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唐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20 编辑 <br /><br />送唐杰◇ 昨日时光
唐杰是我班的第二个外省籍考生，是一个经历复杂而内心单纯的男孩。
他来自西藏，小学四年级以前在西藏林芝地区上，小学五六年级以及初中三年在成都市上，高中三年在他父亲的老家汉中上。按现行高考制度，他得回西藏报名考试。按汉中人的说法，这叫“鸡抱（孵）鸭子一场空”，但我却不这样想。不管他回哪里高考，不都是中国的学生吗？为国育才，难道还要因为地域的差别而厚此薄彼吗？像对待其他66个本省籍的考生一样，我在学业上对他严格要求，生活上格外关心，时常问有没有人欺负他，他总笑着说没有。
这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对老师特有礼貌。他皮肤白皙，嘴唇较厚，戴一副眼镜，看人总是往后仰起脑袋。在学校住宿，他跟同学关系处得不错。他有一个随身携带的指甲刀，班里同学谁要剪指甲都问他借，他都很爽快地借给人家。他平时话少，性格安静，似乎只有剪指甲的时候，大家才忽然想起他来。闲下来的时候，大家会问他在西藏上学的经历，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你在西藏是不是天天放羊”。哪是哪啊，唐杰是汉族。小时候因为他父亲在西藏当兵，他和母亲一起随军到了西藏，落户在林芝。别说放羊了，唐杰恐怕连羊都没见过吧，他们班里几乎全是汉族，藏族小朋友另外编班的。现在看来，最让他留恋的是在成都上学的那段经历。我曾经问过他：“成都的老师打人吗，有人欺负你吗？”他说他们老师不但打人，而且还打得很凶，连他这样乖巧的孩子也挨过打。有一次，因为作业上的一点小问题，老师先是冲他吼，然后扇了他一耳光。唐杰那时上初二，很胆小的他当时没有哭，回到家里也不敢跟大人说。即使这样，他对那段经历还是很怀念，以至他父亲让他回老家汉中来上高中的时候，一向胆小的他明确表示过反对。反对没有用，他还是回汉中了，高一文理分科后调到了我的班。他发誓一辈子不讲汉中话，我也确实没听他说过汉中话或者他父亲的老家镇巴的方言，也没听他说过西藏话。有一次我在课堂上问他会不会说西藏话，他竟然说不会，一句也不会——他一直说的是普通话。
有一段时间，大约高二吧，唐杰的成绩不太好，每次考试都排到班里倒数十来名。我找他谈话，他说自己上课老是注意力不集中。我问他是不是想妈妈了，想西藏了，他笑着摇头。他是住校生，可每到星期天却没地方去，因为他父母留在西藏做生意。他只好回大河坎那套空荡荡的商品房里睡一天懒觉，晚上早早回到学校里。我曾经叮嘱他别乱跑，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他做到了，三年里没有旷宿过一次，也没出过别的安全事故。他明显地表现出不同于别的孩子的生活自理能力，以及超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以至让我觉得他是一个麻木冷漠的人。
上学期高考报名比较早，紧随着就是本学期刚开始的体检。又是交户口本，又是查身份证，看着别人忙前忙后，唐杰和杨峰两个却没事干，我让他们在教室上自习，他们就一直在教室呆着，尤其是唐杰，他安静得像个女孩。高三以后，唐杰的成绩有了明显的提高，十次月考有五六次都能过线。我就鼓励他好好学，有问题去问老师，可他胆小，没见他问过谁。我还跟他说：“西藏的分数线很低，你在我们这只能上个二本，可一到西藏绝对就是一本，你要珍惜。”有一次，轮到我出“天天练”，我就有意识地加了两道去年的西藏题。讲评试卷的时候，我对唐杰说：“唐杰，你好好听，这两道题可是专门给你出的哟！”唐杰马上抬起头，脸上满是感激。我还叮嘱他下去找近几年各科的西藏卷做一做。
等那66位本省籍考生报名体检都结束以后，我就特别关注杨峰和唐杰高考报名的事，我隔三差五地问他们，他们都说还早着呢，可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杨峰突然跟我说他要回四川老家去，然后再也不回来了，搞得我和同学们都措手不及。杨峰走后，我不止一次跟唐杰说：“你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们可以给你开个简短的欢送会，别像杨峰似的不打招呼就走了。”
唐杰总是坚定地点头答应：“好的。”
