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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周评第八篇:优雅风趣 散淡从容——读窦宪君系列散文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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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雅风趣  散淡从容——读窦宪君系列散文
  
              文/蔡先进
  
    窦宪君是新散文观察论坛的版主,实力型散文写手。她的散文有着诗歌的优雅,小说的风趣俏皮,在看似散淡的行文中,有种行云流水般的从容与静美,形成了一定的风格。
  窦宪君的写作是从诗歌起步的,她的诗作曾在《诗林》刊发过,应该说她在诗歌创作方面是有一番造诣的。她的散文《无名花也是花》便有诗化的倾向或印痕,那份优雅是不经意流淌的:“都说世界变了,不是还有她这样的女子在一个连阳光都是奢侈品的地方经年累月地生活着,用她纤细、瘦弱的手,尽心尽意地织补别人的也是她自己的生活。”诗歌元素的浸润,使得窦宪君散文语言不但生动凝练,而且具有诙谐俏皮的风格。
  窦宪君擅长借鉴小说笔法来写散文人物,其语言诙谐俏皮,从而具有风趣的质地,读来颇有一番韵致。《马丫儿》、《贼香》、《一个人是一片野地》等散文塑造了一批血肉丰满、形象鲜明的人物,譬如说话如开机关枪、口无遮拦、擅长叫骂的马婶儿(见《马丫儿》),精明吝啬、嘴巴比蜜甜、占人便宜不脸红的齐婶(见《贼香》),旁若无人打情骂俏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整天笑容满面的“师傅”(见《一个人是一片野地》)。尽管这些人物是大家熟视无睹的,而被忽略了的,但是“她们”一旦到了窦宪君笔下,一下子变得生动鲜活、棱角分明起来,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并创造了“艺术的真实”。大家看看窦宪君如何运用小说手法写齐婶的吧,她只须寥寥几笔就刻画出齐婶儿的精明刁钻的个性:“平日里,谁都不愿意和齐婶儿搭伴上街。同样是五角钱,别人只买回来二斤黄瓜、三斤茄子,而齐婶儿的菜篮里能多出一头蒜,半块姜,几个西红杮什么的。齐婶儿是买着要着顺手偷着,脸不红心不跳的一张笑面,令人防不盛防,别人一边替她紧张和害臊,她却满不在乎。齐婶儿每次都是笑么和地去,笑么和地回,烧出的菜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大家都说,齐婶儿家的菜,闻着贼香贼香的。”我突发奇想,如果这三个人物完全当做小说来写,或许更有可读性,更能动人心弦。
  窦宪君不仅成功地在散文中融入了诗歌元素和小说手法,而且她的散文还达到了散淡从容的境界,有着一种宁静的纯美。譬如当我读到《我爱母亲曾经有过的幸福生活》的结尾,我蓦然想起了古代名句“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的淡定与闲适:“小女孩儿时的母亲,我六岁在北方的蚂蚁河边嬉戏玩耍,间隔了多少年,多少座山,多少条河,有多少尘世的快乐和忧愁,谁也说不清楚。我喜欢鲁西南平原上小村落里的那个还是孩子时的母亲,喜欢那个乖巧伶俐的小人儿,热烈地爱她,爱她曾经有过的幸福生活。”读到此处,那种平实和从容的风格或境界不由让人怦然心动。这是窦宪君的散文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需要提醒的是,因为有着诗化痕迹,窦宪君的散文跳跃性较大,导致段落的起承转合有些唐突与别扭,诗性意象的着意构建无端地消释了散文的“气场”,理性的叙述制约了散文情致的开掘。我个人认为,目前窦宪君的散文要在营造氛围和张扬意绪两个方面作全新突破;在审美追求方面,她的散文要尝试着从优雅转向通俗、土得掉渣,也就是说要增强民间烟火气息。相信假以时日,窦宪君的散文有望更上层楼。
