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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田中禾散文印象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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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中禾散文:取法乎下与随心见性
  
  现代文学时期,周作人先生不仅在散文写作方面蔚然成为大家,而且在白话散文理论方面亦建树非凡,他的诸多理论洞见为当代学者所乐道,常常加以转述、征引。比如他提及的“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他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钮的时代”观点,恰切地指出了散文这种文体与文学生态的关联度,以及这种文体的繁荣与社会语境的关系。所谓王纲解钮,即束缚尽脱,对应着思想的解放,表达的自由。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小品文的兴盛,以及上世纪九十年代持续至今的散文热,两个二十年,皆是在国家意识形态松动,社会思想文化语境相对宽松的条件下产生的场域现象。
  提到正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散文热,有必要回溯到这场热潮的初始,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其时,作家贾平凹创办《美文》杂志,提出“大散文”概念,不仅强调散文题材上的宽泛性延伸,还提出了散文写作者的非专业化问题。而学者刘锡庆则争锋相对,提出“艺术散文”概念,强调文体的净化,试图将那些非艺术性散文剔除出散文的门户。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看到的事实是,艺术散文愈发逼仄,学者散文,小说家散文,非散文专业作者的散文异军突起。林非、周涛、冯秋子、王英琦、周国平、梁衡等专业散文作者,创作成绩比较显著,但若是与史铁生、韩少功、余秋雨、刘小枫、陈丹青、林贤治、张承志等非散文专业作者的创作相比较的话,则极差分明。这种现象似乎为散文这种文体所独有,也是困扰散文理论界的一个重大难题,即一位一生致力于散文写作的作家,可以写出好的散文,但往往写不出最好的、处于时代塔顶的散文。到底是怎样的非散文因素制约了散文的根本?这是散文界需要深度思索的问题。
  新时期以来,以小说家身份涉足散文随笔写作且卓然成效者,可以拉出一个很长的名单,若是把卓然成效这个标准拿掉,那就不是一个长名单的问题了,准确地讲,则如过江之鲫。作家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出版后,有一个较长的空档期,期间余华写了大量的随笔,融知识性、趣味性、学理性为一体,以保持作家对日常生活发现的热情及敏感度,避免“神气”的松垮。与余华利用空档期不同的是,小说家田中禾则利用小说写作的间隙,见缝插针,时断时续地“挤”出随笔文字,或长或短,如作家在随笔集《在自己心中迷失》后记中所言“这些小文章大多是随兴随手,务见真诚,不拘深浅,必显性情”。
  作为文学豫军的重要成员,田中禾向来以小说示人,从《五月》、《落叶溪》,到《匪首》,到《父亲与她们》,再到最近的《十七岁》,其创作轨迹与新时期文学的起起落落脉搏共振,考察新时期文学格局下河南文学的运动曲线,其中有两个案例是绕不过去的,其一是现任河南作家协会主席的李佩甫先生;其二就是曾任河南作家协会主席的田中禾先生。尤其是最近几年,田中禾的写作似乎进入了一个喷发期,2010年出版了长篇小说《父亲与她们》,入围茅奖评选;2011年出版自传体长篇小说《十七岁》;2012年初,又出版了散文随笔自选集《在自己心中迷失》。正应了那句古话,“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一年一本扎实的著作出版,这在田中禾先生个人的写作历程上,亦构成奇崛的姿态,如平地一声春雷。如此集中地推出自我的作品,在当代作家群体中,也是不常见的事情,毕竟,他所坚持的是纯文学写作的道路,非市场化写作路数所能比之,而细读这部刚刚问世的散文随笔集子可知,这些著作皆是十年磨一剑的结果,比如《父亲与她们》这部长篇,构思过程长达二十年,动笔书写,则费去了十几年的光阴。至于这部随笔集子,其跨度也在二十年之上,准确而真实地再现了作家思想发展历程,包括他对生活的态度,他的艺术观念,他自身的写作经验,等等。其中收录的文章或长或短,若进行整体观照的话,中心词语为“变”。在此处我不想使用超越一词,因为自我超越容易将个体的思维历程定向化,线性发展对于文学来说,并非恒定,恩格斯早就指出历史螺旋形上升的曲线过程,作家个体的艺术观念嬗变在某个意义上也对应了这个螺旋形曲线。
