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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散文是一个人的时间简史——傅菲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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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上,不只是毒品会让人上瘾。赌博会上瘾,泡妞会上瘾,上网会上瘾,拍马屁会上瘾,打老婆会上瘾。我朋友程是一个赌瘾很重的人,有一次,他生病在家,躺了半个月,我去看他。我以为他一个人要么卧睡,要么呼三喝四打骂孩子,我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他正一个人有滋有味地打麻将。程说,没有老婆可以,没有麻将可不行。我的一个朋友,每天晚上要十二点以后才回家,他没有别的事,他爱站在街头看漂亮的女子,直到街头留下他一人。文字也一样,会让人上瘾。孩子这两天腹泻,一个晚上换几次衣裤,老婆叫:“傅菲,傅菲,打热水帮小孩洗屁股,地拖一下。”我说,好的,来了,等我完成最后一段文字吧。我热爱文字,完全是因为文字能带来愉悦,看自己的文章就像看自己的旧照片,虽然照片里的人丑陋,但毕竟是自己的模样。
  《星空肖像》是我的第二本散文集。第一本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入选2006年度“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学之星”散文卷)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有人问我,你从小是否语文很好啊。我说,顶多算个及格吧。1986年,我考上了上饶师范。我在班里,语文比较差。我的文选老师是皮晓瑶,她的讲课我非常喜欢听。她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一个优秀的教师可以改变一个学生的人生轨道。师范三年,对我以后的成长奠定了较好的基础。那时没钱买书,就从图书馆借,从同学和老师那里借。印象最深的是一本《普希金诗选》,我已经忘了从谁手上借的,只能看三天,三天可以看完一本诗选,但不可能记住。于是,我抄了三天三夜,把整本书抄下来。我很感谢我的文选老师,是她让我进入这个有温度的文字世界。
  早期我不写诗歌,也不写散文,而是写小说。1989年春,我在上饶县上泸小学实习。到上泸的当天晚上,带队老师对我们讲实习事项。记得是在一个祠堂里,灯光昏暗,我在抽屉里找到一本学生的练习本。老师在上面讲,我就在下面写。写到10点钟,就写了一篇4000字的小说出来,把整个本子全写完了。那时激情洋溢,写完之后,马上用方格纸誊抄好,第二天早上,寄给当时的《江西法制报》。实习返校回县城,收发室的孙雪莲老师告诉我,有一封报社来的信。我打开信一看,一个整版的小说,是我的。当时我发晕。以前也发一些豆腐块,整版的小说是第一次发表。那天我整天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写好了又寄给《江西法制报》。一个星期之后,一个叫赵文明的编辑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他当副刊编辑10年,从来没有以整版的方式发单篇小说,你是第一个,你还是学生,但你的文字功底已经非常扎实,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一定会有所成就。这给了我很大的写作动力。我每天晚上都写。那一年时间我将近写了20万字的小说,但后来一篇也没发表。那时,我就有一个梦想,将来做一个副刊编辑,好好培养努力写作的作者。
  1989年学校毕业,分回老家郑坊教书。1991年初,我调到上饶县城上班,这之后我开始写诗歌和散文。这个和我的写作环境有关系,因为我周围的人都写诗歌。比如我的老师郑渭波、朋友汪峰、同学徐勇等。上饶的诗歌在那个时期,是江西最强的地区,有诗歌群。有影响的诗人有孙家林、张应想、纪辉剑、桂向明。“集体的力量”有磅礴的气势。
  我觉得诗歌和其他所有的文学类别不一样。写诗歌需要不断地阅读诗歌。我写散文很少读当代散文,我读古代散文。散文通过阅读其他文字也可以获得写作营养。但诗歌不行,因为诗歌在所有的艺术门类里发展是最快的,他的创作手法和理念在不断地变化,你写诗歌,就要坚持阅读诗歌,经典的、前沿的。而且当时我的工作比较忙,没有时间去写和阅读诗歌。同时,诗歌还是需要激情在里面的,还需要良好的生活态度,不能处于很烦燥的状态。而我那几年偏偏处于一种烦恼里,所以没能把诗歌的写作坚持到底。更主要的是自己诗歌的创作能力比较匮乏。诗歌需要强大的创新力。1998年以后,我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1994年,我进入报社工作,主要是编辑副刊。副刊需要一些补白的小文章,我就自己写。那个时候的散文,浅显易懂,把一个道理说明白、一件事情说清楚就行了。没有从文本的层面上去写。那个时候写散文给我最大的煅练就是我可以随时随刻写。很多人写文章要苦思冥想,要酝酿情绪才开始写,但是我不一样。我就像抽烟一样,想抽就抽,不需要酝酿,我甚至可以一边和人聊天一边写。现在看来,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应该叫小品文。我有了家庭生活之后,不可能有大块的时间和独处的空间给我写东西,而是处在一个时时可能被打搅的状态,这种煅练使我可以把时间一小块一小块地利用起来。我后来写的散文大多是四千字以上的,都不是一口气写的,是分为一个星期或几天去写的。我一般是上班前写个几百字,下班后写几百字。