  (参考字数:1247个)
  
    【窦宪君简介】窦宪君,女,生于六十年代末,现居黑龙江尚志市。从事诗歌、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小说林》《诗林》《岁月》《中华散文》《都市文学》等。
  【作者简介】蔡先进,笔名纳寒、童颜无忌,武汉新洲人。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武汉作家协会会员,新洲区作协《问津文艺》编辑。著有散文随笔集《灵魂劲歌》。文艺评论散见于《散文选刊·下半月刊》《安徽文学》《文学教育》《世界汉语文学》《语文教学与研究》《文化艺术报》《楚天声屏报》《武汉作家》《江山文艺》《阿拉善文学》《汉水文苑》《楚天文学》《沫水》《大江》等报刊杂志。
  【作者通联】武汉市新洲区农业局办公室蔡先进(收)
  邮编:430400联系电话:15927567266
  电子邮箱:cxj1972511@sina.com
  附文:窦宪君散文小辑
  
         窦宪散文小辑之一:马丫儿

  马丫儿家住胡同里面,出入经过大杂院。马丫儿家搬来的时候,马丫儿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破孩儿。我们执意叫她小破孩儿不叫她马丫儿,不是因为她小,而是脏。小破孩儿一身脏衣脏裤脏鞋,全身上下除了那双叽哩咕噜的大眼睛亮晶晶水汪汪的,再也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小破孩儿嗓门大,这得益于她那嗓门大的妈妈。马婶儿喊小破孩儿吃饭,房门不出,破锣似的嗓子一敲,小破孩儿便闹铃似地往家跑。小破孩儿跑起来像兔子,一蹿一蹿的。和小破孩儿般大般的孩子学她,学不来时就叫小破孩儿示范。小破孩儿大大的眼珠子转都不转,不害羞,不扭捏,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大家笑,她也哈哈。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小破孩儿也像模像样地背起书包。小破孩儿的书包带长,书包在屁股下面悠荡,书包撞着腿,加上不合体的裤子,从来不会好好走路的小破孩儿一路里倒歪斜,不定啥时候就是一个跟头。摔了也没事,爬起来照样跑。都在一个学校,回家的速度谁也没有小破孩儿快。小破孩儿旋风一样刮过大杂院,大杂院的母亲们便加紧了忙碌,要不了多久,自己的孩子也该进门了。
  我和母亲讲小破孩儿,母亲说那是饿的。我不信。我也饿,大家都饿,饿了只管吃,好吃赖吃,都能填饱肚子。我们不会像小破孩儿,仿佛是饿死鬼投胎,整天脑子里除了吃不想别的。
  母亲带我去小破孩儿家,小破孩儿的三个哥哥挨排倚在墙根儿蹲着,个个耷拉脑袋。马婶儿坐在坑沿,搂着小破孩儿呜呜哭。小破孩儿也哭,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像房檐下的滴水。马叔闷头抽烟,大口大口地抽,说话嗡声嗡气,这样不死不活,不如死了利索。母亲叫我把端来的一盆大楂子送进厨房,从马婶儿怀里抱下来小破孩儿,命令马婶儿做饭去。
