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一笑而已

　　阳光从深灰云团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到我身上，它就是二手的。我素不喜欢那种低沉的深灰色，从那里漏下的二手阳光强行散落到我的身上，让我感到腻歪。
　　秋天就是被那些云团强行挤走的。深灰云团的同谋还有风，还有雨。灿黄的银杏叶怏怏然飘零之后，默默而去的还有远山上的落叶杉和白桦树的黄叶。
　　冬雨突如其来，南北大山，转瞬即白。
　　我对匆匆来去的秋天的怀念，终于成为一种永难治愈的隐痛。真没想到，湿热之夏和干冷之冬都像挟尘而至的响马，它们总是对春天和秋天无情践踏，它们接连不断的劫掠，让春天继续瘦弱下去，让秋天衰老得更快。被炎夏驱逐的春天很遥远了，追忆已经大不适宜。我独冷眼斜视这来势汹汹的冬天。一场雨雪，是给待藏的万物，一个严厉的下马威。
　　坏天气和毫无意义的各种线上培训都需要全力应对，前者是所有人无法摆脱的坏运气，后者是一部分人在务虚时代里无法解开的生存之结。越来越多的人，被一双无形的手，织进一张无比巨大且看不见的网里去。从前，时间显得很宽裕的日子，现在变得像日渐勒紧的裤腰，快乐宽松的内容越来越少，让我想到冠冕堂皇的偷窃和不声不响的威逼。将来，到底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公开的抢劫呢？我小心翼翼地问别人，也问自己。
　　突如其来的冬天也不是彻底的让人失望。那些绿林强人一样的深灰云团，冷风，冷雨，对天空大地劫掠一空，也有坐地分赃的时候，而分赃完毕，也会暂时退去，那时候，我又可以见到阳光的真容和蓝天的本色。
　　疲弱而慵懒的阳光，再次照亮同一块陈旧的大地。这样的大地极其空旷，面对它，用心大喊一声，回声相当的干瘪。从前的大树叫不回来，从前的清水叫不回来，从前的蓝天叫不回来。从前简陋的衣装和粗糙的茶饭，肯定叫不回来。从前简单的人，都老了，反而活得更加心惊胆战的，他们的晚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荒谬，比起从前，他们的心灵变得更加脆弱，他们的心思变得更加缜密。他们比从前更加怯懦，而怯懦的主要原因，是比从前多了更加周全的考量和算计，担忧和怀疑——那张无形的大网，是不能触碰的；那一只无形的巨手，可以毫无分别地捏碎一切。在这样陈旧的大地上，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没有从上一代人那里继承一种情怀——他们的上一代人，曾经活跃于八十年代，曾经有过略可称道的血性。但在如今年轻的一代看来，那种血性根本无法帮他们月供房贷和车贷，不能满足他们名目繁多的娱乐消费，只能给他们，把很不必要的麻烦惹出来。他们无视陈旧天空中那张囚禁所有人肉体生命的无形大网的存在，不承认大地上那只掌管所有人命运的无形巨手的存在，他们注定，将有一个代价极其高昂的未来。
　　这种陈旧的时间属性，要以数千年计。这种陈旧的质地很原始：一些人沉醉于自己虚拟的幸福感觉而看不见另一些人实体的幸福享受；一些人痴迷于理想但受限的自由，而看不见另一些人现实但失控的自由。他们对生活并不满足，而世界，总是那么残缺。
　　很空旷的地方，无论叫声多么巨大，都是没有回音传过来，那种试图还原原始野性的喊叫，只留给喊叫者惶恐的记忆。其实，每一个季节都是喑哑的。或许是大家普遍接受的喑哑终究让人昏昏欲睡，于是，大家就传播一些浅薄的娱乐形式来哄哄自己。这年头，并没有所有个体基本同质的聚会，总有人怀着暂不告人的目的，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名义把怀着相似想法的人聚集起来，显摆与炫耀是不可避免的，悲者自悲，喜者自喜。人人都在徒然消磨时光的现实同样毋庸置疑。
　　犬儒主义，它如果有，我倒觉得那才是很奢侈的。但可惜，我几乎很难发现一个装模作样的哲学爱好者，而这个怪异的现实，又是由不得所有人的。无论在大学里学什么专业，出了校门，出于谋求职业的需要，都在非专业的就业考试中抛弃了自己的专业知识，背离专业初衷，十数年的学生生涯，就是为了换取一张就业资格证，如何希望这样的一群人在苹果树下悟出真理，如何希望他们在洗澡桶里发现真相，而让另一个澄明通透的世界在脑海里豁然洞开！
　　当生存成为每一代人一生中永远的当务之急，发达，文明，不过就是陈旧的谎言，这种谎言流传愈久愈远，就愈没有人去注意它是不是谎言，或者，甚至，还会认为那是人类普遍的口头禅。
　　如今，每天听到的坏消息太多了，对好消息，也就失去了信心和希望；当坏消息总是与谎言相撞，它们相撞的一地碎片中，不知有多少人能够从中看到可以期待的未来，茫然之余倒是可以感受到，无法预见的种种恐怖时时袭来。这是一种罪孽，是所有人的命运，这种命运还将继续下去。对此等悲观前景的预见，我是很乐观的。
　　一到冬天，阴冷天里，我不大出门去，我好像总是在等待天黑得更快一些，那样，我就可以暂时逃离没有尽头的俗务，靠着床头，喝上几杯，心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今天午后这样难得的好天气，我真是久违了，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
　　今晚，我打算重新拿起蒙尘甚厚的书本来，并借酒力的激励，再次领略一回圣哲先贤们的文采，把冬天的寒意和心里的郁愤，暂时推到远处去。每当这种时候，我才会发现，我没有随大流持续作恶，我的心里还保留着人的基本道德伦理，还记得自己最需要做的事情，我需要活得更坚强一些，我需要继续保持我的独立，对世界，对更多的人，还应当继续爱下去。阅读，思考，精神独立，是我与一切非我力量妥协的最后方式，除此，我不再做任何让步。对白天里所遭遇的一切不堪，在酒意和阅读带来的快乐里，我只对种种荒谬与不堪，表示一笑而已。