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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喜欢饱含思想之血的文字”——对话首届山西散文名家奖获得者聂尔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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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尔,本名聂利民,1961年生人,现供职于山西晋城市文联,任《太行文学》主编,兼任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晋城市作家协会主席,晋城市围棋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随笔集《隐居者的收藏》《最后一班地铁》《路上的春天》。曾获首届全国青年电影评论征文一等奖(1985年)、赵树理文学奖(2010年)、第八届山西省文艺评论一等奖(2012年)、首届山西散文名家奖(2012年)
  
  一、生活和阅读
  
  问:什么时候起,您开始被人称为作家,这个身份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自从您拥有了这个身份以来,您的生活和精神发生了什么变化?
  答:我一直对作家这一称号怀有矛盾心理,不知道这是一种身份的焦虑,还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压力始终未能完全解除。仅靠写作或相关的技能来挣一份生活,无异于不劳而获:你吃的粮食和穿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文革”期间乡村学校的伙伴们的质问从未完全消失。别人在人造小平原上来回奔忙地劳动着,而我只能做一份记工分的活儿,这样的一种羞耻感一直伴随着我。后来读马拉默德等犹太作家的小说,明白犹太知识分子必须身兼一份写作之外的职业,这让我不无遐想:如果我能一边做一个鞋匠,一边写作,那有多好。但我手笨,几乎不会做任何事。很多年前的一天,路边的一个鞋匠招呼我,他可能想跟我聊聊,我却莫名其妙地拒绝了他,只顾自己走路,回到家我后悔了一阵子:可能并非所有人都是自我的影子,但确实有这样的人。另外,现在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刺探别人的隐私,同时也在兜售自己的隐私。必须忘记这种感觉带来的不适感才能写下一点东西。因此,“作家”就像一位无形的魔术师手上的一顶帽子,我们只能任由他给我们戴上或摘下。不过,这种身份和命运的飘忽感也有它的奇妙之处。
  问:纳博科夫认为生活只是一个非常滑稽但残酷的玩笑,在您的散文中有时也能体会到类似的荒诞意味,您怎样看这个观点?
  答:纳博科夫有点像俄罗斯小说中的“坏蛋”,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坏蛋,他们是上帝的另一面,是撒旦。纳博科夫本人比那些坏蛋还要既聪明又恶毒一些,这就是很多人读纳博科夫会感到不适的原因。没想到我的散文中居然也有这样的影子。我想我们无论写多少散文,其中的主人公只有一个,就是这个世界本身。而这个世界的确有点疯狂,哪怕我们用最善意的眼光看它。有一位研究生曾经问我,难道生活真的有那么荒诞?我们又何以抵抗呢?我当时嗫嚅着回答他说,大概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写出它来。
  问:您说最崇拜和喜爱的作家是托尔斯泰和卡夫卡,他们从哪些方面影响了您?您怎样看待他们?他们建造的世界跟您的生活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
  答:托尔斯泰的小说如同阳光照临的世界,他小说的开头像某一天的早晨,而他的结尾则像是一次旅行的结束。他的心理描写的那种分寸感,过去被称作心理辩证法的,如同光打在物体上,质感和阴影都有,恰如我们平常人对世界的感知方式。他的世界既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过度的阴暗,也不像莎士比亚那般狂暴,不像现代派那样内倾,又比一般古典作家多了人的丰富性。他的叙述节奏如同日光的挪移和季节的变换,正好可以唤起人对于世界如其所是的那样一种惊叹和慰安。托尔斯泰是站在现代与古典门槛上的大师。我对托尔斯泰的领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对现代文学的阅读之后回望他巨大的身影,才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位置。
  卡夫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现代性的梦境,深渊,黑暗,温暖,不乏光亮。卡夫卡朴实的句子如同梦中的树枝,可以让人切实地抓住它,像一只猫在木头上抓挠它的猫爪一样,我们可以凭借阅读卡夫卡来认出我们在梦中的处境,并且把我们用以抓挠世界的爪子磨得锋利,这样我们就不会从悬崖上掉下去。他的回环曲折的流水一般闪光的悖论,是梦中的舟船,它所提供的并非绝望,而是西绪福斯式的希望。
  托尔斯泰让我们看见一个现代与古典的分水岭上呈现出的世界。卡夫卡使我们泅泳在现代性的河流中而不至于精神分裂,因为我们看到世界本身是分裂的,而这种分裂经由卡夫卡已经被纳入到了语言之中。
  问:您最常读的是哪些书?您从中看到了什么?
  答:现在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翻书。人过中年之后,原先那种清新而孤独的心境不再,很难做出一头扑到书页上的姿态了;对很多书的失望感增强,名著呀诺贝尔奖呀这些光环没有了诱惑性,简直可说是进入“实证性”阅读。不由得怀念过去激情,自由,囫囵吞枣式的读书;因为互联网的影响,阅读变为浏览,而浏览就是随时随地的中断。我在努力纠正这个。就着光线读一本纸质的书,仍然能够给我以幸福感。因为翻译的质量问题,因为人为的炒作,很多新译的书都让人觉得没有把握。与文学作品相比,理论书让我觉得更有收获,读起来更踏实一些。不过也很难说,也许是我没有遇到合适的作品。理论方面,比如海德格尔、福柯、伯林等,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足够我研读终生。我不再贪恋新书。经典已经足够多了。
  不论理论家还是作家,阅读时那种瞬间接通和照亮的感觉,仿佛一点点地夯实了我站立的这块方寸之地,这让我感觉到了自我与世界的相融。
  