  马婶儿没有动,斜眼盯马叔。马叔不发话,马婶儿高低不敢动地方。马婶儿怕马叔。马婶儿光着脚丫子从家里逃出来是常有的事,见人就哭诉,原来就好说的马婶儿激动起来嘴像机关枪,家里的好事恶事丑事,能张嘴和不能张嘴的全部抖出来。在马婶儿嘴里,马叔就是畜生是兽是丧天良的是缺八辈儿德的东西。这个缺八辈儿德的马叔现在又将最后的一点粮食倒进了泔水桶,要全家一起饿死。怎么可以这样呢。
  母亲说,不用看,去做吧,怎么能不吃饭呢。看看这些孩子,还有啥想不通的。马叔没吭气,烟一颗接颗地鼓。马婶儿去做饭了,小破孩儿嗖的一下跟了去。
  母亲过后说,怪就怪在你马婶儿养的是三个儿子而不是一个。看得了儿干活,看不了儿吃饭。在粮食配给制的当时,很少有人家不为吃犯愁。母亲会将细粮以一比四的比例换回粗粮,马婶儿也换。但是,马婶儿是农业户口,农业户口的马婶儿没有地种粮站也不配给粮食,这使本来就缺粮的马家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小破孩儿上到小学三年级依然是放学后第一个到家的孩子,上到五年级时,我们不再叫她小破孩儿而是叫她马丫儿。小破孩儿长个了,大家都长,小破孩儿也会长,小破孩儿只有一样不长,一年级是班级倒数第一,小学毕业了还是。不管小破孩儿的眼睛多大,多漂亮都和她的学习成绩没有关系。
  马家的日子慢慢好过了,小破孩儿的大哥够着上班的年龄就下学去了马叔工作的粉厂,跟着是二哥。街坊四邻开始侧目马家是在马叔搬进家里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起。那个年头家里能有台黑白电视是件大过天的事,人们私下里猜测马叔兜里一定揣了不明不白的钱,和马叔在一个工厂上班的同事说,马叔当官了,能得到马叔亲笔签名的条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厂里买到一包一包的麸子(就是小麦磨成面筛过后剩下的麦皮和碎屑。也叫麸皮。)这关乎到每家每户的副业,养鸡养鸭养猪的人家为了能买到几包麸子,恨不能削破脑袋,而卖给谁和不卖给谁就是马叔一句话。母亲也求过马叔。母亲心里盛着那盆大楂子,怎么想都觉得马叔会帮她这个忙。结果马叔还真的没帮母亲。因这个,母亲不只一次地骂过马叔缺德好心换不得好报终不会有好下场之类的话。
  不管人们私底下怎么编排,念在电视机的份上,还是忍不住要去马家看稀罕。开始母亲不让我们去,马婶儿亲自来叫过,母亲也因为拗不过我们,随了大溜。在马家,马叔对母亲还是照比别人客气,母亲心里多少找回些平衡。
  大家都说,电视就是搬进家里的小电影,在电视里看电影还不用花钱买票,啥节目都有,真开眼啊。不过,电视里演的电影有另一种叫法:电视剧。大家这样区分电视剧和电影:电影可以一口气看完,电视剧得多喘几口。因为电视剧总是在紧要关头时突然停住。无论多想看,急得心里冒火,也只能等到明天。等待是多漫长的时间啊。因为电视剧,每户人家的晚饭都提前了。马家到了晚上常常人满为患,去晚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剧情,人人都像导演。那时候的电视剧剧情比较直接,被猜到八九不离十的结局让大家在享受满足感的同时,决不会指责导演有多弱智。当时的娱乐氛围要多宽容有多宽容。
  原一副水蛇腰的马叔腰杆挺起来了,马婶儿不再敲起铜锣一样的嗓子,小破孩儿也露出几分端庄,我们开始学习三元一次方程时,小破孩儿像她的哥哥一样进了工厂,成了一名集体制而不是国营制工人。所以这样强调,是大家私下断言,如果再是国营制工人,已经将脸仰上天的小破孩儿,是不是连人也要站到天上去了。
