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土著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1 编辑 <br /><br /> 真的是老啦，最近越来越喜欢怀旧，而且常常做梦。比如，铁蛋和黑蛋兄弟俩已经去世很多年，但是，我经常看到他们没有死去，依然生龙活虎。依然打打杀杀。当然，这是在一场又一场我自己制造的梦境中。之所以对他俩的思念如此刻骨铭心，是因为他俩活着的时候，我们的关系非常铁，铁到割头不换颈子的地步。直到它们先后离开人世间的那一刻，我们的友谊依旧牢不可破。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桃花坞的人开始逃离村庄。而且一直在逃离，只有我们，一直在坚守，一直在捍卫。当然，事实证明，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做无用功。
最初的时候，铁蛋和黑蛋兄弟俩，还有我，我们都是桃花坞的原住民。我们世代居住在桃花坞，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们几乎不到外面的世界去。外面的人也很少到桃花坞来。我们在桃花坞呼风唤雨。我们是桃花坞所有土地的主人。那时，我们和街坊邻居相处得很友好。谁家杀了猪，总是请全村的人打猪胖子。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我们总是第一个赶到帮忙。谁家的孩子得了病需要钱治病，我们总是第一个解囊相助。我们没有劣迹。村里人也都说我们是好人。有时候，我们自己也认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的好人啦。
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到今天，桃花坞的人烟越来越稀少，不断地有人离开这个几乎与外世隔绝的村庄。他们翻过河湾那座古老的石板桥，那座叫做拖板桥的石桥，藏匿在依依杨柳里，藏匿在一个叫“他乡”的地方，然后，便再也不露面啦。大家伙儿就这样陆陆续续离开了桃花坞。倘若不是我如此深爱着桃花坞，倘若不是我跟铁蛋兄弟俩结下了如此深厚，如此纯真的感情，我恐怕早就离开了桃花坞，去看看天边外到底有什么令人牵肠挂肚的物件，让这么多的乡亲们去了那儿就再也不愿回来。
我没有离开。我一直固守在我的故乡。每年春天，我都要在水田里栽秧，夏天除草，薅秧，秋天割稻，我还要在旱田里点上花生，或栽上玉米。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我的水稻从来不生虫子，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打过农药。这恐怕是很多年后人们才趋之若鹜的绿色食品。我栽种的花生味道很特别，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咸。吃过一次的人，总要想方设法吃上第二次，第三次。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我的水稻，和花生，就是这个味道。
虽然桃花坞的土地特别肥沃，虽然桃花坞出产的物品很特别，但是，桃花坞的人快走光啦。人们不是走向深山更深处，而是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不断有大货车冒着黑烟奔突在乡间土公路上，不断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在桃花坞招摇一圈后，又回到了那个方向。隔三差五，那个方向便生长出一座座高楼大厦。对了，那个方向是城市的所在。人们离开村庄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骂声也没有。大家的态度都非常平和。没有嫉妒。没有仇恨。甚至连裂痕都没有。没有。事实是没有，绝对没有。
后来，铁蛋兄弟俩去世很多年后，那些离开村庄的人，仍旧一个也没有回来。我一直期待着他们回来，毕竟故土难离。他们依旧散布在桃花坞的房屋，有的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蒿草，我去砍掉；有的漏雨了，我去修补；有的快要倒了，我去用毛竹抵住。我之所以这样乐其不疲，是希望，一旦有人回家，回桃花坞的家，便可以立即高枕无忧。只是，我一直是一厢情愿罢了。没有人会来过。一个人也没有回来过。常常有一群一群的鹧鸪，如入无人之境，在桃花坞里自在的飞来飞去。还有无所畏惧的老鼠，在这些废弃的房屋前后，热热闹闹的恋爱，嬉戏。所以，我再也没有心思去做无用功。