  散文有自己的坐标,空间上更具拓展性和更具开放性,文本上要求个性特征和强烈的内在气息。我把这类散文叫专业散文。副刊的散文讲究阅读效果,文字要短而优美,主题要突出。
  现在的散文和传统的散文有非常大的区别。我们接受的课本教育,给了我们审美误区。我们一直认为刘白羽、杨朔等散文家是现代散文“正宗门派”。课本教育我们,散文要有非常好的主题,文字要优美,结构要严谨,段落的过渡要自然,文章要给人以启发。其实,这些都是极其简单的散文:一事一议、一篇一个主题。他们做到的,是简单的线性发展。我觉得,优秀的现在专业散文,早把这些打破了:发展有起伏,呈抛物线;无主题或多主题;在题材上很多禁区被打破;更多关注的是个人在日常生活当中的体验;那种只为某个主题服务的东西渐渐淡化了,或消失了。现在95%的老师教不来写作,为什么?写作好比开车,老师以前学的是开拖拉机,他开拖拉机的技术怎么可能会教开车呢?所以学生以开拖拉机的方法开车,后果可想而知。
  从2002年,我开始写专业散文。这个标志就是我在这一年写出的散文是完全区别于副刊的作品。年初写了7、8篇,然后把稿子整理了一下,取名为《露水里的村庄》,寄给了《人民文学》。《人民文学》很快发出了4篇,这给我很大的鼓励。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在刊物上发过散文。这个稿子发出来,我自己也感到有点惊讶。我自己的散文有这么好吗? 2003年初,《散文》给我发了一组散文《纸上的故乡》。这两组稿子都是乡土散文,写饶北河的风土人情。这样的散文前后写了20多篇。我不想再写了,因为写同一种东西,不可能永远写下去,不可能像沈从文那样,可以用不同的形式把一个湘西写一辈子。当时写的散文,是一些完全抒情类的散文,没有人物没有故事。同时,我受到了小说家刘伟林的批评。他说,过于有才气的文字,会把一个作家耗死。下一步怎么写?这是阵痛。一直到2004年9月,我感冒持续了几个月,我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一个疾病的夏天》。这个题材完全改变了我的散文风格,这是完全生活化的、叙事的、有人物和故事的散文。这应该是我写作上的一个转变。在之后的三四个月,我写了《有一种生活让我悲伤》。这个稿子对我最大的意义,就是把我当下的生活思考带入了散文。我意识到,当下的生活状态可以成为散文写作中最好的素材,你不需要为写作搜肠刮肚地想,你生活的本身就是非常好的素材。
  2005年是我散文创作的高峰期,这一年我写了十五、六万字的散文,每月都有一万多字,这个量应该说是非常大的。
  我迷恋散文自身散发的强烈气息。在中国,散文没有应有的地位。以前,诗歌的地位很高,诗人被喻为时代的预言家。现在是小说,小说与影像媒体走得比较近。散文则是一门“普及的技术”,谁都可以写。事实上,散文写得好的作家非常少,因为散文的发展比较成熟,打破原有的规则非常难。散文最大的魅力是自由,是书写“我”的生活。我经历的生活,我当下的生活,我看到的生活,我内心隐藏的生活。散文书写的是“个人史”。
  我以为,散文的美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力量。美只是散文诸多元素中的一种。甚至散文完全可以不美。我写城市的散文一点也不美。题材和叙述方式决定了语言的行为方式。《亲爱的城市》、《暗室》、《无人看见的城市生活》等,我采取完全叙事的方式,一点抒情也没有,也没有什么景物描写,我以小说和新闻的手法写散文。我觉得,写这类散文,客观、准确、内敛,是非常重要的。
  散文有自己的“磁场”,那就是一个散文家的血气和精神内核。我注重散文的语感。有节奏的语感,会产生“桥梁”的作用,使自己的文字比较容易通往读者的内心。独特的人物形象和摄人心魂的细节,也很重要。一篇散文,有人能记住其中的人物或细节,已经很不容易。鲁迅的“闰土”就已此成为经典。人物与细节是生活本身所赋予的,力量也由此产生。
  我以为,无论叙事还是抒情,散文抒情的特性也是难以改变的。你说一件事,无非是表现事情背后的东西,这就转为抒发感情。你看漫画,你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听人讲幽默,你喷饭了。这种抒情是冷的。你看到大海起伏,你心潮也起伏,你忍不住,啊啊,这种抒情是热的。我比较注重冷抒情,自己不动声色,不发表或少发表观点,由读者自己去体会。这就要求文字客观、准确、不张扬。当然,这都是一些手法而已,是魔术师的左手与右手。散文的优与劣,不是手法决定的,也不是文字功底决定的,而是散文家境界决定的。
