动人、诗意盎然、精辟透彻等等言词来褒奖一个作家的写作。在我看来,那种游离于社会表象和历史事象的文化随笔或散文,以及时下流行的唯美闲适小品和“非虚构”文章,都与苍耳无关。他的《哑剧时代》、《无弹奏轰鸣》、《亡灵间的对话》、《冲着世纪叫喊》等作品,无疑显现了苍耳在众声喧哗的文坛上保持独立和自由的写作姿态——他的思考总是置于历史与现实的对峙甚至搏斗之中,在“社会表象和历史事象”的表层撕开“许多细小的裂缝”,以便让本相、本心和本根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完成与自己的心灵对话的同时,也极具力度地呈现了个人与社会、思想与禁锢的内在冲突。
  是的,我“看到”了苍耳的那些“声音”。在上述列举的随笔中,有一种现象甚是奇异,那就是苍耳如此迷恋于“声音”,换句话说,上述的随笔作品都与回荡在作者心中的那些“声音”有关,并且被作者直接插入在上述随笔的标题中,比如“哑”,比如“轰鸣”,比如“对话”,比如“叫喊”等等。
  又有一种“声音”再次出现在苍耳的作品中。不过,这次不是苍耳的随笔,而是苍耳的散文《访问逝者》。
  我将苍耳的作品分得这样清楚,是基于我对散文和随笔——应该是两种文体写作方式的认知。尽管现在有很多人将随笔等同于散文,那是因为他们认同了“随笔是散文的一个分支”这样的定义。我总觉得,这个定义中的“分支”扩大了“散文”的外延,随笔有了是散文“儿子”的嫌疑,在轻视随笔这种文体的同时,也轻视了散文。我一直这样认定,随笔是一种独立文体,它与散文最大的区别,就是它不需要像散文那样,将写作者的“意向”与“思考”过程隐藏或遮蔽起来;随笔这种文体所需要的,正是作者以思辨的形式,直接地说出他想说出的那些,尽管随笔也需要描述、抒情、想象等等手法掺杂其中——这当然是这篇评论的题外话,现在,让我们返回到《访问逝者》中,从那个“声音”开始,谈谈苍耳的散文吧。



  《访问逝者》是苍耳的近作,它刊载于《散文》2013年第2期。这篇散文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作者没有将这类“游记”文字写成导游词式的文章。在我阅读的经历中,很多作者的“游记”,即使语言再华丽,如果没有自己的“发现”,也只是一纸“景点”介绍而已。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报刊杂志(包括纯文学刊物)会喜欢这类文章?除却那些旅游和地理杂志不得不这样,文学期刊市场化、文学思维大众化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访问逝者》看上去是写实——作者去清代篆刻大家邓石如的故居拜谒,然而统领全文的,则是那个近乎虚幻的“声音”。那个“声音”从标题中的“访问”开始,自始至终都存在着、弥漫着,读者“听到”的是“访问者”试图以“对话”这种形式,来寻找那个“逝者”并与他交谈的“声音”。
  然而,逝者默默无声。是的,“逝者”事实上不可能接受生者的“访问”,因为作者访问的对象——邓石如已经死去两百多年。能够接受访问的只是那座历经四个世纪的老宅——“铁砚山房”,它的地理位置在今天的安庆市宜秀区五横乡白麟坂,邓石如及邓石如六世孙“两弹”元勋邓稼先曾经在那儿居住过。
  无须重复《访问逝者》中的内容,也不必说它是怎样精彩,我一直认为,用形容词过度地赞扬一个人的作品,那不是认真的评论,也不是真正的评论。我们还是来看看苍耳是如何完成这篇“游记”的。在《访问逝者》里,读者可以看到,作者采取的叙述视角比较特别,如果仅仅运用第二人称“你”,那算不上怎么特别,只能说是不常见罢了,但作者在采用第二人称“你”的叙述视角的同时,又采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角度,而且顺利地做到了将这两种叙述角度相互交叉、渗透,并融贯在主干分明、枝蔓横生的细节中,使“在者”——即活着的“我”,有了充分条件与“一个人逝去了,他的幽灵还会回来的”的那个“逝者”——作一次没有预设的长谈。
  其实在叙述学上,第二人称视角并不能算是一种叙述角度,“你”只能处于被讲述者的位置,但苍耳在他的《访问逝者》中,却将“逝者”的“你”视作是邓石如的“幽灵”,并且将“我”融入到“你”这样的叙述视角之中。这样一来,在文本中就构成了“我”和“你”的对话关系。在《访问逝者》中,“我”和“你”的对话关系是密切的,它发生在“楼梯有些摇晃,地板也朽了,门楣上漆皮剥落,老光阴漫漶其上,一片斑斑驳驳”的老宅中,那是因为访问者和被访问者相隔两百年,今日相见,自然有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唏嘘和感喟。这样的“对话”既是对白,更是独白——从邓石如的《陈寄鹤书》到苏东坡《放鹤亭记》中的楚地歌谣,从乡贤陈独秀早年的诗作到客死江津鹤山坪,它们均因“鹤”而建立一种内在联系:“幽灵”其实正是一种独立精神,一种自由魂魄。作者所要访问进而寻索的秘密,正在这里。那些散落的、掩埋的历史片断和细节,一经作者点化和连贯,便有了打通隧洞后的豁然敞亮。在我看来,苍耳进入历史时空和现实时空的处置方式,显示了与众不同的特征和美学意蕴。
  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苍耳的散文《访问逝者》,既不是很多作家写过的那种游记,也不同于“只剖析历史文化现象,却并不关怀当下的人的灵魂”(苍耳语)的“文化苦旅”式的散文。在《猎户》、《公社年代的拖拉机手》、《马灯》、《草房子》、《冬至时分》等篇什中,苍耳大都是以“回望”的姿势,写实地讲述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人和事,演绎了那个特定环境中人的命运和物的归宿。但苍耳的这种写实,却是“把一种给定的内容(即现实的或历史的、个体的或社会的事实)变形为一个自足整体(如诗歌、戏剧、小说等)而获得的结果”(马尔库塞语)。这个结果,在苍耳那里,是散文;这个“结果”的“核”,在苍耳散文那儿,是他散文写作过程中的“思考”及思考过程。
  这里尤其要提到的是,《秋天对一首乐府长诗的注解》(2002年第2期《百花洲》)对于苍耳的散文写作,有着形式上的冒险意义。洒落其间的声音、色彩、地貌,还有作者的情感、意向等都被有效地组合起来,看似随意,实则显现了作者在布局上独到的创新。在此之前,我很难想到苍耳会将写作对象瞄准一千八百年前的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而且为这首汉乐府民歌作出自己的个人性注解——这所谓的“注解”正是作者对照现实场景所生发出来,进而在两千年的时空中建立相互响应与相互映衬的关系。我想作者营构的妙处正在这里。
  《孔雀东南飞》暨《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它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东汉献帝年间的庐江郡,即今天的安庆市怀宁县小市镇(历史上又称之为“小吏港”、“焦吏港”) ——这对于众多读者来说都是常识,因为我们从中学到大学,都在课本或讲义上学习过了。现在,我们或许有必要从这篇“注解”的文本出发,简要分析苍耳的“注解”是建构在什么样的形式上。