从前，坐在铁蛋家门口，可以毫不费力的看到眼前的连绵的青山，头顶上碧蓝碧蓝的天空，以及河湾里清澈透亮的湖水。但是，现在，不行啦。由于长期无人打理，铁蛋家门口长满了一丛一丛的灌木，以前兄弟俩栽下的榆树，桑树，杨树，椿树，也都一棵棵耸入云天。当然，还有经年的狗屎，猪屎，牛屎。所以，这里已经不适合人居。偶或，站在这里，无论我怎样伸长脖子，我都没有办法绕过眼前的障碍，放眼更加广阔的世界。为此，我很伤感。有时甚至老泪纵横。只是，没有人看见这一切。我只有自言自语。更多的时候，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这让我再次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那时，铁蛋兄弟俩还健在，而且健壮如牛。常常是黄昏时分，我们一起蹲坐在铁蛋家门口看风景。苍山如黛，青天如洗，地平线就在山那边，就在不远处的远方，一边退缩着，一边逗引着我们。有好几次，铁蛋都有些冲动，说，弟兄们，走，去找地平线，去把地平线抓在手里跳舞。黑蛋也说，好呀，那应该是一条很长的线吧。然后，他又兴高采烈的叫道，好漂亮的地平线，五颜六色的。那时的我，反倒表现得非常清醒，非常理智。我毫不犹豫地阻止了他们的这种行为。尽管为此，兄弟俩很长一段时间对我都不理不睬的。
说实话，我真的非常佩服黑蛋的听力。他有着一对顺风耳。能够听到随风传来的声音，即使这声音是小动物发出的呢喃之音，比如，蛇的声音，兔子的声音，野鸡的声音。他都能准确无误的听出来。即使这声音远在千里之外。比如，要是听到了百里之外的一匹千里马孤独的叫声，兄弟俩就会从家门口站起身来，然后，至少有三四天桃花坞会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谁也不知道兄弟俩去了哪里，只有我知道，他俩一定是去找那匹千里马了。而且，他们俩是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
果不其然，三天以后，铁蛋家豢养的三四条大狼狗，仿佛听到了什么神秘的召唤似的，不约而同地站到了村口的银杏树下。没过多久，便看到铁蛋兄弟俩合伙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桃花坞中。一边散着步，两人还一边吹着口哨。那是一首歌，歌名叫做《大海航行靠舵手》。说实话，他俩也只会这一首歌。四条大狼狗夹道欢迎，左边两条，右边两条，见到旁人就狺狺叫着，村里人避之唯恐不及。铁蛋兄弟俩则踌躇满志，洋洋自得，那样子令人烦厌到了极点。可大家却敢怒不敢言。
这就是已经死了好多年的铁蛋兄弟俩每次回到桃花坞，所引起的不啻七级地震的恐惧。我则不以为然。我是他俩的好兄弟。我们手拉手。我们心连心。我们穿着一条连裆裤子。毕竟，我们曾经狼狈为奸。我真心的希望自己再回到青春时光，再次充满激情和斗志，再次和他们一起偷鸡摸狗，翻墙掏洞。然而，老啦，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发现自己颓然老去。这种感觉，其实早已有之。只是到了那天晚上，和他俩一起去抢劫货车司机的时候，我才更加清醒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是一个秋日的夜晚。月朗风清。天高云淡。我刚刚吃完两大碗南瓜稀饭，铁蛋便绷着脸，一步三摇的走到我跟前，说，河湾那边的公路上，停着一辆大货车，估计是坏了，驾驶员正撅着屁股在修理。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糖果，我们何不去斗它一票。我说，太冒险了吧，驾驶员会袖手旁观吗？黑蛋说，怕个熊，他一个人，我们三个人，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没有听说过吗？我说，这大货车确实怪日吊厌的，干它一次，让它下次再也不敢来啦。铁蛋说，我闻到它的汽油味就想吐，听到它轰隆隆的声音就想吐，看到它冒出的黑烟也想吐。黑蛋说，这桃花坞的空气都叫这狗日的弄坏掉啦。
驾驶员似乎没有看见我们的到来。仍然躺在地上，好像在修理这车子，又好像无所事事。也许，他一直在期待着铁蛋兄弟俩的到来。所以，对于我们的到来，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加以防范。当我们把一麻包一麻包的糖果转移到板车上的时候，他表现出足够的风度，依旧躺在地上，望着满天星星发呆。装满了一板车后，驾驶员依旧无动于衷。我觉得有些纳闷。便问黑蛋，驾驶员怎么啦？是不是死掉啦？黑蛋说，瞎说什么，兴许他太累啦，只是想好好的睡一觉。我在驾驶员的腰部踢了三脚，一次比一次用力，我只是想验证一下我的判断。但是，这家伙依旧一动不动。