  作家的多面写作由来已久,近五十年来,比较有名的就是号称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的余光中了。而对于小说家而言,小说和散文的写作在其笔下还是有所区别的,在我的理解,小说写作对应的是上手的事物,而散文写作对应的则是手上的事物。上手的事物指的是作家最熟悉,也是经过深刻观照后的一段相对完整的生活素材;而手上的事物则突出随机性、日常性特色。鲁迅先生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时曾说过:“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小说”。鲁迅在这里提到的“短文”,即围绕《新青年》杂志前后,兴起的随感录这种文体,包括随笔和杂感,这些文章皆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因此带有此时此地的色彩。对于田中禾来说,毫无疑问,其主要精力放在上手的事物上,但对于手上的事物,他也保持了艺术的敏感性,至于两者之间的区别,则持有足够的清醒。在我看来,通过上手的事物,读者可以思量作家的写作立场、思想深度、艺术理念、传达能力;通过手上的事物,读者则直接触摸到作家个体的学识与感悟,阅历与关怀,更重要的是,可以近距离握住作家“此在”的体温。
  《在自己心中迷失》这个题目取自作家的一篇艺术札记,这部集子凡四十五万言,内容包括五卷,卷一卷二皆为随笔,其中卷一侧重于现实观感,卷二侧重于文学艺术的观察。卷三为回忆类散文,卷四为艺术札记,卷五为创作评谭。也许正是因为内容的复杂多样,再加上思维纵横宽窄、日常感性的深浅不同,所以很难以某种固定的风格学概念加以涵盖之。然而无论什么类型,留下的皆是作家切实的脚印,作为读者,如果想更好地了解作家的生平及个性风采,更准确地把握作家艺术理念的嬗变的话,这部集子则构成一幅完整的镜子,重重倒影在其间闪现。
  这部集子里相对集中了作家的多篇怀人、回望往事等回忆性散文作品,这些作品比较切合林非提出的“真情实感论”,归类于刘锡庆“艺术散文”门下也不为过。但在整体上,应该归结为随感录的路数,随感类作品所占比重还是巨大的。随感录本身包罗万象,写法上可以更自由随便一些,兴到即来,兴去即止,不必拘泥于章法结构,却更见作者的学识与性情。相比较而言,传统的抒情散文比较注重经营,尤其是在语言、结构方面。而法度本身对于散文来说是个两难的问题,一方面,它为散文随笔带来整体与和谐;另一方面它也伤害了散文这种文体的自由特性。随感录式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避免了自我的重复和边界的限制,恰如鲁迅所指出的那样,“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无妨。做作的写信和日记,恐怕也还不免有破绽,而一有破绽,便破灭到不可收拾了。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这个判断乃警示之言,强调了散文作者应该忠实于自己的本色。
  随感录形式给了作家更多的表达自由,作家的学识与洞见得以全方位融入日常的感兴之中。田中禾虽处中原内地,但就视野的开阔度来说,早已越过河南作家的层面,在一封信件中,他告诫我要以世界级的眼光来读书,这也是他多年读书的心得。随笔集卷一卷二部分,有一篇文章就提及他这些年来坚持对《世界文学》的热切跟踪,一年读数十本杂志并不稀奇,难得的是二十年如一日跟踪一本介绍国外最新文学动态的杂志。在这里,有涉及人伦层面的篇章,如《关于诚和信》,有解读民族性格的《眷念皇帝》,有周遭的事物,他谈中国画与西方绘画的区别,谈东西文化的对接,也谈影视作品,对中原地方戏——豫剧尤为钟情。其中《钟摆•树叶•人性的两极》这篇长文更具冲击波,一个从事文学写作的作家居然对新兴的混沌学产生了巨大兴趣,而混沌学以数理逻辑为基础,是自然科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读者,通过此文我第一次遭遇“洛伦兹蝴蝶”这个命题,而且我注意到,田中禾在其后的篇章中数次提到这个概念,并以此观照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运动,人性的展开。卷三卷四的艺术札记及创作谈部分,不仅有经验之谈,亦可见其追踪最新艺术理念的眼界。