时间的指针就这样一天天地往下走，高考以前的日子好象是一条黑暗的隧道，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这期间，为准备他的高考档案和转团组织关系，唐杰的父亲来过学校两次，跟我见过面，说是4月底要带唐杰去西藏。我一再叮咛他走的时候要提前打招呼。直到有一天，订好去西藏的机票后，唐杰到我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跟我说：“老师，我这个星期五中午要走了。”我就赶紧召集班干部开会，商量给唐杰开欢送会的事。
星期五早上第三节，本来没有我的课，但数学老师跟我换了，让我帮他上一节。刚踏上讲台，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同学们，唐杰今天要走了。和大家一起同窗三年，今朝一别，这也许就是一生！我给唐杰写了一个条幅，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一片冰心在玉壶’，你们看……”在一片“咦咦咦”的赞叹声中，我打开了那个行书条幅。唐杰过来给我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然后领受了——这可把其他同学羡慕得要死。我在心里说：“只要你们不嫌弃，只要我有时间，有条件，在毕业之前我给你们每人写一幅毛笔字。”
转过身看黑板，只见黑板上写了几行歌词，是李叔同的《送别》。我起头，大家一起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复习到诗歌鉴赏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跟他们说，长亭、古道、芳草、杨柳等是古诗中表现离别的意象，没想到那天竟来了一个现实版的“送别”，可惜没有古道芳草，大家都很忙，也没有谁把唐杰送到长亭去。唱歌的时候，同学们音调不是很准，但唱得都很认真。当他们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的时候，我心里特别难受，差一点眼泪流出来。我看唐杰，他也站起来跟大家一起唱，他的心里也和我一样的难受与不舍吗？少年不识愁滋味，从他愉悦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接下来是班长讲话，他代表全班同学表达了对唐杰的美好祝愿，还送他用班费买的一个很大很厚的笔记本，上面有每个同学的签名。班长特别强调：“每个同学都签名了，杨承请假了，我从他试卷上抠下他的名字，然后贴在笔记本上。这上面还有林老师写的一段话……”
那段话是我早上临时草就的，没怎么想就写了：“鸡群里混进一只鸭子，老母鸡却没有将你抛弃。三年的时光，我们一起拼一起累，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做快乐的游戏。汉中永远是你的老家，我们替你珍藏最美的记忆。祝走向雪域高原的你，开拓出一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高地。”
还有两盒小卡片，每人一张，上面写满了全班同学对唐杰的祝福。
最后是唐杰讲话，他拿了一个讲稿，但基本没有看。印象中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公开演讲，没想到他的口才这么好。他先是表达了对老师的感恩，回顾他上高二的那段经历，他说：“我那时上课老睡觉，根本不听，也没学下什么东西，现在感到非常后悔，我给林老师道个歉。”他转过身给我鞠躬，我屈身给他回礼。他接着说：“就在昨天，我接受了全班同学的‘祝福’，到现在我的屁股还是疼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缺氧的高原和你们一起拼”，很给力！
送别仪式很简短，预定的十分钟都没有用完，然后我让他们抓紧时间做语文考练卷。教室里静悄悄的，笔磨卷子“沙沙”响，大家似乎都憋着一股劲。
下课后，我让唐杰来我办公室，领走他的“德智体手册”。我问他屁股疼是怎么回事，他说昨天晚上同学们每人跟他拥抱了一下，然后就打他屁股。我宽慰他说：“我们汉中人讲‘打是亲，骂是爱’，你要理解同学们哦。”我最后一次鼓励他：“听说西藏每年高考报名只有一万六，可录取高达一万三。去那考大学太容易了，你一定要考个像样的一本，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然后，我跟唐杰握手，山长水阔，就此别过。
但愿不是永远别啊，我千辛万苦培养了三年的学生，我亲手撒出去的一粒粒种子，他们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要亲眼看他们一个个长成大树，巍然屹立。然后，我才心甘，我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