  小破孩儿越来越漂亮了,街坊们都说,马丫儿真是个美人坯子,小时候咋没看出来呢。其实我们那时候也美,赵叔家的杰,肖叔家的斌,张大爷家的文润个个身材苗条,眉清目秀,只是没有像小破孩儿那样在脑袋后面高高地吊起一条长长的马尾巴,裤腿没有宽到可以扫街的程度,没那么显眼罢了。不过,有一点争不了,我们的书包再干净也不如小破孩儿的坤包好看。
  小破孩儿也有难看的时候。马家和牛家都住胡同里面,因为地界产生纠纷,马家的男人全部埋伏起来,拿女人当枪使。马婶张开破车一样的嘴,漂亮的小破孩儿站脚助威,怎么也想不到,小破孩儿能完全地继承母亲的衣钵,小腰一掐,小脖一拧,骂人如爆豆一般。不仅如此,嘴仗升级到身体接触时,小破孩儿更是身先士卒,泥里水里的滚,不晦涩,不扭捏,直到双方战事停止,马家全胜。本着好男不和女斗的牛家发出感慨,养多少儿子不如养个女儿争气。
  大家奇怪,马婶怎么就不怕她那么大的闺女丢人现眼呢。
  有一段时间,小破孩儿突然从大杂院里消失了,上班时间还是下班时间都看不到小破孩儿的身影,马婶儿对女儿的去向更是三缄其口。我们倒不怎么上心,和小破孩儿打小就不是一国的,长多大也玩不到一起。
  后来知道,小破孩儿和后街的王家老十正处对象,而且住在一起。小破孩儿的事儿是王老太太透出来的,因为这个老幺媳妇不称老太太的心,而老十又没办法摆脱小破孩儿,唯一叫王老太太安慰的,是不花钱捡了个媳妇。
  当然,结婚仪式还是少不了的。街坊去马家唱喜酒,马叔马婶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脸一会儿红一会白,小破孩儿腆个大肚子在角落里哭,新郎官进门了,小破孩儿脸上仍然没有一点新娘子的喜气。
  转一年,小破孩儿领着她刚满一岁大的女儿经过大杂院,做了母亲的小破孩儿胖了,全没了女孩儿时的贵气。正好我们背着书包进来,小破孩儿看着我们,突然腼腆地一笑。从来没有见过小破孩儿这样笑过,我们觉得,这样笑着的小破孩儿很美很纯真。
  
    窦宪君散文小辑之二:贼香

  母亲依着齐婶儿家的门框,看齐婶儿炒土豆。
  土豆熟了,倒进盘子,倒不净的,齐婶儿搁铲子划拉几下,这样,锅底只余些汤渍了。灶台上的钵子里装着先前甩好的煎饼,齐婶儿伸手撕半张,回过身,一手抓着锅柄,另一只拿着煎饼的手沿着锅沿儿一圈一圈地往里擦,擦一下咬一口,擦一下再咬一口,吃得慢擦得慢,半张嘴嚼东西,半张嘴说话,半张煎饼吃下去,炒过菜的锅就跟洗刷过的一样光亮了。
  离开齐婶儿家,母亲笑着说,你齐婶儿倒出去的泔水,连狗都不理的。
  知道齐婶儿会过日子,而日子过成这样,真想不到。大杂院,挤着七八户人家,东家放个屁,西家捂鼻子,和敞门儿过日子差不多。齐婶儿家的门关得严,可是,门不是墙,出来进去的,总有风声透出去。虽然过日子都有自己的细法,但是,能和齐婶儿比肩的,再也没有了。
  年年的正月初一,孩子出去拜年。母亲特别叮嘱,去你齐婶儿家,给什么都不要吃,吃了你齐婶儿心疼。谁会愿意吃人家心疼的东西呢,想想都不舒服。我不愿意去,小妹也不愿意去。再说,齐婶儿家干净,箱子柜子椅子桌面抹得油光锃亮,没地方站没地方坐的,瞅着齐婶儿的家人都像住店的,我们去了更是生分。可是,母亲不让,不去失礼,一个院子住着,去了他家不去她家的,见了面不好说,孩子是受大人主使的,是大人的脸面。
  不去不行,只好去。过年了,齐婶儿家还是有变化的,光光的桌面上放上了招待客人的糖果和瓜籽。花花绿绿的糖果装在白磁盘子里,摆在亮晶晶的红棕色的圆桌中间,糖果都是差不多的包装,可是,放在齐婶儿家的桌面上,就很奓眼,就觉得比自家的好。
  看见我们来,齐婶儿客气地端着盘子让我们吃,光说不动手。齐婶儿要是给每人扒一块塞嘴里,没有人会拒绝。齐婶儿不,我们要走了,盘子仍不离齐婶儿的手。齐婶儿虚张的手势后面那张比糖还甜的嘴巴,一直起劲地开合,蜜水似的声音汩汩地涌出来,就把我们冲跑了。