  古典时代最杰出的理论家刘勰以“才、气、学、识”为审定文章的标准。才和气的贯通在田中禾的小说写作中可以充分领略之,而这本随笔集子的突出品格则落定在学与识这两个层面。当然,如上所述,视野的开阔是学与识深厚积累的必要条件。学这个因素涉及两个层面,其一是高尔基式的,生活这部大书给予写作者丰沛的社会经验,其二是如大江健三郎般学者式的,经典的阅读给予其扎实的积累。田中禾可谓兼而有之,这位大学中途辍学,历经波折,亲历各种运动,在社会底层辗转二十年的作家,胸中装填的生活岂能以千般述说可以道之!另一方面,这位少年时代就发表诗集,因痴情于读书而遭劫,却不改其心的作家,几十年的阅读下来,所积累的学问绝非等闲而能视之。两种经验的融合也给予他契机,使其在散文随笔中挥毫泼墨。识这个因素涉及的是审美判断力,周作人之所以被称为现代大家,为人所称道的就是识见因素,清人沈德潜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此看来,学与识在大家那里,必须要打通。学与识的统一在这本随笔集中,集中于学术随笔之中,篇数众多,且举《画说东西六题》这篇为例,如其他篇一样,作家谈艺术问题是放在中西比照的视野下展开的,并深入解剖,其中有人物画的对照,有文人画、印象画作与山水画作的类比,不仅涉及中外绘画史上成就非凡的画家,还就此深入他们或传奇或颠沛的人生片断,以此观照他们的艺术理念。而这些因素只是构成了沃野,在其中还有学术洞见所构筑的高台,诸如风俗人物画与宗教意识淡薄的关系,诸如文人画作中所体现出的中国文人安身立命的态度,由此凸显出的他们的不得已,他们的退回内心的做法,他们的作品因美而飘渺,过多沉醉其中,有如毒品。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关于读中国书的判断,颓唐二字醒目而警醒世人。得益于中西汇通的观照体系的建立,在艺术札记部分,作家对艺术形式,创作原则,小说的内核,海内外作家,等等皆有精准的判断。其中一篇谈乡土性、现代性、世界性的文章给人启发显著,关于乡土性不等于扎着羊肚巾,不等于俚俗描写的判断,读后让人莞尔。田中禾是温柔敦厚的,谨严、认真、中和是其特色,他的文章中甚少小品文传统中的幽默特色,也没有激越的批判姿态,或许是和他立身处世之道有关吧。
  学与识在随笔中结合甚好的,当推韩少功,陈丹青、林贤治、王充闾、刘小枫等紧随其后,读了《在自己心中迷失》之后,在这个名单里,我认为田中禾也应该归入其中。最近十年,新锐散文家崛起速度惊人,张锐锋、祝勇、周晓枫、格致、塞壬、李娟等,才情皆有过人之处,写法也有创新扩展之处,我喜爱他们的才气逼人,但我也对他们学识的稍显欠缺表示遗憾。
  在一篇文章里我曾表达过如此看法:“散文是最不酒色财气的文体。换成通俗的说法,意思是散文除了要散发写作者个体的真实体温外,但凡是好的篇章,都不俗气。有许多人写了一辈子散文,为何提升不了境界,我想根本原因就是他本人就是个俗人”。田中禾甘居文坛边缘多年,自我认知里是一个寂寞守夜人的角色,这样一个远离喧嚣,厌恶世俗袭扰的写作者当然和俗人不沾边。散文随笔这种文体,除了自由这个本体特性之外,因为其最具个人性,所以对写作主体的人格层面也提出更高的要求。虽然新锐散文的虚构、想象、跨文体等品格消解了经典的“真实”观,但有关作家人格真诚层面,依然加以强调,祝勇就曾提出以真诚原则置换传统的真实原则。这部集子中回忆性散文部分,写作主体的感性生发本真涌现,也最能见出作家人格的底色。温和、宽容、热情、儒雅的因素调和在一起,诉诸于这些相对纯正的散文作品中。这些文章篇幅皆不长,淡语而有味,因写到对故土、对亲人的牵念而显得一往情深。其中对母亲的书写与小说中对母亲形象的刻画形成同构关系,他还写到故乡的塔、民俗、年味,笔法是朴素的,情感则真挚动人。
  读到他追忆生平历程的几篇短文后,尤其是追述自我青年时代到中年时代的动荡岁月,我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那些有关饥饿记忆,主动辍学后扎根乡村做了一个农民,辗转信阳投奔亲人却受到运动冲击,返归祖籍无辜而入狱,为了求生四处流浪等等片断,以作家的运思能力,任意选取一个切片展开冷静而从容的陈述,这些个人史的记录将会非常有力地推举那些逝去的时代重新浮出水面,即准确对应江山不幸诗人幸的命题,其思想发现的意义无疑是巨大的。可惜的是,这些深刻的切片皆被作家处理进入小说中,世事难以两全,做为一个对当代散文饱含热情的读者,我只能为散文错过一些可能而惋惜。
  对照《十七岁》中诗情饱满的话语风格,再对照《父亲和她们》中语言的生动、逼真、准确还原场景的能力,我们会发现,《在自己心中迷失》这个集子中的语言走的是明白如话的路数。明白如话几乎是40后50后这两代作家的通用,甚至还可以上推,张中行、冯亦代、金克木等老作家皆是如此话语风格。明白如话,很长时间内皆作为散文语言的内在标准而树立,然而如何看待明白如话,似乎是个两难的问题,虽然林语堂早就提出平淡为文学最高佳境的观点,后世对之也表现出诸多认同,然而当下的散文语境中,这个标准逐渐被淡漠,才思类散文喷薄而出,追求语言的诗性与灼痛感或深沉理性,成为新的光芒,在更年青的作者手里不断变换着花样。好在田中禾先生并不在意这个,我手写我口,但求本色语。
  《易经》有“取法乎上,仅得乎中”的判断,讲的是宏观层面的目标确立问题,而对于艺术来说,谁更亲近大地,谁能够更准确地呈现千物万态的流逝,方才真正靠近艺术的本真之道。取法乎下并随心见性,是这本随笔集子的出发点,而渊然而深的学识与素朴诚实的人格底色则是这本集子的突出和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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