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在故乡

冬天，在故乡 还记得这样的冬天。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溜子，河道里结着厚厚的冰。早晨起来，窗子上一大片窗花。即使阳光晴好，也不愿意到外面去，一天到晚冷飕飕的。天一阴，就下雪，一下雪，就永不融化。 这就是我的故乡，关中平原的冬天最古老的样子。当秋天渐行渐远，树上的黄叶慢慢落尽，人们忙完了庄稼地里所有的农活。于是街头巷尾便热闹起来，空闲下来的人们聚在一起，从早到晚开始闲聊。直到第一场雪降临，直到这个世界变成白色，就像冷冻的冰一样，一切又在寂静的深处埋藏起来。几天前，还在晃晃悠悠的人们一下子都不见了。只有屋顶上的炊烟，只有白雪茫茫的世界，天寒地冻，鸦雀无声，真正的冬天终于来了。 我是极怕在这样的时候出门，但那时要上学，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冬天的早晨，天亮的特别晚，我现在还能感觉到，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的感觉，再把温暖的身子走进冷风中，迎接那彻头彻尾的冰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不止一次的想过，以后有一天，一定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受这份罪了。 学校很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每一次出门，都让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起的最早的那个人，心怀不满，又大义凛然地向学校走去。可一进入学校，比我去的更早的他们，又让我有些惭愧。 但冷还在继续，我记得那个时候上一节课下来，手和脚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了。只等下课铃声一响，便急着冲出去找有阳光的地方，一溜溜的站在墙根下，你推我挤。手和脚开始活泛，身上也渐渐地热了。不愿意铃声再响起来，不愿意离开阳光。温暖的太阳啊，真想把你搬到教室里去。 记得有一次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光身子穿了一件棉袄。我记得很清楚，那棉袄是粗布做的，完全是母亲织的布，那种布硬硬的，穿久了并不粘人的身体。一节课有45分钟，只感到每一分钟，全世界的风都在向我吹来。我想起八路军，在腰里系一根皮带，或者贫下中农，用一根草绳也行。然后像他们那样，用谁也瞧不起的方式蹲下去。那一天真冷，我想不起老师讲的什么课，也想不起天上到底有没有太阳。只记得那一天要是晚一点结束，我可能就被冻死了。 这些都是记忆里的事，跟现在比起来却完全不同，几十年后的今天，让人感觉冬天再也没有冬天的样子了。雪下得很少，偶尔一次还不等落到地上，就早早融化了。即使背阴处保留一些，也用不了多久就无影无踪。而且那雪也是极不耐烦的样子，干巴巴的，蓬松绒毛一样的雪花再也看不见了。剩下的我的村子也是人烟稀少，年轻人受不了寂寞，更多的是想追求一种更美好的生活。土地里的吃喝早已不能满足，于是一窝蜂地飞向城市。有能力的挣大钱，没有能力的做农民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豁出自己，为生活去打拼。 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了。但我并不是一个游子，我只是从农村来到了城市，我生活的地方依然还在关中。只不过那种家的感觉没有了，离开村子，就像一个人离开了母亲。等后来再遇到冬天，也完全有拒绝它的意思，因为忙碌，奔波，天寒地冻简直成了一种祸害，给工作增添了多余麻烦和负担。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种恩惠像血液一样供养过自己，又怎么能够忘记？经过的时光，爱过的故乡，我一生中经历的美好全都留在那里。只是我走的远了，背叛了它，就像不肖子孙给了母亲虐待，这让我有一种负罪感。觉得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冬天，对不起亲人。 记得有一年大雪纷飞，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去学校，推开门，满世界的洁白。关中平原的冬天并不会有狂风暴雪，雪就那样落着，并不愿意打扰你似的，安静的像是一个使者。也就是在这时，心里的埋怨没有了，极愿意把自己快快的融进雪里去。用脚去感受雪的温柔，用心去聆听雪的声音。听那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是对你的召唤，又仿佛是雪在向你喊疼。雪在告诉你，轻一点，慢一点。你再这样鲁莽，它就要拒绝你，拒绝你的进入。这个世界已经被它占有，你成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干净的世界完全被你搅和了。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雪看了就生气。于是喊来风，风雪交加，很快白了你的睫毛，白了你的头发，浑身上下落满了雪花。你像是一个雪人了。 回过头，来时的路已被大雪覆盖，天地白茫茫一片，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去学校的路也找不到了。一切全凭自己的感觉，在雪里就那样走着，竟然越走越热。忍不住抓一把雪，攥在出汗的手心里，那种透骨的凉爽，叫人心旷神怡。 渐渐地天开始亮了，这才知道自己早已走错了方向，离学校越来越远。心里有一份埋怨，更有一份喜欢，这场天灾人祸带来的，突然变成了浪漫，焦急的心思没有了。于是，改变方向，脚步开始向着学校慢慢地挪去。似乎迟到成了心安理得，错误也变成了美。那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早晨，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雪那样亲近。我觉得我完全在它的世界里，变成了风中的一片雪花。我成了洁白的一份子，我为这一场雪奉献自己。 这可能是我和冬天最亲密的一次，以后我再想起来，那些害怕的冷倒并不让我难受。相反，却愈加地亲切，再也没有讨厌它的意思。我知道这就是爱了，这种爱心甘情愿，就像想起春天一样，心里总是暖烘烘的。我从此爱上冬天，爱上雪，总希望再有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倒不像今天，雪下的有些吝啬，有些小气，有些鬼鬼祟祟。城市的发展改变了原来的样子，人口的增加也让温室效应越来越严重。冬天不再寒冷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甚至连下雪好像也成了不应该的事。人们啊，还没等它落下来，就想着把它清理干净。那种任由冰雪覆盖，铺天盖地的大雪，成了一种讨厌，恨不能从此拒绝。现代化的天空，连雪花也不允许飘落了。 想起这些，回忆便显得珍贵起来。鸡鸣狗吠，晨晨昏昏；炊烟，树荫，阳光下的绿草；或者雨后的天空，雪中的早晨，烟火里的黄昏。我总是愿意在这样的时候接近，走进我的故事里。家还是那个家，村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所有我认识的人还坐在那里，三叔，四婶，街坊邻居。还有我童年的伙伴，我们一起把昨天做过的游戏再重新做一次。吵着闹着，笑着哭着，就像是一场梦，从时光的隧道里，一个一个地走出来。让春天有春天的热闹，让冬天有冬天的美好，让生活不再无趣，让活着越来越有意思。 我就是想回去，远离城市的冷漠，从这种认钱不认人的世界里走出去，在那乡土浓郁的故乡，找回人间的温暖。即使给我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我也乐意，我也喜欢。世界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我只是回到了它的身边；世界就应该是那个样子，我像一个漂泊之人，终于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