这家伙肯定是翘辫子啦，我对铁蛋说。铁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只是睡着啦。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这家伙闹得可欢啦，坚决不允许我们动他的糖果。我大喝一声，反对无效。他便挥舞着扳手，要跟我们打架。黑蛋用石头砸他的时候，他仍在努力反抗。我夺下他手里的扳手，他还在嗷嗷叫骂着我们。黑蛋又挥舞镰刀砍向他的脖子。于是，这家伙终于闭嘴。我用脚踹了他几下，他依旧没有反抗。我知道，也许是太累啦，所以，他有必要好好睡一觉。但愿，他永远不再睡醒。但愿，噪声，黑烟，难闻的柴油味，从此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这风景如画的桃花坞。
于是，我不再吭声。我拉着板车，铁蛋和黑蛋在后面推着板车。在茫茫夜色的庇护下，我们一步一个脚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铁蛋和黑蛋都在唱着歌。唱着他们原创的歌谣。或苍凉。或悲壮。或轻佻。或戏谑。直到传来了狗的叫声，兄弟俩的歌声才戛然而止。而且，从此，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他俩唱歌。我一直没有回头。我也不知道他俩是否还在后面推着车。但是，我听到了狗一直在追随着我们的狂吠声。所以，我可以断定，他俩在，一直都在，就在我的身后。而且，须臾也没有离开过。我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兄弟俩为什么一直蹲坐在家门口，居高临下的窥视着我的动静。
我不想撒谎，是我亲手杀死了黑蛋。我们没有能够阻止大货车的侵入。那时，通往村庄的公路已经修通。村庄里的货车越来越多。汽车喇叭声越来越嘹亮，有时彻夜都在响着。村庄上空成天到晚弥漫着刺鼻的黑烟。桃花坞已经成了废旧货车拆卸中心。村庄里的原住民已经所剩无几。他们先是一个一个的离开，后来，几乎是一家一家的逃离。谁也阻挡不住他们。也没有谁去阻挡他们。最后，村庄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因为，我已经年逾古稀，我孤家寡人，我在也无需折腾啦。说的也不对，死去了很多年的黑蛋兄弟俩，也在村里，而且一直都在。只是，我真的不明白，一个人到底要死多少次，才算永远死掉。
那天晚上，应该是初冬季节，我记得有点冷，喝了两大碗芋头干稀饭，我便在堂屋里捕网，补一张破旧的渔网。过年的时候，还能到河湾里撒一网，捕几条鱼打打牙祭。黑蛋鬼模鬼样的踱到了我跟前。说，河湾里的鱼还能吃呀？我没有说话。他有些生气，村里被弄成这样，你怎能住得下去？我说，你别绕弯子啦，我晓得你回来干什么。黑蛋说，算你聪明，你知道我和弟弟情同骨肉，他不能就这样白白的死掉。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说法。于是，我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他上嘴唇拍打下嘴唇，看他滔滔不绝的说些什么。
其实，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怪我，怪我没有照顾好铁蛋，怪我杀死了铁蛋。其实，我是冤枉的。我很无辜。我晓得到底是谁杀死了铁蛋。我一直想跟黑蛋说清楚。只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但是，他会听我说吗？我能说得清楚吗？铁蛋和我有矛盾，我不否认。我们相互骂过娘。我们也曾经往死里打过架。但我们毕竟是兄弟。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你痛下杀手。是他发现了你什么秘密，你要杀人灭口？还是，他要从你身上抢夺什么，你失手把他弄死了。
我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是这样，我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但是，他根本就不容许我说话。他嗓门忽然变大了许多，铁蛋不就想从拆卸队找个女人吗？那天，他去找翠花约会。他死后，我第一时间赶到，只有你在现场。我没看见翠花，只看见你双手沾满了鲜血。而且一脸恐惧的样子。你说说，我弟弟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杀的？我急得脸红脖子粗。我真的想大声告诉他，是的，我确实在杀人现场，而且现场没有别人，而且我也很讨厌铁蛋居然要找拆卸队的女人，但是，这人绝对不是我杀害的。我张大嘴巴，我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但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这又是一场梦。我大汗淋漓的从梦中醒来，上了一趟厕所，又喝了一杯水，然后继续睡在床上。我鼓励自己再次进入刚才的那场梦。