 我以为,对作者建构《秋天对一首乐府长诗的注解》这一文本方式的推测,既有意思,也有意义。即使我的推测只是一种判断分析,是或然性的,它不是逻辑学中的那个“必然”的结论,还有可能与苍耳结构“注解”这一文本的最初想法无关,但倘若这种分析能够做到自圆其说,那将是我这样一个读者高兴的事情。
  〖注解〗   很显然,苍耳对这首乐府长诗《孔雀东南飞》的“注解”,并不是古代文献注释家的那个“注解”。在他那儿,“注解”一词,其意义是临时性的,却又流露了作者是要以自己认定的形式,来建构他的这个文本。我甚至从这篇散文的标题中,感觉到了作者曾经有过的犹豫:是“我”“对一首乐府长诗”的注解?还是“我”在那个现实的秋天中——“对一首乐府长诗”的注解?
  第一人称“我”被省略,或者“加入到小吏港的秋天里”,时间中的“秋天”被强调了,在成为这个“秋天”一个部分的同时,也成为了“乐府长诗”另一种“注解”形式的叙述人。
  〖叙述人〗  “我”站在“秋天”后面的方式是有意味的,使得叙述人的想象有了既可以在这一个“秋天”漫延,又可以在一千八百年前的那个“秋天”中伸展的可能。叙述过程中的过去时与现在时,及作者的想象之虚与现实之实(指作者在“孔雀东南飞”故地所见所闻),在本文中是如此纠缠不清,或许正是苍耳所需要的。在这篇散文中,我常常看到,叙述人时常会停留在不同的时间却又在同一地点——“孔雀东南飞”故事发生地之“旧址”上,在看似信马由缰的叙述走向中,“秋天”和“我”共同获得了“注解”的自由以及由此带来的深度和超越感。
  〖结构〗  应该注意到,本文与这首民歌有着密切的互文关联。问题不在于两者间隔一千八百年,而是作者将这首乐府民歌融解为这篇散文的外部结构。从这篇散文的标题就可以看出——这个文本是对另一个文本的阐释,但读完全文便会明白,二者之间除了阐释,更多是一种缠绕与碰撞:意蕴正是在这里生成。
  也就是说,此一文本与另一个文本形成了互动关系,并且这种互动关系不是一方注释,一方被注释,而是双向对流和共相呈现。显然,这比我想象得要复杂——它加入了作者置身于“小吏港的秋天”的经历——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还有作者对艺术本身的考量与追究。
  有意思的是,本文是以反向顺序“注解”这首乐府民歌的。在《秋天对一首乐府长诗的注解》中,除第一、二小节外,作者用方头括号依次选取了《孔雀东南飞》中的“严霜结庭兰”、“摧藏马悲哀”、“蒲苇纫如丝”“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时人伤之,为诗云尔”等五个句子,它们作为着眼点将“我”和“秋天”(叙述人)带入到规定情景中,其中前四句是正文中的诗,最后一个选取的是该诗的“序曰”——它们呈现了先顺后反的指向。也许这种反向顺序并没有更多的含意,但在我读来,却有了审美形式中的“回溯”与“徘徊”的意味。
  〖读者〗  其实苍耳也是读者,和众多读者一样,是《孔雀东南飞》的读者。但这个读者跟其他的读者略有不同,他读过那首汉乐府长诗后,于新世纪初的某一个秋天,把自己的体验和思索带入对《孔雀东南飞》的重新阅读之中。这种阅读和注释,是在平面进行但不止于平面,它实在是立体地呈现了一个共时伤感的人类的秋天。
  写完这篇评论,我想,如果苍耳和我一样,再读一次他自己的散文和随笔,他会不会读出更多的“想法”?
  这自然得去问苍耳自己。
 

                                                    2013-4-5,初稿;
                                                       4.6,二稿于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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