  我的经历讲起来并不复杂。我1989年从上饶师范毕业,教了一年半书,后来到了上饶县城工作,1994年到上饶市工作,一直到现在。这是工作上的经历。简单地讲,1990年以前在农村生活(其中1986——1989年在县城读书),1991年以后在城市生活。但我想,一个人的生存经历是表面的,内心的经历才是深藏的。一个来自乡村的人,在繁杂的城市中,他的内心感受是极其复杂和荒凉的。这种荒凉感给了我写作上强有力的支撑。一个作家,他所表现的东西,是他对生活的深度理解。我以为,作品是一个作家气质的整体体现。
  我觉得城市更多的是一种冷漠,城市的实质就是这样,尤其是有农村生活背景的人,他很难融入城市,这和性格无关。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比较开朗的人,但很难完全融入城市生活,因为他的成长背景,看问题的眼光是不一样的。而城市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和我无关,感觉自己像一个旁观者,冷眼旁观。事实上我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在城市里,大家虽然很熟,但彼此的生活是不知道的,你生活你的,我生活我的,内心是陌生的。我不是留恋农村的生活,我现在回到农村也会不习惯。而是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一种交往方式。农村的这种交往方式从心灵上是敞开的,他会接纳别人。城市更多的是一种封闭的,内心里有太多的东西不愿意让人知道,彼此不关心。我在文章中写了很多的他,其实都是自己,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生活。城市和农村的情感方式不一样。所以我写农村生活,我更多的是怀念这种情感状态,这种人与人之间沟通的状态,并不是说农村的生活比城市更好。
  作为一个书写者,我很感谢有两种体验。城市和乡村,是我的两个界面。它们是我观察世界的两个出发点。在乡村,人会觉得很贴近自己生活的土地,而在城市,人很卑微,也很渺小。乡村是温暖的,城市是孤单的。
  我关注微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他们的身上有时代的烙印,他们赋予了时代特征。他们艰难的生活和选择,就是我们时代的阵痛。我对他们有悲悯之心,有人文关怀。我用纪录的方式书写他们。
  优秀的散文家都是有写作理想的,如张承志,贾平凹,周晓枫,祝勇,张锐峰,于坚,他(她)们以自己的精神、技术、生活、地域文化、信仰,构建自己的文字帝国。我集中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读了好友黑陶的书《泥与焰》、《夜晚灼烫》,更加验证了我这个想法。我是在写文章,他们是在写书,这是我与黑陶们的差距。
  我理解散文属于一种慢运动,如太极拳。这需要安静,节奏,需要与他者(外部关系)建立良好的沟通渠道,需要适度的快感和兴奋点(兴奋点也许是慢慢游进胸膛的痛),也需要文字空间的疏朗感。就我个人而言,我把散文分为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我不喜欢精神指向很高的散文,不喜欢粘稠的散文,不喜欢密不透风的散文,不喜欢神父面对教徒一般严峻教唆的散文,不喜欢滔滔不绝引经据典的散文。写作的意义是建立在自我意义基础上的,没有自我意义,写作意义也将瓦解。散文是自我的代言人。我是一个严肃对待写作的人,但我把写作过程仅仅当作一种娱乐。娱乐也就是同乐,一切不必认真,愉悦就行。现在,我已经没有了往年澎湃的投稿热情,我对文字愉悦和交友之外的任何价值,不会有期盼。我非常满意自己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我理解写作,是一种阶段式的,一个时期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写作方向。写作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写作永远是苦役。写作是不断地打碎旧镣铐,又打造新镣铐。写作是极力接近自由,又把自己关进了牢笼。我觉得,生活在文本中的体现,比文字本身的处理更重要,在场感,厚度感,文字的质感,以及文字恰当的温度和湿度,文本的弹性,都是我追求的。我还追求一种个人的语境,柔软的,舒展的,痛感的,有内在的空间。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散文,散发自己的气息,有我的汗渍和咳嗽。散文不仅仅是自己的心灵史或精神史,也是观察史。散文就是“我与生活的关系史”,这种关系具有时代的特征。我(社会性)的心里有“魔鬼”,有“噪音”,我写散文是想内心温和一些,崇善一些,我需要通过文字,达到与外部世界的平衡。对我个人而言,写作意义在于此。
  当前的散文大多过于同质化,平铺直叙,玩弄词语,没有气场,没有核,最大的弊端是缺乏发现,打开杂志和网络,散文都好读,就是不锥心。散文是一个散文家的境界、血性和元气,是巫者的炼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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