于是，我再次听到了死去了很多年的黑蛋的责骂声。你他妈的真不厚道，黑蛋根本就不容我说话，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还是一个人吗？我们兄弟俩对你这么好，可你却为了一个女人杀死了他！这么说，你一口咬定是我杀了他？我脸涨得通红。你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我们兄弟俩固然臭名昭著，但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必要兄弟相残呀！不是，黑蛋，我告诉你，不是我干的。我努力辩解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啦，就不要再往脸上贴金啦。黑蛋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也知道，我弟弟的仇，我是非报不可的。说完，他就抄起地上的一根从大货车上拆下来的废铁，向我砸来。
我早已做好准备。我手持一把象征着农耕文明的锋利的镰刀，躲过了他的进攻。一个反转腾挪，把他压在了身下。镰刀已经插进了他的脖颈。鲜血溅的我浑身都是。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他，一屁股跌坐在废旧的货车轮胎里，脖子那儿一抽一抽的，左眼里满是恐惧，右眼里又尽是求饶的泪水。他手里紧紧握住工业时代的废铁，企图站起身来扑向我，使剧情反转，但很快的他便放弃了自己的打算，一动不动啦。看到他的这个熊样子，我也动了恻隐之心。我把镰刀从他脖子上拔了下来，他依旧一动不动。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黑蛋最终和死亡握手言和。我蹲坐在黑蛋，这个曾经我最好的伙伴的遗体面前，独自呢喃低语。抱歉呀，兄弟，铁蛋真的不是我杀的。我确实是亲眼目睹了铁蛋的死亡。那时，我用花篮装着满满一篮子南瓜秧，哼哧哼哧的打拆卸工住的工棚那儿路过。铁蛋正在和工人们大打出手。他孤家寡人，手里提着农耕时代的扁担，硬要把翠花带回家，还要把这些拆卸工赶出桃花坞。说他们把桃花坞搞得水不能喝，种的水稻不能吃，空气不能闻，简直是杀手，桃花坞这个美丽的村落现在乌烟瘴气，全怪他们。翠花当然和拆卸工们一条心，她一边大骂铁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边和拆卸工一起一拥而上，对铁蛋大打出手。我到达现场时，铁蛋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已经奄奄一息。
说到这儿，我也禁不住泪流满面。黑蛋，这下你总该明白，铁蛋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是无辜的。相信你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大彻大悟，凶手是那些我们一直努力赶走却无力赶走的大货车，以及那些拆卸工。他们占领了桃花坞。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对已经死了很多次刚才又死了一次的黑蛋心情沉重的说了这番话。然后，我把镰刀以及一篮子南瓜秧提到河湾里，把上面的鲜血洗的干干净净。也许，我再也不需要这些啦。但是，我也不希望能再见到黑蛋的血。我将它们统统埋在乱石丛中。
皓月当空。星汉灿烂。我磕磕碰碰的回到我的茅草屋，我不大却温暖的家中。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我要离开这个世代居住的村庄。打拆卸工住的工棚那儿经过的时候，我再次听到工人们的喧哗声。他们在划拳，在行酒令，在开怀畅饮。桃花坞已经被他们彻底占领。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不笑逐颜开。我是桃花坞最后的土著居民。现在，我也要走啦。而且，象所有的人一样，一去不回首。我知道，我这个最后的土著是个凶手。但是，到底是谁让我变成了一个凶手，又是谁最终杀死了黑蛋兄弟俩，杀死了我的故乡桃花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