  好在过年了,我们的嘴里不缺嚼头儿,就是齐婶儿不冲,我们也跑。身上是新衣新裤,兜里再有压兜钱,新年过疯了似的,到谁家都是一阵风刮过去,扯着拽着给糖吃都留不住,何况是在善于心计的齐婶儿家,走个过场了事。刮一圈之后,最后钻进田婶儿家。
  田婶儿家的破房子,门框斜了,关不严,用力拽还是裂开一条长缝儿,冷风嗖嗖往里钻。进了门就得上炕,不然呆不了。炕是热的,烫屁股。
  田婶儿家的糖装在布袋里,扔在炕上,瓜籽在个大簸箕里,不用让,抓过来就吃。
  齐婶儿家的艳儿也跟来了,艳儿扯着阳儿,她们像齐婶儿一样能说会道,给田婶拜年时,嘴巴也抹了蜜似的。抹了蜜的声音我们也爱听,所以,也不十分地讨厌她们。这姐俩吃瓜籽比松鼠快,艳儿还有些拘谨,小一点的阳儿就不在乎了。田婶儿递糖给艳儿和阳儿,姐先是推让,后就接了,阳儿是给者不拒,转个眼儿就进了衣兜儿。艳儿和阳儿走了我们就讲,拜一圈的年,艳儿和阳儿一定赚好多糖,齐婶儿高兴死了。
  田婶儿说,别说人家,你们不学那样就好。
  田婶儿这样说,我们便住了嘴,可是,院子里的大娘大婶的嘴却住不了,背地里说书一样地说齐婶儿。平日里,谁都不愿意和齐婶儿搭伴上街。同样是五角钱,别人只买回来二斤黄瓜、三斤茄子,而齐婶儿的菜篮里能多出一头蒜,半块姜,几个西红杮什么的。齐婶儿是买着要着顺手偷着,脸不红心不跳的一张笑面,令人防不盛防,别人一边替她紧张和害臊,她却满不在乎。齐婶儿每次都是笑么和地去,笑么和地回,烧出的菜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大家都说,齐婶儿家的菜,闻着贼香贼香的。
  当时,家家的主粮多是粗粮,天天做的,无非是贴玉米面饼子,蒸死面窝头,稍好一点,就是摊煎饼了。煎饼是粗粮细做,这一细,多了麻烦不说,还多了许多损耗,不是家家都吃得的。当时粮食限量供应,家家的孩子挨着长,紧巴着都不够吃,谁还舍得糟贱。
  齐婶儿家常吃煎饼,怪就怪在,一年一年地看齐婶儿家吃煎饼,却看不到齐婶儿家摊煎饼。
  摊煎饼是趟子活,点了火,油上了鏊子,一刻也不能歇。泡百十斤面子,几大桶,起大早摊大黑儿,得一气儿干完,不是一个人的活。谁家要是支了鏊子,都会喊一嗓子。这时,大院里的母亲都会挤出功夫,走马灯似地赶去替下手,在滚热的鏊子前烟熏火燎、汗沫流水地干上个半小时,挺不了,下个顶上来,这样轮换着就把活儿干完了。当然,每个妈妈回去的时候一定捎带着几张刚下鏊子的酥脆可口的新鲜煎饼给自家的孩子解馋。大人们都乐得帮这个忙,这当中自然也少不了齐婶儿。
  齐婶儿的手艺好,手把利索,不浪费东西,还不吝啬力气,摊出来的煎饼,透亮似的,谁也比不过。大家虽然鄙视齐婶儿的做派,怕吃了她的东西,连活儿都偷着干了,却还是认可了她的精细、能干,干完活,都心甘情愿地折几张新鲜煎饼让她带回去。齐婶儿也不客气,心安理得地受着,气静神闲地往家走。
  齐婶儿走过的巷子,连风都仿佛带着甜味儿。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在巷子里碰见齐婶儿。齐婶儿从来都是笑呵呵的,走路不紧不慢,不着急不上火的。只要遇见,齐婶儿不是夸你长高了,就是夸你模样长好看了,挨得近了,还会摸摸你的头,瞧瞧这头发长的,多粗啊。我们那时候是在长,可是,仿佛只有齐婶儿在注意我们的长。我们常常忘了大人们的评价,非常喜欢齐婶儿那张在童年时期少见的笑脸。
  这样一个整天笑呵呵、甜蜜蜜的,又蔫蔫巴巴,说话从来不大声的齐婶儿,怎么想,都应该有一副不惹事生非的心肠。可是,院子里的媳妇们,就是她的节目多。齐婶儿的身上仿佛不长肉,只长心眼儿,光杆一样的身板在衣服里晃,稍眼花一下,以为衣服成精了,满地跑呢。