  二、散文和思考
  
  问:您是怎样走上散文写作道路的?写作赋予了您怎样的意义?
  答:我出于绝望开始了散文的写作。我至今仍然时时处于绝望中,这个“绝望”没有任何浪漫主义的色彩,它指的只是对于自我的一种明确认知:我认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攀上哪怕是一个平凡的高度,正如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奔跑一样。于是我坐了下来,谈一谈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因为我总归是有一些看法的。过程中我又认识到,要简单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并不容易,因为很多看法本身就不简单。这其中牵连到对语言的运用——世界存在于语言中。我们运用语言的方式决定了我们的世界的边界。这是一九九三至一九九五年的事情,我那时候在武汉大学,在陌生的南方的气候和景色之中,并且恰巧接触到了海德格尔的一些片断,维特根斯坦的一些片断和一本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以及上海先锋作家孙甘露的小说,也许还有蒙田的一些随笔。如果不是所有这些事物的偶然聚合,我也许不一定会进入到一个散文写作的情境之中,并且走到今天。是写作将一条可能的道路变成了语言的现实。这是我所理解的它的全部意义。
  问:在怎样的情景下,您才会动笔写作?您的写作冲动从何而来?
  答:我写得太少了。我也经常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多多地写,把一切都写出来?我似乎总在等待一种语言的契机。我也知道很多作家能够强迫自己进入写作的状态,我却很少强迫自己。如果开口处不畅通,我就干脆不打开闸门。把那些强度不够的冲动,像垃圾一样扔掉,从而保持一种清爽的空虚和自虐一般的轻的苦痛,这是我的日常状态。我的冲动和动机不来自于任何一种雄心壮志,也不来自情感和生活的体验,它是语言与人本身完满合一的那种时刻的降临,如同星空与夜晚的关系一样。
  问:在您眼里,什么才是好散文?
  答:我喜欢那种饱含着思想之血的文字。我不太欣赏抒情散文。我也不适应那些描写过多或单纯叙述的文字。我这样说是有点冒险了,因为文学的可能性总是超出我们现成的和预定的观念。我说的只是个人的并且是先前的一种偏向,也许在说过之后的下一刻就被纠正了。
  但是,我相信“每一次写作都是一场拯救存在之诗意的行动。”(谢谢刘剑博士用了这样一句话来评论我的散文写作)
  问:看到您的散文,常常会不由自主联想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您觉得您的文字和他的理念有无联系?他的理念和您的现实之间有何关联?
  答: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读到萨特,九十年代初零散地接触到海德格尔,当时确有黑暗天空被瞬间照亮的感觉,后来包括现在虽然也断断续续地读一点,但我确实读得不多,更谈不到研究,也没有有意识地在写作中运用海氏的哲学。我的散文只是对于人的困境的一种直接地观察和思索。人在困境中行动着,这个我们都能看得到。
  