  齐婶儿家的菜园子挨着田婶儿家的,每隔上两年,就长出一截儿。田婶儿看出端倪,这是占了她的地啊,得空就站在菜园子里念秧歌。只要不指名道姓,齐婶儿从来不接茬,见了田婶儿,没事人似的又是梆子又是戏。田婶儿虎着一张脸,干生气,发不出来,真到憋不住了,才扯破脸皮,大干一场,闹得鸡飞狗跳,眼看要你死我活了,齐婶儿寻思着收不了场了,才让回半分。可是,转一年夹杖子,齐婶儿家照样还往田婶儿家这边磨蹭。田婶儿没办法,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能因为尺八的地儿,天天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让人家瞅笑话。
  齐婶儿不怕斗,该出手时还出手,只要有偏宜,打架骂人跟家常便饭似的。齐田两家开始时合住三间房,南北头住着。突然有一天,齐家生生在共用的厨房里垒起来半面墙。本来一起做饭会撞屁股的地方,中间一切开,田家连个门都按不了。齐家住着厢房的南头,南头出去就是菜地,菜地外面是街道,有回旋余地,田家憋在里面,想要空间只有朝上使劲,和逼人跳井没什么区别。
  对齐婶儿来说,有理是说不通的,动情也不行,只有打。两军对垒,殊死较量,有拉架的中间挡着,就改成骂架了,老婆孩子齐上阵,针尖对麦芒,敲锣的碰见打鼓的,骂的不累,听的累。齐婶儿骂人时真是叫绝,仍是一张笑面,田婶儿的脸都紫了,齐婶儿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过后,田婶儿磨着牙说,她恨不得把那张脸撕碎了,她怎么就能笑得出来呢。结果,还是田婶儿用前面菜地里的三根垄换了房子里半个门的面积。这正合了齐婶儿的心意。赶上老院子变迁,齐婶儿家的地方因为临街,寸土寸金,还真多卖了不少钱。
  过日子谁都想图个顺心,不然就拧着劲儿地不舒坦。齐婶儿不怕拧,别人拧成死扣,她能拧成花儿。她用她那生就的巧手和巧嘴拧着歪着拐着算计着过生活,不服真不行,齐婶儿家的日子过得就是比别人滋润。
  齐婶儿家过好日子,和齐叔赚钱多也有关系。
  齐叔在国营石场做炮手,工资高,开资时一分不少地交给齐婶儿。不知道为什么,齐婶儿拿孩子们当祖宗一样供着,却斜眼瞅不上齐叔。太平日子里,三天不骂两天早早的,动辄死不死地挂嘴边上。齐婶儿骂齐叔时,脸上透着狠劲儿,冷气从牙缝里往外挤,离近了能把人冻成冰棍儿。齐叔呢,任怎么骂,三杠子打不出个屁,骂急了就躲出去干活儿,只图耳根子清净。
  听母亲说,齐婶儿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绰号"王大辫",挑来捡去的,嫁不出去了,才下嫁了齐叔。我当然没见过齐婶梳辫子时的样子,也想不出梳辫子的齐婶儿是啥样子。不过,齐婶梳短发也够好看的,齐刷刷的短发抿到耳后,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那是一张怎么晒也晒不出一点杂质的白缎子似的俏脸儿。齐叔呢,杂七杂八的一副眉眼,掉地上找不着的土样,能娶了齐婶儿这样的俏媳妇,挨骂也值。瞅瞅齐叔的窝囊样,还真是憋屈了齐婶儿身上那女人的娇俏和甜味儿。
  好日子真是经不住诅咒的,天天被齐婶儿咒成死鬼的齐叔出去干私活,从石砬子上摔下来,摔死了。齐婶儿连具囫囵尸首都没有摸到,就成了寡妇。四个孩子,面磁儿一样的四个孩子,在同样是面磁一样的齐婶儿跟前抱成团,哭得天昏地暗,像是世界末日来了。
  哭过了,伤过了,日子还得过。
  半辈子没有走出家门讨生活的齐婶儿,走出了家门。走出家门的齐婶儿仍是笑着的,脸色更白净了,就是笑得了少了些生气,有点后仰。齐婶儿前前后后接连办成了几件大事,先是拿到东家给的抚恤金,又去丈夫的单位闹,一次,两次,三次,一直闹到四个孩子由国家抚养到十八岁。转一年,齐婶儿利用东家给了钱没立字据,通过打官司,又足足地敲了一笔。