  三、回忆和诗性
  
  问:您曾在散文中说:回忆就是我高贵的酒神。您的作品大部分都是您的一种回忆,您能否详细谈谈您这句话所要透露的信息?
  答:这是十多年前的一句话,说得过于高亢了。西方有个谚语说,人若看过去会失去一只眼睛,而不看过去会两只眼睛全都失去。所以我还说过,我们回忆是因为不得不回忆。设想我们告诉一个老人,如果他少回忆过去,多瞻望未来,他会更加健康和快乐,这会是一个可笑到残酷的谎言。每个人都活在他的记忆之上,不同的是,作家追求一种将记忆编织为语言的技艺。我年岁大了以后,看见每一位老人都感到分外亲切,因为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对我们自身的记忆加以延伸。禁止人们谈论过去,讨论历史,是一种罪过。
  问:除了尝试过小说创作,最近几年您也写了少量诗歌,您的散文中除了借用小说的笔法,也有许多诗性的意味。能否谈谈您喜欢的诗人,他们怎样影响了您的写作?
  答:最早我喜欢北岛和顾城。小时候我几乎不知道什么是诗,当然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根本就没有教育。我曾经长久地喜欢过波德莱尔,特别是钱春绮翻译的波德莱尔。波德莱尔是魔术师,不仅是魔术师,他有着强烈的色彩斑斓的美学观念。诗歌不能仅仅展示,而应该强烈地暗示出诗人的观念,这样阅读才成为了一种人在语言之中的交往。诗歌教给了我诗的观念,正如哲学教给了我哲学的观念一样。诗歌是观念的浓缩形式。现在我也时常读诗。诗歌在极简的形式之中所蕴藏着的可能性总是能够超出预想,令人震撼。比如超现实主义诗歌和表现主义诗歌仍然能够将我一击而中。当我在散文中追求诗意的时候,我像猎人一样充满了耐心,循迹而去。散文写作和诗歌写作给人的满足感是不同的。
  问:莫言认为,沈从文的散文中包含了许多小说笔法,“大家都认为沈从文写的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但我觉得里面有许多虚构的成分,看起来不像散文,像人物特写。”您是否认同这种观点?如果散文中可以有小说笔法,这种笔法究竟指什么?是虚构还是其他?
  沈从文散文中的描写很多。我认为过多的描述不太宜于散文。中国散文是诗歌与小说之间的一个平衡。过多的叙述和描写,不仅使得散文看起来像小说,令人怀疑其真实性,更主要的是使散文过“散”,失去了对“诗意”的追求和把握。散文语言的真实性、生动性和准确性,是建立在对观念的暗示性的基础之上的,在这一点上,散文秘密地通向了诗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虚构成了散文写作中的敏感词,经常为此发生争论。我认为这样的争论意义不大,至少它的意义不体现在所有的散文类型之中。散文的目的并非纪实,也非叙述,虚构与否也许不成其为一个真问题。每一篇散文都是一个新的思想的表现,而思想是无法虚构的。
  
  本报记者杨东杰
  
  ※评委会的授奖词
  
  聂尔是一位在散文写作中富于思考并且能够诗意地表达的作家。他的文字诚挚而具有穿透力,简约而又饱含韵味,把现代文学的叙事方法与人道主义的情怀相融合,形成一种能够清澈地映照出忧伤、笑意和悖论意味的独特文体,由此抵达了具有更加深刻人道主义的境界。他的《隐居者的收藏》《最后一班地铁》《路上的春天》等散文集中,精心并耐心地书写了底层人物、知识分子、家族及个人境遇。其价值在于为我们时代的生活,探求一种可能的精神庇护。
  
  (山西日报2013年1月23日“文化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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