  生活恢复平静后,在家里就很少看到齐婶儿了。齐婶儿常常往来于背街那条细细的巷子,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没有人知道她每天出去干什么。我偶尔在放学的路上遇见齐婶儿,齐婶儿还是会站下,笑呵呵地夸几句,你走了她还没走。她说她喜欢我的样子,胖乎乎的,健康。还一再地说,上学好,有出息。
  后来我毕业工作,在火车上,意外地碰到齐婶儿。我是先听到声音的,顺着声音找过去,却看见齐婶儿正弯腰躬背地替列车员扫地,花白的头发,她的头发仿佛是在那一刻突然白的。在我的印象中,齐婶儿一向是白净脸黑头发的,现在头发白了,脸却黑了,加上一脸谦卑和讨好,换了个人似的。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等着齐婶儿过去。齐婶儿的条帚碰到了我的脚,我触电似的抬起来。齐婶儿过去了,我一路目送,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上来。
  齐婶儿先前下车,背上多了一个大号的玻璃丝袋子,身子斜斜的,袋子里面叮咣叮咣地响。在出站口,已经和齐婶儿一般高的阳儿来接齐婶儿了,娘俩一前一后地抬着袋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这是一段不忍心拉近的距离。
  齐婶儿的孩子长大了,儿子上了大学,艳儿和阳儿嫁人了,最小的一个心高,像年轻时的齐婶儿,留着长长的头发,不过,不是黑的,染成了黄色。齐婶儿家从大杂院里搬出去,买了房子。逢年去齐婶家儿拜年,齐婶儿家里仍然是纤尘不染,箱箱柜柜的抹得铮亮,到处光光的,像小时候齐婶儿擦过的菜锅。
  齐婶儿生病之后再不能去跑火车了,净瘦净瘦的,虚弱不堪,来股风儿就能刮跑了。齐婶儿常去田婶儿家串门儿,家长里短的,说不完的说。同样也搬出老院子的田婶儿不提过去,大家都挨过了勺子碰锅沿儿的穷苦日子,老了,念了旧,只寻思找个说话的人。
  东街的老郭大娘说齐婶儿的下场就是报应,坏事做多了的结果。大家知道究竟后,都咋舌,唏嘘不已,事做得是够损的。郭大娘给儿子娶媳妇,原想找个全唤手巧的人做被子,谁成想,齐婶儿硬是把人家的新棉花换成了旧套子,几年后才发现。郭大娘为此不依不饶的,直到闹得齐婶儿赔钱才了事。
  母亲常常念道齐婶儿。母亲和齐婶儿没什么大的过节,齐叔活着的时候,齐婶儿在母亲面前显摆日子过得好,比什么都比母亲强。母亲回敬过齐婶儿,你男人不就是多一条腿吗?(当时,父亲因为抓火车,弄残了一条腿),噎得齐婶儿再也不说了。两人没有谁再提当年的不愉快,父亲没了腿,齐婶儿没了丈夫,说哪一样都没意思,活着是越活越宽容。生病之后的齐婶儿常常找母亲说话,母亲都扯着拽着不让齐婶儿走,有新鲜好吃的玩意儿就拿给齐婶儿吃。齐婶儿瞅着稀罕,吃不下了。齐婶儿后来病重,卧床不起,想吃包子,母亲包了,我替母亲送过去。齐婶儿见了包子,拿在手里光看不吃,好长时间不言语,眼泪儿吧喳的。
  齐婶儿死了,发病时就是胃癌晚期,死之前连血管都扎不到了,胃部像个空洞,除了一把老骨头,什么也没带走。
  偶尔走在齐婶儿常走的那条巷子里,春天,秋天,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风一年一年地吹,感觉不知道又把什么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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